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院正房上梁那日是三月初六,按規矩,楊家再次擺酒請鄉鄰親朋們喝喜酒。
楊老大隨著楊家族人一同來道賀,他是真正的「道」賀,除了空口白話,半文錢的賀禮都沒有。
一見楊家的新莊園和大宅院,別人自然羨慕,楊老大卻是實實在在的憤恨了。他滿腦子都是老娘整日咒罵念叨的那些話,老三一家果然發達了,什麼傾家蕩產替他們贖身,純粹是騙人的!若當真艱苦,哪里還有銀錢建這樣的好院子。
這般想著,他就紅著眼楮四處轉悠,見了柳樹溝的村人就拉住問幾句。可惜人人都知道楊家那點恩怨,誰也不願意理會他,敷衍幾句就扯個借口躲開了。當然,就算想理會,他們也不知道楊家的底細。
待得房梁上栓了一串制錢,鞭炮也足足放了七八掛,楊家莊園就算正式落成了。楊山喜得滿面紅光,舉起酒杯當先謝過忙碌兩個月的泥水木工師傅和曾經幫過工的村人,最後當著眾人的面說要把楊家的窯洞給了楊田,還不止這樣,原本家里的八畝旱田也分了一半給兄弟。
听了這話,不只眾多村人,就是楊志兄妹幾個也都很意外,但他們卻沒有半點不舍,反倒很贊同父親這麼做。
這大半年來,楊志要照管鋪子,楊誠要讀書,楊杏兒、楊柳兒只在家里做針線,家里的旱田大半都是勤懇寡言的楊田在照料,他付出多少汗水和體力,他們都看在眼里,況且楊柳兒原本就有把四叔留在自家附近,做個幫手的打算。這會見父親如此行事,展現西北漢子的豪爽仗義,心里更是驕傲,不由笑眯了眼,就差沒伸出大拇指給父親叫好。
眾多村人把楊家老少的神色看在眼里,無不在心里感嘆。這事若是落在自家,怕是兒女婆娘都恨不得撞牆阻攔,再看人家兄友弟恭,兒女孝順懂禮,這日子怎麼可能過得不紅火呢?村人不由紛紛夸贊出口。
「楊大叔是個好兄長!」
「就是啊,誰家也沒有這麼疼弟弟的大哥!」
楊田根本沒想到三哥會這般,激動的紅了眼眶就要推辭,結果被楊志和楊誠眼疾手快的扯了回去。
楊山掃了一眼牛頭村過來的楊家族人,眼神黯了黯,但依舊堅持地道︰「俗話說成家立業,老宅的爹娘年紀漸長,有心無力。我身為兄長,今日算是給了老四一份家業,但說到成家還要眾位鄉親幫忙了,尤其是各位嬸子大娘,誰給老四找個好媳婦,我一定謝她一個厚厚的紅包。」
人群里有平日喜好說笑的婆娘高聲應和道︰「楊兄弟,你先說說紅包有多大,我們也好照著給老四找媳婦啊。」
楊山听了卻是豪爽的一揮手,「只要老四娶個知冷知熱的好媳婦,嫂子想要多大的紅包就有多大!」
眾人聞言都哈哈笑了起來,酒席也因為有了這個開頭吃的是熱熱鬧鬧。
楊山帶著楊田算一隊,楊志楊誠兄弟倆也是一隊,不停在酒席間走動敬酒,有心想賺謝媒紅包的村人難免要拉住楊田仔細探問兩句,惹的他臉紅得同關公一般,自然又被打趣個不停。
楊老大一邊啃著雞腿一邊恨恨瞧著,心里不由冒著酸醋。同樣都是兄弟,自己吃了上頓沒下頓,而老三建這麼大的莊園也沒主動分自己幾件差事,賺幾兩銀子潤手,反倒是一棒子打不出半個屁的老四得了便宜,又是窯洞又是旱田的,簡直是佔了大便宜。
不成,這事要趕緊回去跟老娘說一聲,說不定老娘跑來鬧一場,這些好處就都是自家的了。這般想著,他左右開工,胡亂填飽了肚子,手里抓了一只雞腿就匆匆跑回家去了。
可惜楊老太太听了這事抬手就給他一巴掌,直罵他蠢貨。既然老三一家願意出錢出力給老四成親,那就隨他們折騰好了,左右老四也沒出宗,那他的房產就是自家的房產,他的媳婦就是自家的兒媳,將來她只要動動手指,他們還不是任憑她揉捏……
不說楊老太太如何打著如意算盤,只說楊家莊園剛剛拾掇好,各人搬進新房間還沒過兩日,院門就再也關不上了。
原因無他,實在是楊山當日的招親太成功了。誰家都有個七大姑八大姨、三表姊四表妹的,吃了酒席回去,掰著手指數了數,越數越覺得楊田實在是個好夫婿的人選。
有房有田,年紀好、有力氣,背後靠著日漸發達的楊山一家,誰家閨女嫁過去,既不用伺候公婆,更不必受氣受委屈,簡直就是掉進蜜罐子了。這般想著,村里的婆娘就像趕集一樣,紛紛趕回娘家,于是來楊家提親的人幾乎要踏破門檻了。
楊山先前在兒女婚事上被打擊破滅的熱情,這次是結結實實補償回來了。每日吃過早飯後就喊著大女兒沖茶水、上點心,待送了客人,就拉著小女兒一起甄選挑剔。最後定了幾個人選,他又親自去人家村子查探底細,這般折騰了大半月,他還真給弟弟選了個好閨女。
閨女家里姓程,名叫大妮,獨生女一個。父親去的早,只與老母相依為命,家事刺繡都是一把好手,性情極為潑辣利落。因此即便楊田憨厚寡言,但有個厲害的媳婦撐門戶,將來也不至于被楊老太太拿捏在手心里整治。
媒人把話一遞過去,程家很是歡喜,但程大妮卻說不要什麼貴重聘禮,只是舍不得老娘一個人苦熬日子,想帶著老娘出嫁。
這話實在有些太出格了,這十里八鄉的,幾十年里也沒听過有這樣的古怪事。但原本一直任憑兄長張羅的楊田卻出乎意料的一口應了下來,楊柳兒按捺不住好奇,偷偷把四叔堵在屋子里探問。
支吾了一陣,楊田紅了臉才說了一句,「她這樣孝順,必定是個心善的,我娶她回來也不會給家里惹禍添堵。」
楊柳兒听到這話,不由對自家四叔刮目相看,什麼叫大智若愚?自家四叔明顯是其中一員啊。別看他平日沉默寡言,心里卻跟明鏡一樣,生怕娶個媳婦眼紅自家發達,以至于心生不平,攪得兄弟離心,所以娶妻不看長相、不看嫁妝,只要個心善的。
待連君軒從書院跑來蹭飯時,兩人上山給孫叔送吃食,順便放水,一路上說起這事,听得連君軒也是直點頭,難怪楊山待兄弟親厚,這楊田也同樣是個好的。再想起皇都老宅里,那位攛掇父親打斷自己手臂的那個所謂的兄長,他實在很想拎人過來同楊田學一學。
而程大妮果然沒讓楊田失望,一听得楊家同意她帶著老娘出嫁,就賣了家里的破房子和二畝旱田置辦了嫁妝,又捎信要楊家不必破費,簡單辦幾桌酒席就好,以後日子還長著,省著銀錢做正事。
楊山很是歡喜弟媳這般勤儉持家,但依舊張羅著拾掇了楊家窯洞,大擺酒席,讓兄弟風風光光娶了媳婦。
當日楊家窯洞內外歡聲笑語一片,但楊家老宅卻沒一個到場,不知是無顏見人還是生怕楊田找他們要銀錢,不過楊田也不失望,直接把三哥按在椅子上,充作高堂受了他們夫妻一拜。
看到楊田終于成家,楊山不禁紅了眼眶,四弟自小就同他親厚,多少次自己做活回來見得灶間盆空碗淨,都是四弟從懷里取出藏著的餅子給他墊肚子,如今眼見四弟成家立業,他比任何人都歡喜。
第二日早起,楊柳兒得了父親的囑咐,特地去請程大娘一起來大院用飯。程大娘很是和藹可親,脾氣同陳老太太一般,讓楊柳兒、楊杏兒都喜歡同她說話親近。
程大娘原本也是心里忐忑,生怕楊家因為她這個累贅而待閨女不好,結果她暗暗打量楊家眾人,都是熱心又和氣的,澈底去了心事,行事也不再束手束腳,平日常來大院走動,遇到楊杏兒姊妹不懂的事也願意出聲提醒一二,讓楊家人更敬重她三分。
不過眨眼的功夫,日子就進了五月,去年因為楊柳兒張羅著賣汽水,楊志還在做伙計不得自由,一家人的端午節過得很潦草,如今日子好過了,自家又是喜事連連,楊柳兒就犯了嘴饞的毛病,鬧著姊姊要包花樣粽子。楊杏兒盤算著今年走禮的人家也多,嘴里數落小妹貪吃,手上卻立刻張羅開了。
楊志從城里送了最好的大黃米和黏粳米回來,楊山則和楊田去很遠的河邊采了很多寬厚碧綠的蒲葦葉子,楊柳兒歡喜的哼著歌,跟在姊姊身後幫忙泡米,準備餡料。
連老爺子許是自覺先前待孫子太苛刻,早早就派管事送了一車吃用之物過來。連君軒同史先生告了假,照舊挑了實用之物做節禮,結果出城的路上遇到有人在高聲叫賣,原來是一個西疆商人不知因何折了本錢,正賤賣用物籌措回鄉的盤纏。
那些破爛用物,他倒沒看在眼里,唯獨兩只縮在筐子里、閉著眼楮四處嗅聞的小狽崽子,不知為何讓他想起某人撒嬌時也這般可愛,于是豪爽的扔了二兩銀子,連同筐子一起帶上馬車。
楊家的二進院子里擺了幾只大圓簾子,曬著洗干淨的蒲葦葉子,楊柳兒坐在廊檐下正在歇息,一見連君軒送了節禮來就笑眯了眼楮。每次來,他總會給自己捎帶些小玩意,兩本新游記或者是一只陶偶,不貴重卻能輕易惹得她心里甜蜜泛濫。
楊柳兒迎上前去,笑問︰「連大哥,你又送什麼好東西來了?我和阿姊正要包粽子呢。」
連君軒隨手扯了扯自己的長衫,暗地里抬腳把小筐子往身後踢了踢,這才笑道︰「你自己翻揀看看就知道了,都是好東西。」
楊柳兒見他不肯說,笑瞪了他一眼就開了箱子,如同往常一般,箱子里是布料和繡線,許是天氣漸熱,都是細麻輕紗之類,待翻出底下的各色果脯罐子、上好的火腿臘肉還有西疆的蜜棗,楊柳兒忍不住歡喜的眉開眼笑。
她正愁粽子餡料單薄呢,有了這些東西,湊六種花樣就容易多了。
送禮之人最喜歡的就是禮物對了主人的心思,連君軒蹲在一旁听到楊柳兒不時歡喜驚呼,心里比吃了蜜還甜,順口許諾道︰「這些東西可夠用?若是不夠,我再去尋些,難得你想要下廚做吃食,記得到時候給我也預備幾個走禮。」
「好啊,看在你貢獻這麼多好東西的情面上,就多分你一份。不過,若是拿出去丟人你可別怪我啊。」說著,楊柳兒忍不住開了一個魚戲蓮葉間的小扒罐,捏出一顆腌漬得果肉都變成了金黃色的桃脯,塞得小嘴鼓鼓的,甜的眉眼都擠在一處。
連君軒剛要開口逗弄兩句,不想筐子里的兩只小狽卻細聲細氣地叫了起來,楊柳兒抱著罐子差點跳起來,驚喜問道︰「咦,好像是小狽的聲音?」
連君軒讓開身子,露出兩只不安分的想要從筐子里逃出的小黑狗,笑道︰「路上給你買了兩只小狽,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歡?」
不過這話顯然是白問了,方才還寶貝的抱在懷里的蜜餞罐子立刻被扔到一旁,楊柳兒幾乎是餓虎撲食一般搶到筐子旁邊,抱起兩只渾身黝黑的小女乃狗,左親親右模模,那個親熱歡喜的模樣,惹得連君軒立時後悔不迭。他買些什麼不好,偏偏給自己找了兩只情敵!
楊柳兒不知連君軒打翻了醋壇子,她抱著軟軟的兩個小東西,滿心都琢磨著去哪里找牛女乃或羊女乃填飽牠們的肚子。
前世她也曾養過一只黑色的小狽,可惜因為腦炎,陪她不到兩年就死掉了。那是她懂事之後哭得最厲害的一次,後來就再也沒養過了,她如今身邊有家人、有朋友,不再寂寞了,但哪個女孩子對這種可愛的生物有抵抗力啊?
「可憐的小狽,你們是親姊妹嗎?你們娘親哪里去了,餓不餓?姊姊給你們找吃的去,好不好?」楊柳兒小心翼翼的把兩只小狽重新放進筐子,又飛跑進屋去尋了一張棉墊子權當牠們的被子,末了拎著就要往外走,完全不記得還要包粽子這事。
楊杏兒從灶間出來,正好見到小妹出院子,喊了兩句沒人答應,就問一旁的連君軒,「連大哥,小妹做什麼去了?」
連君軒苦笑,懊惱道︰「我尋了兩只小狽給她玩耍,她這是滿村子給狗找吃的去了。」
楊杏兒一拍額頭,同樣懊惱道︰「這可壞事了,她照料自己都不會,別以後把小狽養死了,又要蔫上好幾日。」
連君軒听得心虛,趕緊指了箱子道︰「大妹,這是端午節禮,你趕緊收起來吧。柳兒說要用蜜餞做粽子餡呢,等她回來必定要折騰,我先去田里尋大叔說說話。」說罷,他就飛快的溜走了,惹得楊杏兒又好氣又好笑,只得認命的繼續忙碌。
午飯時候,楊家人都聚到了一處,可飯菜上桌了也沒見楊柳兒回來。楊山剛要去尋,楊柳兒就笑嘻嘻抱著小狽,牽著一只女乃山羊回來了,這女乃山羊就是兩只小狽以後的「女乃娘」了。
楊杏兒開口就要數落小妹,楊山卻是舍不得躲在自己身後的小女兒挨罵,憨笑著同大女兒求情,「左右咱們莊園里不缺青草,養只羊也不費力。等多擼了女乃,你們姊妹也煮了喝幾碗,我听說這東西養人。」
連君軒算是始作俑者,這會可不敢開口,低頭琢磨著菜盤上的青花菜就不肯挪眼楮了。
倒是楊田上午幫著兄長清豬糞,留在這吃飯,聞言也跟著說以後幫忙割草,惹得楊杏兒跺腳,「好啊,你們都是好人,就我是惡毒阿姊。」
眾人都是笑起來,見狀,楊柳兒免不得又要湊到姊姊跟前撒嬌耍賴,若是給她安上一條尾巴,就活月兌月兌跟兩只小狽沒有兩樣。
楊杏兒向來拿小妹沒有辦法,最後伸手點了點她的額頭也作罷了。
其實她哪里是怕辛苦,只是看不過小妹為了兩只小狽就花費二兩銀子買山羊,若是放在窮苦人家,二兩銀子都足夠一年的油鹽耗費了,不過抬頭看看自家齊整的大院,滿桌的好菜和白面饅頭,她又覺得自己方才太刻薄了。
若是沒有小妹,自家哪有這樣的好日子?再說自己的親事就是再晚,明年也要嫁了,到時候有兩只小狽作伴,總好過孤零零一個人,這般想著,她又坐不住了,胡亂吃了幾口飯就跑回後院了。
楊柳兒和連君軒見此對視一眼,吃過飯就偷偷跑去探看,結果卻見楊杏兒鋪了很多碎布頭和舊棉花,一邊數落著吃飽喝足趴在炕頭睡懶覺的兩只小狽,一邊穿針引線在給牠們縫被褥。
「你們兩個小沒良心的,以後吃我家、喝我家的,可得記著好好看家護院啊,尤其要護好我小妹,誰敢欺負她,你們就往死里咬。听懂了嗎?那些羊女乃也別白喝,給我長得壯一些……」
窗外,楊柳兒和連君軒牽著手,一邊竊笑,一邊悄悄避到房門前頭挨著頭說話。
「阿姊就是刀子嘴豆腐心,我就說她不會真惱了。」楊柳兒得意的抬著下巴,陽光照著她白皙的小臉上,越發襯得雙眼晶亮如寶石。
連君軒看得心頭歡喜,笑問道︰「你給兩只小狽取名字了嗎?」
「當然取了。一個叫招財,一個叫進寶!」
「噗!咳咳……」听到這名字,連君軒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嗆死,他本來還猜最差也要叫虎子豹子一類的,沒想到居然是如此的通俗易懂。
「怎麼,這名字不好听?」楊柳兒笑咪咪捏著拳頭,滿口小白牙森森發光。
見狀,連君軒果斷地改了立場,贊個不停,「好,寓意深刻又朗朗上口,再沒有比這更好的名字了。」
許是他的聲音有些大,楊杏兒在屋里听見,開了窗子問道︰「誰在外面?」
楊柳兒立刻伸手捂住連君軒的嘴巴,這要是讓姊姊發現他們兩人湊在一處,免不了又要念叨她幾句。
果然,楊杏兒听了一會,沒發現什麼動靜就關了窗。
听見窗子關上的聲音,楊柳兒長舒一口氣,正要放開手,連君軒卻是飛快在她掌心親了一記,令她立刻紅了臉,想要嗔罵幾句又怕姊姊再開窗探看,只得跺跺腳跑走了。
連君軒笑得彎了嘴角,抬頭再望向蔚藍的天空,這天氣真是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