秦繼遠緩緩又道︰「在魏垚被捕入獄沒多久,我的馬車撞上了一位孕婦,那婦人正是魏垚的妻子。為了救丈夫,她把我當作救命稻草,博一次生機。
「我一直都明白,冥王寨里人才濟濟,全非泛泛之輩,因此我早有收為己用的打算,但那時我對冥王寨還不夠了解,便想到救他遠比拿銀兩收買他來的有效。」
直到這時殷淮才明白,當初魏垚為何未再提起那件事……他當時也沒有深究,沒想到一時疏忽竟會造成今日的結果。
若不是秦繼遠有心降伏寨中人才,冥王寨或許早已不存在。
「在皇上要本官實行剿滅計劃時,我雖領了聖命,但事後深思剿滅也許不是唯一且最好的路……加上女兒的心意堅定,我便想這是個合適的時機。我以前就曾想過,若能以降伏代替剿滅,這結果是不是會更好?」
殷淮听懂了他的意思,卻感到有些好笑地問︰「所以秦大人的意思是,只要我帶領冥王寨的弟兄們降伏朝廷,便願意將女兒嫁給我嗎?」
秦繼遠是不是把一切想得太過天真、太過理所當然?他又憑什麼以為他會答應?
秦繼遠自然明白要眼前這領著一大群寨眾的男人同意他的計劃,不是用權威逼迫便能達到目的的。
「正是此意。你剛去過北方應該知曉,近來外族小動作不斷,已有情報指出,一直在北境徘徊的外族虎視眈眈,而徹底壓制外族犯境,可能是皇上繼剿滅冥王寨後的第二個任務……若能將你們這一大幫人納入秦家兵,甚至放入兵部,隨軍抵御外族,想必能立下軍功,為自己闖出一條康莊大道。」
殷淮揚起嘲諷的淡笑。「秦大人這個如意算盤打得真響,但您是否忘了,冥王寨里的兄弟皆因為高官權貴而被迫害,這些都是真實發生過的慘痛過往,不管是我還是他們,皆恨朝廷入骨,又怎麼可能會為朝廷效命?」
「我知道不可能。」秦繼遠似已料到他會對他的提議嗤之以鼻,但他依舊冷靜地分析。「多年來,冥王寨劫富濟貧的行為是義行,可行的卻是小義,如今國家有難,何不將小義發揚為大義,救天下千千萬萬的黎民百姓,免受戰亂之苦?別的不說,得了軍功、安定好國家,加上有我秦繼遠提攜,方能保你們趨近朝堂,進入治國核心。」
頓了頓,他又繼續道︰「若冥王寨真想行懲奸除惡之實,那就當個光明正大的真漢子,行大俠、仗大義,這難道不比鎖定目標,劫那幾個大行舞弊、中飽私囊的各地貪官污吏來得實際?先不論這冠冕堂皇的大話,若可用降伏代替剿滅,姑且不論官勝或賊贏,和平總比同族自相殘殺、血流成河來得好吧?」
秦繼遠說這些話時,陣中閃爍著銳利的光芒,無形中帶給人一種說不出的威嚴與不容置疑的信服感。而他這讓冥王寨眾由黑轉白的論點,徹底震撼殷淮,動搖了他向來堅定的心智。
多年來,冥王寨雖打著正義之旗,行的卻是殺人越貨的勾當,雖得了民心,但賊畢竟是賊,不是容于世間的存在。若寨中兄弟無法接受秦繼遠的提議,是否只能繼續守在原有的地方,用那張正義的大旗,將賊匪的身分給正當化?
最令他激蕩的是「血流成河」四個字,冥王寨形同所有寨眾的家,若被剿滅,死的死、傷的傷,日後該何去何從?
諸多考慮在腦中回蕩,他沉吟許久才開口︰「這並非我所能決定之事。」
秦繼遠由他的神情變化隱隱猜出了他的想法,至于能不能領寨眾降伏,歸順朝廷,這就不是他能掌控的事了。
「我給你兩天的時間考慮。」
殷淮突地拋出一句話。「你怎能保證皇上願意用降伏代替剿滅?你又怎麼敢用冥王寨眾人?難道不怕我們假裝歸順,實則找機會造反?」
秦繼遠不以為意地扯唇一笑。「並非本官自夸,本官這執掌兵部的能力可不是平白混來的。多年來,本官收編入秦家兵的不乏強盜、俘虜,區區一個冥王寨,本官不放在眼底,再說了,手中握有你這張王牌,本官有恃無恐。」
殷淮早已听說過秦家兵紀律嚴謹,也耳聞秦繼遠卓越的統帥能力,但讓他有如此把握自己能成為他的王牌,代表他已看穿他的心思——
秦思……的確是他的軟肋。
若接受降伏,走上那條他為他鋪好的光明大道,他不可能不要秦思!
秦繼遠沒放過他臉上那細微的情緒轉折,坦白地道︰「殷淮,若不是我家閨女認了你這個死扣,為了你病得快去了半條命,本官不會蠢到拿自己的官途開玩笑。」
雖然他治兵如神、受皇帝器重,但他對那些人的了解遠不及眼前這個男人,難保當中不會有敗節之徒,他一向行事嚴謹,不敢有半點行差踏錯,力避殃及屬下以及親人的可能。
一听到秦思的狀況,殷淮難掩焦急,連聲追問︰「你說她病了?病得快去了半條命?」
「縱使腦子燒得昏昏沉沉,她惦記的還是你的事。」秦繼遠嘆了口氣,語氣里盡是女大不中留的惆悵。「我秦繼遠就這麼個閨女,自小,她想要的,我這個當爹的就是拚了命也會去達成她的想望。她既是認定了你,我這個當爹的怎麼也要想方設法,讓她要得光明正大、風風光光。」
殷淮能感受得出秦繼遠愛女心切,而他若要秦思,就必須妥協……走上秦繼遠這已經為他鋪好的路,當他見得了光的乘龍快婿。
秦繼遠加重了語氣,繼續道︰「殷淮,這是本官為人父拿出的最大誠意,機會稍縱即逝,你……莫讓本官失望。」
在一番深談後,秦繼遠隨著魏垚一同下山離開冥王寨。
雖說秦繼遠的話撼動了殷淮曾經答應義父要守著山寨過一輩子的承諾,但真正靜下心來深思,他卻無法果斷的做決定。
循著夜色,他來到「英烈堂」,那里供奉著多年來每一次出任務壯烈犧牲的兄弟的牌位,連同義父的牌位也在其中。
他點了炷清香,稟明了與秦繼遠交談的內容,接著問︰「義父,倘若是您,您會怎麼做?倘若孩兒依循自己的想望,您會責怪孩兒嗎?」
于公,為保全眾人性命而降伏似乎是最周全的選擇;于私,亦是他最渴切的想望。
但只要思及義父,那想望便開始搖擺,這成了他接掌冥王寨寨主一職後,最難以果斷作決定的事。
他斂神上香,驀地屋外傳來的騷動,讓他的心無來由一提。他走出「英烈堂」,抓住一個腳步匆匆的人問︰「發生什麼事了?」
「頭、頭兒,四兒的狀況有變,冷大夫要大伙兒幫忙找藥草。」
四兒是高平在雪地里撿到的孩子,因為在寨里年紀最小,且生性聰穎,因此十分受寨中兄弟疼愛,一听到他有事,大伙兒全都動員了起來。
聞言,殷淮蹙起眉問︰「那寒癥不是壓下去了嗎?」
「死不了大夫說復發狀況不明,現在要大家尋找‘閻王恨’,暫時抑制病癥。」
冷昱風說過,四兒的寒癥其實不難治,需以百藥佐以暖泉浸泡三年不斷,方能根治。
所謂百藥,用的不算是珍稀的藥,但難就難在冥王寨雖多有珍貴藥草,但挑揀完後適用的不及一半。
如今病癥再發,只能暫時用「閻王恨」抑制病癥。
眾人折騰到天露魚肚白才找著藥草,再藉冷昱風那妙手回春的醫術,將那孩子從鬼門關拉了回來。
經過一番折騰,殷淮留下豆兒以及幾個丫頭去顧四兒,命寨眾兄弟到議事廳候命。
先是因為魏垚的事讓大家警備,跟著又是四兒寒癥復發,此刻眾人看到頭兒沉重的神情,心里不免忐忑萬分。
殷淮看著寨中眾人,將秦繼遠那番話如實轉達,瞬間,眾人各持想法的聲音在偌大的廳堂里響起——
「頭兒,這不成!我們怎麼能歸順朝廷呢?」
「說的是、說的是,大不了大干一場,咱們寧死不屈!」
「頭兒,咱們這麼做是背叛老寨主,違背冥王寨的精神哪!」
在那群起激昂的聲調中,有一抹略沉的聲音緩緩響起。
「我接受降伏。」
眾人循聲望去,看見的是高平異常認真的神情。
高平迎向每一個人的雙眼,徐聲道︰「我在山寨出生,承的也是老寨主的恩倩,雖然沒有跟著大家一起出任務,卻是真心拿你們當兄弟,比親兄弟還親的兄弟,我誰都不想失去。」
他這話一落,原本哄鬧的聲音瞬間靜了下來,廳中彌漫著一股沉重的氣氛。冥王寨當然可以不接受降伏,群起抵抗,勝算或許不小,但傷亡絕對也不會少。
誰都不願失去這些可比親兄弟的伙伴,更不願意血洗冥王寨……這是眾人共同的心聲。
高平忖思了許久才又開口︰「除了四兒外,寨里還有幾個小女圭女圭,雖年紀尚小,無法自立,但若能選擇,他們願意像咱們過這見不得光的生活嗎?」
他的話一落下,就有人立刻搭腔。
「我家小虎聰明得很,若能找到夫子願意教他,說不準將來也能像那個秦繼遠說的,入朝堂當個好官,正本清源……」
沒多久又有人附和︰「我娘瞎了眼,一個人住在老家,我想回去陪她……」
于是,原本只顧及兄弟情誼和前塵恩怨的情緒,因為摻入了對至親之人的考慮而起了莫大變化,沉凝的氛圍蒙上一層淡淡的哀傷與無奈。
高平望向殷淮,跟著又說︰「頭兒,你難得遇上一個傾心彼此的好姑娘,難不成真要背著我們這一大寨子人,勉強湊合找個女人,再生一窩賊孩子,繼續過著這舌忝刀口的日子嗎?」
殷淮有些驚訝地看著高平,想他平時大咧咧的,竟也有如此細膩的想法。
想起秦思,那個他所愛的姑娘,他那雙深邃如潭的黑陣蕩漾著復雜的眸光。
說到底,長年處在刀光劍影的日子里,大家都累了,沒有人不想過安定的日子,而這份渴望回歸平凡的想望讓大家都動搖了。
而他,是真心想和秦思過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