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里有一雙深情的眼楮盯著她,一瞬不瞬,即使是在昏睡之間,她也恍惚感受到不能平息的悸動。
是他,也只有他,那雙眼楮的主人,夢里夢外都形影不離。
蜷縮在躺椅上的蘇遙卿慢慢睜開蒙隴的眸子,秀發散開的,感覺自己的頭被股輕柔的力量撫按著。
轉動眼楮,往上仰望見到一張嚴肅冷靜的臉。他的樣子顯得好陌生,她從來不曾見過他神色如此沉重。
他愛梳理她的發,每一絲一寸都令他牽掛。
「你有話想對我說?」難得的溫馴,她任他的指在發間穿梭,發現在她這句話問出後他的不安。
調轉視線,趙冼鋒徐徐對上她的眼楮,安撫地淺笑,「告訴我,什麼時候,我的心事你才猜不到。」她越來越能看穿他了。
「你在擔心,可我不知道你為何擔心?」她把小臉枕在他的腿上,微微嘆了口氣。
他推開她,在兩人間拉出一段距離,接著只是沉默不語地看著她。
輕柔的晨光由紙窗穿透,落在兩人的臉上,照出深藏在他們之間的不安疑問,深思情意。
「這個給你。」沉默半天後,他拿下自己掛在束帶上的玉牌,系在她頸間。
玉石嵌金,堆棧的花紋深處一個「鋒」字——這是他的腰牌,他出生時由先皇御賜的榮寵。
感受到那塊冰冷的玉石躺在胸前,蘇遙卿也不推辭,緊緊握著那一方玉牌。
「倘若……倘若有什麼意外——」
她馬上搶白道,「什麼意外?」
趙冼鋒深深的看著她,「小仙,我有可能突然間失去蹤影,一時不能回到你身邊,但我要你知道,那並非我所願。」
一時不能回到你身邊……這句話猶如青天霹靂,蘇遙卿身形在晃動,把玉牌握得更緊,彷佛它是抓不住的流沙。
「不,不!」她拋開矜持,淚流滿面。
「小仙,你一直都很勇敢、獨立,答應我,不論我在不在你身邊,你都要好好照顧自己。」她很少在他面前示弱,像這樣流淚偶一為之,他便身感萬箭穿心。
「我、不、要。」她拒絕。
「你听我說,如果我一時不能回來,你就帶著這塊玉和你的妹妹們,到汴梁萬相寺南邊的清樂侯府,什麼都不用說,他們就會收留你們,我再找機會去接你。好嗎?」他已盤算好了。
「不要哭,小仙乖。」他動手為她拭著淚水,聲音里滿是不舍,「我又沒說不再相聚,那可能只是一時的分別,也許這種事壓根不會發生。」他只是未雨綢繆,假若他被人押回宮,勢必不能帶上小仙,失散之後,人海茫茫,想尋到她恐怕是難上加難。
「不會發生,都不會發生!」她鴕鳥的道。
「答應我,這塊玉,你一定要好好保存。我祖父授玉時曾說,這塊玉如若轉送給哪家姑娘,那姑娘便是我的妻。」他努力控制著呼吸,鄭重又巧妙地暗示。
猛然抬頭,蘇遙卿萬分錯愕,一意識到那句話的含意,又羞紅臉的垂下螓首,轉過身去不讓他見到她的手足無措和欣喜若狂。
是呀,這世上,再也沒有誰,能比他令她依賴和戀戀不舍了……
「今兒個天氣不錯,我去授課了。」趙冼鋒若無其事地微微含笑,拍拍她的螓首,識趣地退出房外,打算留些時間給他的姑娘,好好想想往後。
出了房門,站在小跨院的天井里,他望著天空中卷舒的雲朵。就是一輩子不回宮,他也無所牽掛,亦不會有遺憾,留在這里與小仙攜手到老,也不壞。
半個月之後,所有事情都非常順利。
「大娘,霞帔我已經繡好了。」蘇遙卿有禮地捧著繡品,送到顧客面前。
「蘇姑娘,沒想到你年紀小小,手卻巧得很,這霞帔上的花兒跟真的似的,針腳也細致,辛苦你了。」慈眉善目的大娘對這霞帔愛不釋手。
「大娘您過獎了。」
「我姊妹的女兒下個月出嫁,她家女兒女紅平平,可又想要一身精美的嫁衣,要不,你替她繡如何?這銀子好說,我先預付你一百兩,就是時間很趕。」
一百兩!有了這些錢,她就能去接妹妹了。
「大娘,時間再趕都無妨,我能繡好的。」
對方一听眉開眼笑,趕緊拿出銀子和布匹送到她懷里,殷殷叮囑她繡樣顏色、交貨時間。
細心記下大娘的要求,蘇遙卿步履輕快地回到洛令城東街上。再過不久,她就能永遠自由了,等待她的再也不是妓院的大門,多年來的哀傷一掃而空,滿心都是對將來的憧憬,而此時拂來的春風,沁人心脾,吹得她心里暖暖的。
可能是太高興了有些心不在焉,她冷不防地撞到一位老人,懷中抱著的布料散了滿地。
害怕布料弄髒了,她連忙彎子收拾。
一雙干枯的手也來幫忙,待她收拾好後,才發現對方是一位干瘦的老頭,胡須花白,身穿樸實衣袍。
「多謝。」她輕聲道謝。
老人的目光異樣,別有用心地盯著她問道︰「你的玉牌價值連城,可否賣給老夫?」
蘇遙卿一愣,伸手撫到胸前,玉牌在她撿拾東西時從衣襟處掉了出來,她戒慎地看看老人,有些緊張地把玉牌收入懷里。
「小泵娘,你意下如何呢?」
她抱著布匹,置若罔聞連聲招呼也未打的丟下老人,慌忙離開。
看著她小小的身影消失在街頭,老人站在原地久久沒有離去,奸猾的眼底閃過一抹精光。
接下來的兩日,蘇遙卿忙著刺繡,而趙冼鋒也異常忙碌,他既要教孫家的孩子們讀書習字,還要替孫家打理部份生意,孫老板極其賞識他的學識、才能,且自他接手生意以來,孫家商號門前可謂車水馬龍,財源廣進。
初六這一天,蘇遙卿工作告一段落,看趙冼鋒還在忙碌,稍得空閑的她想起女乃娘,便去采買香燭冥紙,打算把近來的好消息告訴女乃娘。
「他對我很好,女乃娘,世上除了爹娘跟你,就數他對卿兒最好。」來到墳前,點燃白色的蠟燭,她把紙錢一張一張地投入火里,眼帶淚意地細細道來。
「女乃娘,你走時,我沒有哭,只是希望你不要太過擔心,而眼下你真的不用替我們姊妹擔心了,卿兒已有了依靠。」燭火在晚風中搖曳,像是女乃娘慈藹的微笑。
「女乃娘,你一定听到了、看到了是嗎?他人很好,他還說……要我做他的妻子……」說到這里,她差澀的放低聲量,滿心希望自己快快長大,好為他披上嫁衣拜天地。
「妹妹們你也不用牽掛,再過不久,我會回汴梁去接她們,把銀子還給老鴇,然後我們姊妹會在洛令城開始新的生活。」她喜極而泣的道。
「姑娘,恐怕你沒有這個機會。」一道猶如風吹樹葉的沙啞嗓音傳來。
蘇遙卿聞聲一驚,連忙回頭,瞬間肝膽俱裂,眼前七、八個持刀大漢,穿著皂色袍服,團團將她圍住。
「你們要做什麼?」她厲聲大叫,勇敢地面對這突如其來的變故。
「你很清楚,我們要做什麼。」從漢子們後踱步走出一個老頭,撫著花白的胡須笑得高深莫測。
「是你?」她認得他,就是前日在街上幫她撿拾布匹的老人。
「姑娘記性不錯,七皇子看上的人,果然不凡,雖然生于市井,但也有幾分氣度,眼下老夫有事還需姑娘協助。」
老人冷傲地笑著,笑得蘇遙卿毛骨悚然。
他的小仙去了哪里?在家中沒能找到她,趙洗鋒擔憂起來。此時太陽下山已有一個時辰,星子布滿天幕。
轉回臥房,再次拿起桌上她留下的素箋細看。上面的墨跡娟秀文雅,紙箋上交代她去了城郊,申時即回,可眼下已酉時三刻,小丫頭片子還不見蹤影。
無奈又滿心焦急的他,放棄等待,提著燈籠推開小院的門,準備外出尋人。
「七皇子,老夫有禮。」
剛一開後門,身著官服的侍衛和一位布衣老人一字排開地站在他面前,他始料未及,大驚失色。
勉強鎮定下來,「太傅,許久不見了,近來身子可好?」
「老臣很不好。」
「身子不好,就應該在家調養,何必為了些家務事,東奔西跑^︰」趙冼鋒嚴厲叱喝。
老人哼道,「老臣若不來,就是死,也不會瞑目。」一步一步上前逼近他。
趙冼鋒冷冷一笑,「太傅別將這如夢人生過得太認真了,該胡涂的時候就要糊涂,否則傷身。」
老人的臉已氣怒得扭曲,低叫道︰「人生如夢,你就能不顧他人的死活,自己逍遙?」
「至少看不到血腥。」
「哼,這就是你要的逍遙?」說著,他從懷里模出那塊有鐫刻「鋒」字的鏤金玉牌。
見自己的玉牌落入他手里,趙冼鋒目露寒光,腦中閃過無數個可能。此物應隨小仙左右,為什麼落到太傅手中?難道小仙被太傅所殺?
「你在猜老夫殺了那小泵娘?還是猜老夫把她送進了牢房?」老人邪佞一笑,拿著玉牌在他面前晃了晃,弄得他面色猙獰、咬牙切齒。「你都猜錯了,這玉牌是小泵娘給我的,她出賣了你,要不是她告訴我你躲在這里,以你的精心隱瞞,我又如何能找得到你?」
「不要拿宮中那套來誣蔑小仙。」壓抑的憤怒染紅了趙冼鋒的眼。
「你以為逃出宮,就能覓得仙境?我不過給了那小泵娘一百兩銀子,她就什麼都說了。世間誰不為榮華富貴動心,你能保證她不會嗎?」老人對上了他的逼視,一點心虛也沒有。
小仙真的為了一百兩離他而去?還丟下他的玉牌?趙冼鋒不想相信。
「七皇子,你真的太自私了,你放著你娘與兄長不管,任由他們在宮中擔心受怕,你不義亦不孝。你可曾想過,儲君之位要是落在其它人手里,會怎麼樣?」
老人除了是趙冼鋒的老師也是他的親舅,看著他長大,精于算計的老人深知,在宮中諸多皇子中,他的天資與才華無人能及,然而最要命的是,偏偏這樣有才華的他,無一丁點野心。
「誰敢動我娘親與兄長?他們敢嗎?!」趙冼鋒陰鷙一笑,笑得滄桑。
「是,你可以扭轉全局,但你娘要的無上榮耀你能給她嗎?她不甘心做一輩子皇貴妃,她要做皇太後。」在老人眼里,只要這外甥動根手指,江山社稷都將是他的,可他偏偏不要。
「那些虛名又有何用?」
「我告訴你,它可以累積財富、可以打擊仇敵、可以讓萬眾敬仰。老夫知道七皇子無心皇位,但你可以助你兄長奪取皇位,等你皇兄登基,你愛怎麼逍遙是你的事。老臣向你下跪。」咚咚幾聲,老人及他身後的侍衛們都跪了下來,硬的不成來軟的了。
一陣夜風吹來,冷,他從來不覺得春風有這麼冷,明明已是暮春了呵。
趙冼鋒從出生以來,首次感到茫然無助,心,因為有個人的離去,變得好空好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