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醒來,安夏回憶起昨晚的事,仍舊跟作夢一般難以置信。
雖然只是一個擁抱,但這麼久以來的繾綣之情終于得到了回應,她在興奮中有一絲懵懂,直到此刻,整個人仍舊在發呆,喜悅像是微甜的雪花融入一片白茫茫中,整個人亦有些茫然。
「公主,」婢女奉上晨起的用具,「請公主漱洗。」
安夏這才發現身邊少了個人,忙問︰「小茹呢?昨日她哥哥可有來探望?」
宮婢們紛紛搖頭,「打昨兒起,奴婢們還沒見過小茹呢。」
「傳她來。」她忽然覺得有些不太對勁,雖然一個宮女不會出什麼大事,但她還是要關切一二才放心。
過了好一會兒,小茹才在太監的傳喚下來到寢殿。她臉色有些蒼白,像是一夜未眠般,雙眼通紅。
安夏笑道︰「你這丫頭到哪里去了?快過來給我梳頭。」
「公主……」小茹唇間微顫著,「奴婢……奴婢有話想單獨對公主說。」
她一怔,「現在麼?」
「請公主屏退左右,奴婢真的有要緊事……」小茹唇間囁嚅,全身都在發抖。
安夏對其余的宮婢道︰「你們都退下吧。」
宮婢們相互看了一眼,擱下洗漱的用品,闔門而去。
四下已再無旁人,安夏這才問︰「到底是什麼事?」
小茹緩緩道︰「公主知道奴婢昨日去南宮門見哥哥……」
「怎麼,沒見著嗎?」否則怎無半點歡喜之情?
小茹回答,「見著了,還跟哥哥說了好些話呢,回來的時候奴婢心中高興,順便在御花園里逛了逛……」
「怎麼,是怕我責罰你偷懶嗎?」安夏失笑。
小茹輕聲說著,「閑逛的時候,奴婢恰巧看到了……杜大人。」
「阡陌?」安夏不解,「對,昨日他入宮與父皇議事,看到了也沒什麼稀奇的啊。」
「不,奴婢是看到杜大人與熙淳公主……在一起。」小茹把頭低下去,不敢與安夏對視。
安夏笑容微凝,卻依然道︰「他們在一起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吧?宮里就這麼大,他們若踫了面,聊幾句也很正常,我又不會因此而吃醋。」
「公主……」小茹忽然抬眸,雙眼滿是恐懼,「奴婢一時好奇,躲在樹叢後偷听了一會兒……奴婢現在害怕得不得了,也不知該不該告訴您……」
「害怕?」安夏越發疑惑,「怕什麼?怕我不高興啊?」
「奴婢窺悉了天大的秘密,若被人知曉,恐怕有殺身之禍,還請公主庇護奴婢!」說著,她跪了下去。
「瞧你說得這麼嚴重,什麼殺身之禍?他們該不會真有私情吧?」安夏不由得笑了,「放心,本公主在呢。」無論如何,她都不相信杜阡陌會跟熙淳有什麼,畢竟真要有什麼,早就有了,何必等到現在呢?
「公主還記得七夕那日,就是放河燈那天,」小茹道︰「在糖水鋪子里,那個老板娘說的話嗎?」
「七夕那日?」安夏的心忽然一沉,「嗯,怎麼了?」
「原來那老板娘所言非虛,公主墮馬那日,杜大人真的在場……」小茹哽咽。
「你怎麼知道?」安夏唇間一抿,「昨兒听熙淳說的?」
「是奴婢听見……杜大人親口說的,」小茹顫聲道︰「杜大人親手用石子打了公主的馬,致使公主墮馬受傷——」
「不可能!」安夏急聲打斷,「憑白無故的,他打傷我的馬干麼?!」
「因為公主那日在京郊的林中偷听到了杜大人的秘密!」
「什麼秘密?」安夏身子一僵,「他能有什麼秘密?」
「杜大人……」小茹咬了咬唇,「杜大人是崎國皇子,是崎國渭王的私生子!」
皇子?他?崎國渭王之子?安夏乍听之下,只覺得太荒唐,「怎麼可能。」她笑道︰「阡陌的母親是誰你也知道,杜夫人就算有私生子,也應該是藍掌櫃的兒子。」
小茹猛力搖頭,「杜夫人並非杜大人的生母,杜大人的生母其實是他的姨母……就是那位死去的姜尚宮。」
姜尚宮?當年陷害她母妃而喪命,那個人人不可言說的姜尚宮?
「公主,您想想,姜尚宮當年為什麼要設計婕妤娘娘?她一個普通的尚宮,做好自己的本分便是了,何必興風作浪?只有一個解釋,她其實是崎國派來的細作,為了討好渭王,給自己的兒子爭一個名位,才甘願冒險。」
安夏的腦中有些發懵,她的雙耳拒絕這樣的原由,可她的心里卻不得不承認,這是最合理的解釋。
小茹繼續道︰「那日在京郊,杜大人與崎國使節偷偷見面,公主卻誤打誤撞洞悉了這個秘密,公主騎馬想逃走,杜大人便用石子打傷馬……」
害她受傷,真的是他?她最想親近、最最信任,且打算托付終身的人?
「公主,」小茹忽然拉住她的衣袖,焦慮地道︰「杜大人他當時……會不會是要謀害您?糖水鋪子的老板娘說您昏迷以後,他就蹲在您身邊,他……當時想干什麼?」
想殺了她嗎?殺人滅口?倘若不是遇到旁人,他當時就要下手了?
「可我還活著,活得好端端的。」安夏不願意把他想象得那般冷酷詭譎,他在她的心中,一向那般溫和溫暖,如同夏天的泉水。
小茹沉著臉道︰「可他娶公主的目的就要好好追究了,若他真是崎國的皇室之後,本該娶熙淳公主才對,昨日奴婢看他們在御花園中見面,也甚是親昵……這其中會不會有什麼陰謀?」
不得不承認,小茹這個小小的婢女此刻比她這個讀過書的現代人更會分析。為何她腦中一團亂麻,失了冷靜,沒了邏輯……是因為她非常愛他嗎?
她雙手冰涼,額間卻像染了風寒一般滾燙,胸內翻江倒海,月復中腸子打結一般難受……
楞怔中,她忽然听到門外有太監的聲音——
「公主!」
「什麼事?」安夏撫了撫微燙的雙頰,勒令自己從紛亂的思緒中掙月兌出來。
「皇上傳公主去呢,傳得很急,」太監道︰「請公主快快梳洗妥當。」
蕭皇召她?此刻剛下早朝,他通常會在御書房面見大臣,不會在這個時候見她。
難道又出了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
安夏匆匆踏入御書房,不見群臣,唯有蕭皇獨自坐在御案處。
四周宮人早就得了旨意,一看到安夏到來,馬上退去,御書房變得更加幽靜空蕩。
她施禮道︰「給父皇請安。」
「夏和,你氣色不太好,昨夜睡得好嗎?」蕭皇抬眼看了看她,手里不知握著一宗什麼案卷,臉上神情肅然。
「女兒無恙。」不過是方才听了小茹一番話,她心緒起伏不定而已。
蕭皇沉默片刻,仿佛有許多話要對她講,卻又不知如何開口。
安夏還是頭一次見到蕭皇如此猶豫的樣子,心尖不由又是一緊,問道︰「父皇,是不是出了什麼大事才傳召兒臣?否則早朝過後,正是父皇忙碌之際。」
「不愧為朕的女兒,」蕭皇淡淡笑道︰「聰慧過人。」
「可與女兒有關?」安夏豁出去了,「如若有關,請父皇直言。」當恐懼已經彌漫全身,就會忽然發現自己沒那麼害怕了,因為最壞的結果不過就是如此。
「昨日崎國的渭王妃親臨我蕭都。」蕭皇道,「夏和,你可听說過渭王?」
「渭王?」她當然听說過,剛剛才從小茹口中听到。
「他是崎皇的親弟弟,」蕭皇道︰「拓跋修雲的王叔。」
「哦,」安夏問︰「渭王妃怎麼忽然到我們蕭國來了?渭王沒一道來嗎?」按理說,一個王妃沒有王爺的陪同,沒道理大老遠獨自跑到異國他鄉來。
「她一個人,」蕭皇頷首,「瞞著渭王。」
「為何?」安夏凝眸。
「此事說來話長,渭王本有一個私生子,就在我們蕭國,這渭王妃最近听聞此事,所以要來看看。」
私生子……杜阡陌?那麼此刻蕭皇也知道這件事了?
她呼吸急促,雙手交錯,指甲狠狠掐進肉里,迫使自己不要露出倉皇的神色。
他繼續道︰「渭王妃秘而不宣入住了京城最大的仙蓬客棧。」
仙蓬客棧?好熟悉的名字……等等,昨日在藍玉堂遇到的貴婦人是崎國人,還說她住在仙蓬客棧,而且也是來尋找丈夫的私生子……
電光石火間,安夏腦中零碎的線索猛地拼湊在一起,構成了一幅她永遠也不想面對的畫卷。
蕭皇冷不防地道︰「今天早晨,有人發現渭王妃被殺死在仙蓬客棧中。」
安夏再也支撐不住,一個踉蹌,險些摔倒。
渭王妃死了?被人……殺死的?
「怎麼會……」她好不容易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好端端的……那渭王妃遭何人所害?」
「刑部、吏部、禮部三堂連夜會省,囚犯此刻就在天牢里。」蕭皇淡淡地道︰「殺人者便是渭王遺落在我蕭國的私生子,昨夜他去仙蓬客棧與渭王妃見面,也不知發生了什麼沖突,用匕首將渭王妃刺死。」
昨夜?這說的不會是杜阡陌吧……昨夜她才在御書房前與他見過面。
安夏察覺到不對勁的地方,問道︰「此事交予刑部即可,涉及鄰邦外交,禮部也應參與,可吏部為何也在其中?」
「夏和,你問到了點子上。」他凝視著她,「因為殺人者是我朝官員。」
安夏想接著往下問,可她問不下去了,巨大的恐懼再度涌上心頭,堵住了她的喉,讓她失了言語。
蕭皇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道︰「杜阡陌就是渭王的私生子,也是殺害渭王妃的凶手。」
「怎麼會……」她在做垂死掙扎,「昨晚我見過阡陌,就在御書房的門前,天還下了雨,我們在一起待了好久,他怎麼可能去仙蓬客棧?」
「昨晚是什麼時辰呢?渭王妃是半夜被殺。」
時辰?她不記得了……可應該沒到半夜,他出宮去,直奔仙蓬客棧,仍有足夠的時間。
現在她總算明白為何昨日在藍玉堂中,杜夫人見到崎國貴婦,那一問一答間會那般古怪,那貴婦就是渭王妃。
昨夜她不經意地談及此事,杜阡陌神情大變,想必是猜到了對方的身分。
「他現在在天牢里。」蕭皇問︰「夏和,你要與他見上一面嗎?」
要嗎?當然要。她要問他到底有沒有殺人,她還要問他當初的墮馬意外,究竟是怎麼回事,還有很多,比如他對她是怎樣的感情?
然而她此刻周身像是被冰凍住一般,完全不能動彈,想挪動步子都萬般艱難,額前一陣眩暈,似乎馬上就要失去知覺。
安夏從噩夢中驚醒,大汗涔涔。
她夢見自己在奔跑,身後有人緊追不舍,好像是發生在一個偌大的林子里,因為她奔跑的時候,一道深、一道淺的綠色從她身側滑過,那是樹木的影子。
她看到一匹白馬就在不遠處,如遇救星,急奔過去翻身上馬,以為可以擺月兌追逐,然而馬兒忽然間仰面嘶鳴,隨後倒地,她被狠狠甩了出去,摔在地面上。
地上怪石嶙峋,她的後腦擊中尖銳的石頭,整個人頓時無法動彈,鮮血從她的身後涌出,像一池深水,她在夢中無法感覺到疼痛,卻能感受到當時的觸目驚心。
她艱難地撐起眼皮,模糊的視線中,一個熟悉的人影來到了她的面前,那張臉平素英俊溫和,此刻卻肅然冷冽。
他緩緩蹲下,面孔離她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
那是杜阡陌的臉。
他沒有馬上救她,而是那樣蹲在她的身側觀察她。
是在確認她死了嗎?
那樣冷靜的表情讓她覺得恐怖又陌生,這並非她認識的杜阡陌,完完全全像是換了一個人……
安夏低叫一聲,撐起身子,發現自己原來躺在寢殿的床上,剛剛的一切是一個夢中夢。
她深深地喘息著,撫了撫汗濕的發際,覺得口渴難耐,喚道︰「來人——」
通常她夜半醒來,總會有守夜的宮女及時上前,然而今晚卻有些奇怪,四周很安靜,所有的宮人都仿佛消失了一般,她喚了幾聲也不見蹤影。
「來人!」夢里的恐懼延續在心里,她愴惶地四顧著。
忽然,有人應道——
「是在叫我嗎?」
安夏一怔,隱約看到紗簾之外不知何時站著一個女子,然而並非宮婢,因為可以看到對方穿著一身華麗的宮裝。
「誰?」安夏警惕地問,「你是誰?」為何一個陌生的華衣女子會半夜出現在她的房中?
對方微笑道︰「連我都不認識了嗎?」
「熙淳嗎?」這般膽大卻不客氣的宮裝少女,除了熙淳還有別人嗎?可那聲音好似並非熙淳……
「安夏,」對方直呼她的名字,「你霸佔了我身體,卻連我是誰都不認識?」說完,對方揭開紗簾,露出一張跟她一模一樣的臉。
安夏駭然瞠目,心跳怦然,好半晌她才難以置信地道︰「夏和?你……是夏和?」真正的夏和公主怎麼會在眼前?時空又再度逆轉了嗎?
「怎麼,作噩夢了?」夏和緩緩走至她的床側,打量著她,「夢見杜阡陌了?」
她們是心有靈犀嗎?否則夏和怎麼會知道?她問︰「夏和,你怎麼在這里?這些日子你去了哪里?」
夏和答道︰「我啊,一直在飄蕩,也不知去了哪里。听說你代替我過得不錯,很討父皇和母妃的歡心,還跟杜阡陌訂了婚?」
安夏聞言不由有些愧疚,輕聲道︰「夏和……」她終于有機會道出心中的困惑,「從前你喜歡的人是杜阡陌嗎?那麼拓跋修雲呢?」
「從前,我喜歡的人……」夏和頓了頓方道︰「一直都是拓跋修雲啊。」
「什麼?」安夏瞪大眼,「你……從來沒有喜歡過杜阡陌?」
「從來沒有。」夏和很篤定地搖頭。
「那你為何要跟蹤他?」安夏萬般不解,「熙淳說你時時刻刻找機會接近他……」
夏和笑道︰「那都是為了修雲啊,我無意中得知杜阡陌是渭王的私生子,若修雲為崎國太子,杜阡陌或許會是一個隱患,所以我得確定他對修雲到底有無危害。」
「你……」安夏不相信,「不,我看過你為阡陌畫的畫像,我以為有心者才會肖像。」
「那不過是我在御學堂觀察他時所繪,」夏和不以為意,「畫皮畫骨,只為了畫出他的心,了解他的人。」
安夏問︰「你墮馬那日曾跟蹤他到京郊……是嗎?」
「我得知他要與崎國使節見面,很想知道他倆在密談什麼,便求母妃帶我出宮。」夏和撇撇撇嘴,「其實我沒料到自己真會撞個正著,本來只打算去打探一二。呵,我的運氣實在不太好。」
「所以……」安夏道出那個令她自己都毛骨悚然的問題,「真的是阡陌傷了你的馬?他……想殺你?」
夏和搖頭,「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安夏蹙眉。
夏和看著她,「那一刻我的靈魂已經被拋離,被你取而代之,你應該問你自己啊,墮馬之後,住在我軀體里的是你。」
這一切得由她自己親自去探究嗎?
安夏有些失落,卻沒那般心驚了。她本以為會問出可怕的答案,然而這樣的似是而非,反倒讓她松一口氣。
她發現自己的內心深處在庇護杜阡陌,她不希望他是凶手,真的不希望……
「天要亮了,我要走了。」夏和輕聲道︰「安夏,公主不好當,我自幼生在宮闈之中,明白其中的險惡,你保重。」
安夏喚住她,「夏和,你……還想要回你的軀體、還想回來嗎?」
夏和苦澀地笑道︰「就算想回來,也得回得來才是。如今我只是一縷幽魂,很快就會像青煙一樣散了。」
安夏想說些什麼安慰夏和,卻發現自己什麼也說不出來。是她霸佔了夏和的身體,若是再假惺惺地說些什麼,太虛偽了,何況現在的她真的舍得把身體還給夏和嗎?她如此眷戀這里,眷戀著杜阡陌……
「夏和……」她抬起頭,然而眼前卻沒了夏和的身影,就像夏和說的,隨時隨地那縷魂都會消散。
安夏身子一震,睜開眼楮,發現自己仍舊躺在床榻上。
小茹滿臉焦急,「您終于醒了,都已經昏迷了一天一夜了。您可要喝水?」
原來方才又是一個夢嗎?
夢境重迭著夢境,噩夢連連,讓她分不清什麼是現實,什麼是虛幻。
她真的好希望昨日听到的一切也是一場夢,然而她沒有這麼好的運氣,就算肝腸寸斷,她也必須去面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