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鳥聲啁嗽,晨風輕輕吹拂垂至洞口的藤蔓,為金色曙光篩落一地細碎光影。
山洞中靜悄悄的,經過一夜,原本燒得正旺的火堆成了灰燼。
殷淮很早就醒了……不,正確來說,這一夜他其實睡得並不安穩。
而讓他失眠的罪魁禍首不是身上的傷,而是眼前與愛禽偎靠在一起,睡得正酣的女子。
因為知道她睡得沉,殷淮的目光放縱地落在她身上,思緒不斷起伏。
在十八歲那年,他由義父手中接掌冥王寨寨主位置,那時本該就要尋個合眼的女子,為他生幾個孩子。
但剛接下寨主之位,許多寨務需要熟悉,讓他無法思考太多風花雪月之事,導致多年下來,他身邊沒有半個暖床的女人。
他以為自己淡寡,卻不知他只是沒遇上能讓自己評然心動的女子……
驀地,有陣窸窣聲打斷他的思緒,他心一促,起身走到洞口,輕輕撥開垂落在洞前的藤蔓——
「小姐!」
「秦思小姐……」
此起彼落的聲音陸續傳來,殷淮迅速縮回手,怔在原地。
他沒想到秦家老爺居然有如此大的能耐,真的派人上山來找閨女。
他走回洞內,看著睡得安穩的秦思,秦家老爺這般大陣仗,更加彰顯對她的重視……這將他內心對她幾乎抑不住的曖昧情思狠狠壓了下去。
有巨禽挨在身旁,還有殷淮守在一邊,秦思這一夜睡得很安穩,這時她听到有人喊她的名字,猛地由睡夢中驚醒,那突如其來的動作讓挨在她身旁休息的巨禽抬起藏在背羽中的頭,警戒地朝四處張望了下。
殷淮安撫地撫了撫愛禽,對上秦思仍帶著幾分睡意的眼,斂下神思道︰「應該是你爹派人上山來尋你了。」
聞言,秦思初醒的那一丁點睡意在瞬間消失無蹤。
她急聲問︰「我爹派的人找來了?」
殷淮看著秦思緊張的反應,逕自解讀她的意思。
她畢竟是未嫁的閨女,若讓人瞧見跟一個男子……還是冥王寨的惡匪,怕是會害得她的閨譽蕩然無存。
他暗嘆了口氣後,柔聲道︰「既然是來尋你的,你就同他們回去吧!」
秦思知道兩人遲早得分離,但卻沒想過這一刻竟來得如次倉卒,濃濃的不舍在心底蔓延……
見她遲遲未動,殷淮催促。「你先去確認是不是你爹派來的人,若是,你便出去同他們會合,我會暗中保護你,直到你平安回府。」
殷淮這份心意讓她感動,卻也令她惶恐不安。
他還不知道她的身分,她不希望他因此討厭她……
「不不不,沒事的,你別再冒險保護我了,先回寨里養傷要緊。我這就去確認。」
略定了定心緒,她淡擰秀眉,起身走到洞口,輕輕撥開藤蔓觀看了好一會兒後才側過螓首,朝他頷了頷首。
爹親派人上山尋她,必是派出武功不差的子弟兵,而隸屬于秦家的子弟兵袖臂處一定會縫上秦家家徽,並不難辨認。
再一次被她拒絕,殷淮心微微一沉。「好吧,既是如此,我們就此別過。」
秦思深深凝視著他,只覺心中有千萬句感激的話想對他說,可真正到了這一刻,她卻遲疑了許久才擠出一句話。
「多謝你三番兩次涉險相救……」
殷淮搖了搖頭。「不,這僅是我和巴圖爾還你的救命恩情,我對你做的這些,不足掛齒。」
他的意思是,兩人自此便互不相欠了,是嗎?
似乎是同時意識到這一點,兩人間的氛圍頓時變得有些凝重,但洞外的聲音愈來愈近,逼得秦思不得不開口。
「別送我了,待我走了之後,你們再出來。」
殷淮頷首,強抑著內心想要表明情意的沖動,目送著她走出洞外。
不知過了多久,他驀地感覺到一股柔軟蹭上,回過神,眼底映入巴圖爾哀切的眼神。
殷淮拍了拍它覆著豐厚羽毛的強壯身軀,安慰道︰「別擔心,我沒事。」
秦思就像一個美好的夢,不管有多美好,都只是夢里才能擁有的,他……不敢奢想。
午後的陽光慵懶地灑落,造型小巧卻精致的湖邊水榭內,用來遮風擋雨的竹簾被輕紗取代,隨著湖面吹來的清風緩緩飄動,朦朧了日光。
水榭里,茶案上擺著精致的茶點,一壺剛煮好的茶仍冒著氤氳熱氣,茶香繚繞。
秦思倚在側欄邊上,一反常態,不吃茶點也不喝茶,只是眯起杏陣,神態慵懶地遙望著遠方出神。
新芽見主子這模樣,憂心地問︰「小姐,是茶點不合您的胃口,還是這批新進的茶不對味?怎麼沒見您動半口?」
自從上一次馬車墜崖的意外,主子失蹤了好幾日被秦家兵找回來後,就像換了個人似的。
主子少了往日的活潑模樣,沉靜得讓她心驚膽顫。
「沒事,這陽光這麼暖,只是讓人有些發懶想睡罷了。」話落,秦思既無奈又慵懶地瞋了丫頭一眼。「我這不是才剛用過午膳嗎?才過多久,你又備了茶點,真想把我喂成母豬是嗎?」
被秦家兵接回府後,家人欣喜若狂,又是燒香又是拜佛的感恩上蒼垂憐,沒帶走她的小命。
自那之後,新芽伺候得更勤勞,簡直把她當作佛祖來供奉了。
新芽瞠大著圓眸,猛搖小手。「不不不,小姐您不能再睡了。」說著,她圓圓的眸子已經醞釀了一汪隨時可能傾泄的淚水。「再說了,小姐這次歷劫歸來,瘦了好多,養了好些日子也沒長肉,您這樣……您這樣叫綠吟在天之靈怎麼會安心?」回府後秦思才知道,那次意外,駕車的小三子和隨伺的綠吟都沒她幸運,墜崖後連尸首都沒找著。
為此,她還難受了好些時日。
沉郁的心情好不容易舒緩了些,那個外表冷傲、內心熾熱的男子卻不斷地闖進她的心湖,激起陣陣漣漪。
她不得不承認,那日與殷淮倉促一別後,她一直在想他,那在冥王寨短短幾日的時光、遇難後與他相處的片段,時不時冒出心頭,擾亂她的心。
或許正因為如此,她總是不小心就走了神……
見主子眉宇間透著一絲淡淡的哀愁,新芽心疼地想盡法子要讓主子開心些。
「小姐不餓就別吃了,既然累了,那新芽伺候您入屋歇午?」
「不了,讓我坐會兒,你該干什麼就干什麼去,讓我靜靜。」
既然主子這麼說了,她也不好再多說,只能乖乖在一旁閉上嘴。
瞧她委屈的模樣,秦思也知道這丫頭是為她著想,便給她指派了個活兒讓她忙去。
見她開開心心地領命離開,秦思這才毫無顧忌地發起呆來。
隨著時間的流逝,天氣越發涼爽,她竟覺自個兒還有些昏昏欲睡,在眼皮快閉上時,驀地一道清嘯自天際傳來。
興許是那夜在白鷹旁枕了一夜,從那之後,她對鳥鳴也分外敏感,听見聲音,她由混沌中醒了過來,不自覺分神瞧上兩眼。
這一瞧,卻讓她驚詫地搗住嘴。
原本在天際展翅翱翔的大鳥朝她俯沖而至,如電般的速度以及巨翼帶來的強風把懸掛在水榭四周的輕紗掃得狂亂飛舞。
待白鷹姿態威武地落在水榭外,秦思連忙提裙朝它奔去。「巴圖爾?你怎麼來了?」
話聲甫落,她瞧見巨禽如鉤的嘴餃著一大把紫瓣黃蕊心的植物。
她曾在山寨見過這植物,當時听那個叫豆兒的小丫頭說過,冥王寨四周全是冷大夫種的藥草,每一種都很稀有。
雖不知這紫瓣黃蕊心的植物有何功效,但因為花朵顏色特殊,瞧來帶有幾分迷離色澤,十分賞心悅目。
她不禁笑問︰「這是要給我的嗎?」
巴圖爾在救命恩人面前哪里還有凶禽的模樣?它討好地眯起向來銳利的鷹陣,歪著脖子俯下頭,蹭了蹭她的粉頰後,又將嘴湊到她的手邊,彷佛要她把花收下。
秦思因為它討好的舉動,心幾乎要融化了。這巨禽簡直跟冥王寨那些人一樣,面惡心善,讓她無法不喜歡。
在接過花的那瞬間,她腦中突然閃過某個念頭。
巴圖爾是殷淮養的鷹,這送花的舉動……會不會是殷淮授的意?
思緒轉至此,想起那個讓她掛念的男子,她的心跳失去了控制,撲通撲通地撞擊著胸口。
她壓著心口,忍不住問︰「是殷淮要你送花過來的嗎?」
听到主人的名字,巴圖爾興奮地振了振巨大的雙翼,仰頭發出響亮的一聲清嘯。
巴圖爾的反應讓秦思認定這花是殷淮請它送來的,雖不明白他的寓意為何,可這曖昧未明的心緒卻攪得心湖泛起圈圈喜悅的漣漪。她捧起花,嗅聞那帶著淡淡藥香及柔雅淡香的味道,只覺方才悶在心頭的郁悶消失得無影無蹤。
「殷淮還好嗎?」她抬起頭問向巴圖爾。
再次听到主人的名字,巴圖爾發出一聲悶悶的咕嚕聲,頭垂得低低的。
見它這模樣,秦思有些著急地問︰「他不好?為什麼?」
巴圖爾雖比一般鷹類還具靈性,但並未通人性,被秦思這一問,只是抬起頭,不解地看著她。
對上巴圖爾的鷹眸,秦思自嘲地扯了扯唇。
她真傻,巴圖爾不過是殷淮養的鷹,就算再聰明,又怎會明白她的意思、回答她的問題?
她安撫地撫了撫它的額,若有所思。
那日兩人分開得倉促,之後也斷了聯系,若不是今日見到巴圖爾,她幾乎要以為在冥王寨與他經歷的那一切不過是一場夢。
不知道殷淮的傷痊愈了沒?
雖然寨里有個古怪冷漠、醫術十分高明的冷大夫,但她還是不放心……
反復思索後,她朝巴圖爾道︰「幫我帶些東西給殷淮可好?」
殘月如彎鉤,殷淮趴在臨床的臥榻上,聚精會神地研究下一次任務的地形圖,門上突然傳來敲門聲。
「頭兒,喝湯。」
听見高平的聲音,殷淮皺了皺眉頭,揚聲道︰「不喝。」
自從上一次出寨尋秦思,翌日又負傷回山寨後,他便被寨中兄弟的關切給淹沒,連平時總是雲淡風輕的冷昱風也難得板起臉,命令他臥榻休養。
掌廚的高平最夸張,連日下來,一盅又一盅的養血、補氣藥膳湯,喝得他的嘴都畏了。
一听到他的回答,高平在屋外嚷嚷︰「頭兒,大伙兒都決定了,若頭兒您不好好休養,下一次任務您就別領頭了!」
簡直要反了!居然威脅起他來了?
殷淮揚指一彈,下一瞬便听到高平發出一聲痛呼。「哎喲!頭兒,痛痛痛痛明!」
寨里的人誰不知道,殷淮有個得自老寨主真傳的神功,就算在他手中的只是一顆小棉球,只要他指力一發,也能成為殺人暗器。
高平慶幸方才穿破紙窗砸上額頭的只是顆豆子,頭兒用的指力也不到一成,不足以要人命,卻足以讓他知曉老大不開心了!
高平哀怨地模了模額頭。「好好好,食籃就擱在門前,頭兒餓了就拎進去喝唄!」
殷淮听見他的咕噥,好氣又好笑,這些兄弟雖煩人,卻很可愛哪!
他合上地形圖,起身準備到門外將補湯端回房里,門扇才咿呀推開,卻感覺一股疾風而至,定楮一瞧,是巴圖爾在暗夜中白得發出瑩光的羽毛。
「嘎!」
巴圖爾一見到主人,興奮地振了振巨大的雙翼,朝他欺近。
殷淮瞧它那模樣,扯了扯唇。「大家伙轉性了?」
多年前,在巴圖爾還是只幼鷹時,不知怎麼的就掉在他主寢院子里,孤雛憐人的模樣讓他想起自己的身世,因此興起了留下它的念頭。
一日日過去,小鷹長成了巨鷹,他也並未束縛它,沒為它設置棲籠,給了它完全的自由。
多年來巴圖爾並不特別黏他,卻總能在他危急、需要幫助時出現,助他一臂之力。
他已然習慣愛禽與他之間的互動,但……自從巴圖爾遇見「救命恩人」秦思後,卻總反常地頻頻帶給他驚喜。
比如此刻……
他模了模它靠近的頭,正想開口,卻發現它的脖子上系著一條鏈子,上頭勾著一個細如筆管的竹筒。
「這是什麼?誰給你的?」
在他人眼里,巴圖爾是只體型驚人的猛禽,即便寨里兄弟知道它的存在,與它打過無數次照面,還是會對它抱著些許畏懼,更別說外頭的人……
無來由的,他腦中浮現了近日盤旋在心頭、夜里也要入夢的女子。
難道是秦思?
她是讓巴圖爾唯二主動、願意親近的人,若它頸上的竹筒是秦思為它系上的,他並不意外。
只是……若真的是秦思,她要向他傳遞什麼訊息?而她又怎麼會與巴圖爾聯系上?
他動手拆開那細如筆管的竹筒,發現里頭塞了一張細長的紙卷。
他拆開紙卷,發現紙上有字,而紙卷內還有一個用油紙卷起的細長紙卷,隱隱透著一股藥味。
他按捺住心思,看著紙上娟秀的字跡——
上等金創藥,願傷早愈。
雖然沒有署名,但殷淮立刻就猜出送上金創藥的是誰,這瞬間,他一顆心不住地評動著。
分別後,他不斷說服自己不要去想她,把與她經歷的一切當成是一場美夢里最美麗的相遇。
但她這個突如其來的贈藥舉動,再一次將他努力壓抑的心情,又攪亂成一池春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