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以為無雙扭轉心意,準備好好過日子了。
她努力吃飯吞藥,努力扮好主母角色,即使雙手裹著一圈圈厚厚的棉布條,依然遵照聖旨,傾全力為丈夫和蔣孟霜籌辦婚事,聘禮、新房、宴席,無一不用心。
無雙馬不停蹄地忙著,所有人都看到她的辛勞,也能感受到她的心苦,尚書府的下人經常在背地里為少女乃女乃不值,幾個貼身大丫頭甚至暗地垂淚,唯有她卻恍然不知似地。
公婆心知媳婦賢慧,此事太委屈她,可天下女人,誰能不熬過?
即便心如刀割,自始至終,無雙臉上都帶著淡淡的合宜笑容,像是真心為即將到來的喜事高興似地。
她再不想讓兒子看見她的哀愁,前世她太在乎自己的感受,忘記兒子心思多麼敏感細膩,她的妒嫉謀殺了兒子溫柔的心,讓他恨上父親,以至于父子離心,以至于兒子自暴自棄。
此生她再不做相同的事。
一得空她便摟著園兒,不斷說話唱歌,不斷告訴他人生的道理,她要他堅強冷靜,要他沉穩茁壯,因為相聚的時間不太多了,她格外珍惜每一分每一秒。
兒子終于睡著,無雙揉揉發酸的肩膀,回到自己屋里,卻意外發現岳帆坐在床邊,翻著她給園兒寫的童話故事——驢耳朵。
鐘岳帆喜歡她寫的每個故事,那些故事有趣、涵義又深,雖然是給孩子看的,但他看得津津有味。
听見腳步聲響,他放下書冊,抬頭笑道︰「回來了?」
「是,園兒睡了。」
他走到桌邊,從繡籃里取出一件半成品,那是男裝,他明知故問道︰「你給我做的衣服太小了。」
「是嗎?那就不要了。」她順著他的話往下說,不想反駁。
「這真是要給我的?」他追著她的目光,企圖逼出她的真心話。
「是啊。」她淡淡略過話題,來到梳妝台前,卸下釵環珠翠,成日戴著一堆增長氣勢的物件,真累。
鐘岳帆不允許她略過,走到無雙身後,兩手落在她肩膀上。「說謊,這是你為自己縫的,對吧?你想走了,不管我給不給你和離書。」
多年夫妻,他終究是了解她。
無雙選擇不回答,問︰「怎麼還不回房歇下?別讓蔣姑娘久等。」
她把他安排在蔣孟霜的院子里——人家初來乍到,是該多幾分維護——岳帆這句話,她記住了。
「回答我。」鐘岳帆扳過她的身子,堅持問。
她自顧自的說︰「唉,怎麼會忘記,再過幾日你們便要成親,確實不能再見面,你等等,我讓人把寧園收拾出來。」
鐘岳帆皺眉,事至此他怎會看不出無雙在躲避自己,所有人都以為她恢復了、妥協了,以為她打算好好過日子,但是、並沒有,她正在把他往外推,正在想盡辦法離開,尚書府于她不再是家,而是牢籠了嗎?
他慌了,一把拉回她。「雙兒,不要把我推開。」
深吸一口他身上熟悉的氣息,怎麼辦,她還是好喜歡這份溫暖的感覺,彷佛在里頭待著,天就不會塌下來。
可是多矛盾啊,恰是因為他,她的世界崩塌。
鼻中微酸,眼底有些發脹,伸手,不自覺地環上他的腰,頭緊緊抵在他胸口處,心中五味雜陳,酸甜交錯如雲涌。
她知道的,應該剜除眷戀,應該用力推開他,臉上微微的掙扎後,她做了,他卻不允許,硬是施加力氣,將她牢牢按在自己懷里。
無雙淒涼一笑。傻子,堅持什麼?雞肋無味,丟了便是,強留在身旁只會腐爛發臭。
她低聲道︰「弄錯了,是你把我推開的。」
從他帶回蔣孟霜那天開始,她已經被推開,是太傻、傻得以為傾力一搏,還有機會把愛情找回來,可惜……
前輩子,她不是不明白他的痛苦無奈,她知道他的寬容、善待,來自他高潔的品格,而非他的愛。至于她,堅持己見、剛愎自負,她極力爭取的,恰恰是他再也給不起的奢侈。
「我沒有推開你,我要講幾百次你才相信,你和孟霜一樣,你們都是我最重要的女人。」他氣得大喊,不明白聰明如她,怎就听不懂。
她撫著他青髭微冒的下巴,微微的刺、微微的癢,她總喜歡用自己的額頭在上面輕輕蹭著,蹭出親密、蹭出感情,蹭出兩人之間最甜美的回憶。
「岳帆,我是真的愛你,很愛、很愛,是你無法想象的情緒,推開你,比割肉更痛,我想要你的感情,和過去並無不同,只是你選擇松開我的手,牽住蔣孟霜了。
「我不想墜崖卻已經墜崖,粉身碎骨的我,再也付不起一份完整的愛,所以,就這樣好嗎?承認不愛我,承認我們已經沒有未來,並不會讓你太難堪。
「別再讓道德責任牽制,好好愛蔣孟霜吧,雖然我嫉妒她、更想詛咒她,但我明白,再多的怨恨,都無法讓我們回到從前,我常說女人何苦為難女人,所以,岳帆,我決定放過她,也放過自己了,所以你也放過我,好嗎?」
嘴巴叨叨絮絮說著理智的言論,心已壓成齏粉,但她必須笑著,才能說服自己,其實,並沒有那麼痛。
那年她以為穿越時空,是為了遇見這個正確的男人,殊不知……男人沒有正確的,要不要賞你一個完美結局,端看上蒼的決定。
「你是在宣告,你不要我了。」
「不對,我決定成全你。」
「話說得這樣冠冕堂皇,事實上你就是心狹,你就是容不下孟霜,你非要我從你們之間選出一個,雙兒,我與孟霜已有夫妻之實,我不能拋下她,你懂嗎?是你說的,女人何苦為難女人不是?」
無論她說什麼、做什麼,在他的認定中都是在為難蔣孟霜嗎?
無雙笑不出來了,一碗水端平?這種事只能在嘴上說說吧,主觀意識總是決定人的看法。
既然如此,好吧……她不再說「冠冕堂皇的話」,無雙歪著頭,靜望他。「愛情本來就很狹隘,容不下第三個人,在蔣孟霜出現的那一刻,我們的愛情已經崩壞,我從來只要最好,不願將就其次,你听清楚了,你已經是我心中的‘其次’,不再是我想要的男人。」
鐘岳帆眼底冒出怒火,說得這樣殘忍,是因為一心求去,已經不介意會不會傷害他?
自尊受創,鐘岳帆恨道︰「不管是主要或其次,我不允許你走,你就不能離開。」他揚聲大喊。「儲忠、儲孝。」
兩個高大的男子從暗處走出來。「屬下在。」
「給我寸步不離的守著夫人,不許她出府一步。」
「遵命!」兩人拱手應聲,站到門外。
鐘岳帆推開門,只听得無雙自背後幽幽說道——
「別做徒勞之事,你只能禁錮我的人,無法禁錮我的心。」
「信不信,我可以!」他猛地轉身,怒眼相望。
他要求自己自信、逼自己篤定,他說服自己,他有足夠的把握,一旦塵埃落定,現況再也無法改變,她就會認命。
日子要繼續過下去的不是,他們之間有園兒、有鐘家,早就不能被分割!
「承認自己不愛了,很困難嗎?」奔到他身後,抓住他的衣袖,她試著做最後努力。
「你無權作主我的心,愛不愛我比你更清楚。」
「那麼,如果你對我還有一點點的喜歡,放我自由,好嗎?」
「不好,你一輩子是我的女人,誰也無法改變。」
他斬釘截鐵的口氣讓她明白,說服他希望渺茫。
松開手,淡淡的失望在眼底凝聚,她說︰「鐘岳帆,你很貪心。」
兩人對視,一輪明月斜照,皎潔的月光在兩人中間潑下一地的細碎銀白。
這輪明月……無雙心下陡然一酸,數年前的中秋,也是這樣的相對,可那時唯有重逢的欣躍,何曾有明月照不透的淒涼?
原來命運這般殘暴,容不得她掙扎反抗,迫得她只能孤軍奮戰,在情字這條路上,力竭而亡。
她的絕望目光讓他害怕,拉回她松開的手,緊攥在掌心。「不要這樣看我。」
「岳帆,拜拜。」她輕聲說道,從此刻起,她的心對鐘岳帆關閉。
他知道什麼叫做「拜拜」,她說過,拜拜不是再見,「再見」是帶著期待重逢的心情而說,而「拜拜」是永別、是決裂。
他望住她,眼睜睜看著她關上心門,斷絕溝通之路,她眼底尋不著溫柔婉順,也找不到忿忿不平,他的留去已經影響不了她的情緒。
她淡漠的雙眼帶著淡淡的憐憫,她什麼都沒有做,可是他知道,她已經離自己越來越遠……
儲忠、儲孝筆直地矗立在門外,像兩根大柱子似地,無雙靜靜望向夜空,她維持著同樣的動作,沉默許久。
不曉得站了多久,一聲輕嘆後,她往園兒房里走,她走動,儲忠、儲孝隨即跟上。
數息後,蔣孟霜、蔣孟晟自樹後現身,孟晟覷了妹妹一眼,背著手快步離開靜心園。
兩人一前一後走出無雙的院子,蔣孟霜眼眶微紅,跟在哥哥身後,回到柳院。
關上門,孟晟凝視妹妹,問︰「現在,你知道自己做了什麼?」
心中雖有愧,但蔣孟霜不肯低頭,她恨恨反駁,「我沒錯,我就是喜歡岳帆。」
「你的喜歡必須用燕無雙的一生來換,良心能安?」
「我又沒有叫她怎樣,是她心胸狹窄,眼里容不下一顆沙子,才會把自己逼到這等地步,天底下哪個有才有志的男子,不是三妻四妾?」
「她心胸狹窄,所以讓岳帆好好愛你?她心胸狹窄,所以說女人不為難女人?她心胸狹窄,所以選擇成全?
蔣孟霜,如果你不是我的親妹妹,我不會多看你一眼。」
「哥被蒙蔽了,才不是成全,這叫欲擒故縱,你以為她真的想走,錯!這只是她的手段之一。」
「如果她真的離開鐘家,你要怎麼辦?」
「我能怎麼辦,是皇帝下旨賜婚,玉成我和岳帆的佳話,難不成要叫我逃婚?我早就說過,會善盡本分,尊她為姊姊,會讓岳帆善待她……」
讓岳帆善待她?孟晟苦笑。在沒有孟霜之前,燕無雙何嘗不被善待?怎麼她出現了,燕無雙能不能被善待,要由她來「讓」。
搖頭,他看著妹妹,滿眼失望。「你說謊!」
「我沒有。」
「這些日子,岳帆都在你屋里過夜,他不過回燕無雙身邊一個晚上,你就忍不住想偷窺,你沒有妒嫉?沒有忿怒?沒有難受心酸?也沒有想盡辦法把岳帆綁住?承認吧,燕無雙才是對的,沒有女人能容忍分享丈夫,她們只是迫于現實,在我眼里,她不是嫉妒狹隘,而是真實勇敢,她不屑使手段,不願意墮落,比起你,她才是品性高潔的那一個。」
「為什麼要幫她說話?你是我哥哥、不是她的。」
「我幫的是道理,醒醒吧,燕無雙不是傻子,她只是看得比你更透徹。」
「不公平!扮指責我,就因為我和燕無雙一樣喜歡岳帆?」蔣孟霜氣得跺腳。
孟晟搖頭,是他的錯,他沒把妹妹教好。「算了,你听不進我的話。」
「哥就是要我退讓?不可能的,聖旨已下,誰都不能改變。」這是她最後一道王牌。
是,這一點他無從辯駁,嘆氣搖頭,他飛身上屋頂,施展輕功掠過鐘家園林。
蔣孟霜看著哥哥的影子,一股委屈油然而生,她沒錯啊,喜歡一個人怎麼會是錯的?
幾個躥躍,孟晟落腳在靜心園的涼亭上方。
听力極好的他,听見無雙對著兒子說說笑笑。
心那麼苦還笑得出來?傻子!
盤膝而坐,緩緩吐氣,燕無雙總是讓他感到震撼。
接下賜婚聖旨時,她毅然決然撞上梁柱,寧為玉碎、不願瓦全。清醒後她說「退一步,海闊天空」,嘴角釋然的笑意,教人心疼。受刑時,她堅持且理智,她熬著苦痛,暗示公婆那十戒尺不僅僅是為著婦德……
那一刻,他覺得,岳帆配不上她。
這樣的女子不該養在後院,她本是展翅鴻鵠而非燕雀,沒有人可以勉強她委屈自己。
皇上嫁公主,熱鬧非凡,威武將軍和明月公主的佳話在京城里四處流傳,同時間,嫡妻燕氏,犯下七出之罪、遭皇太後責刑之事也廣為傳播。
京城百姓議論紛紛,漸漸地,燕無雙成為妒婦的代名詞。
無雙沒有為自己爭辯,即使許多話傳到跟前,她也只是淡淡一笑揭過。
婆婆不舍,沒讓她出席婚宴,免得遭外人指指點點、惡意批評。她理解婆婆的善意,稱病躲在屋里,即使從早到晚,心抽著、疼著、壓抑著,卻始終沒有讓笑容暫離。
因為,她面對的是兒子。
側躺在床邊,無雙有一下沒一下地拍著園兒,她在他耳畔哼著催眠曲。
親親的我的寶貝,我要越過高山,尋找那已失蹤的太陽,尋找那已失蹤的月亮……我要走到世界的盡頭,尋找傳說已久的雪人,還要用盡我一切辦法,讓他學會念你的名字……最後還要平安回來,回來告訴你那一切,親親我的寶貝……
這是無雙很喜歡的歌,從小到大,長在亞熱帶國家的她,向往著在院子里堆雪人,讓雪人靜靜地守在窗邊,守護自己一整個冬季。
「娘。」園兒輕喚。
無雙看著兒子,園兒長得多好啊,眉毛很濃、目光很清澈,漂亮的五官,漂亮得像個女孩兒似地,他微揚的嘴角,像是永遠都在笑。
長大後定也會像迷倒眾生吧。
「娘唱好多遍了呢,怎還不睡?」親親兒子的額頭,她把兒子摟進懷里。
「園兒害怕。」
四個字,擰了她的心。
害怕?是啊,她也好怕,一場世人稱頌的婚禮,卻帶給她無窮恐懼,她看不見明天、不知道未來,她不曉得會不會有一天,她為自己的堅持,深深後悔。
但是在兒子面前,她沒有害怕的權利。
順順園兒的碎發,無雙柔聲問︰「怕什麼?」
「怕爹娶霜姨後,不要我們了。」
凝視園兒,酸了眼、酸了口鼻,這麼敏感的孩子,她怎舍得下?
可是……不舍?毀滅的將會是他們兩個,她經歷過的,不是空言幻想。
再親親他的額頭、親親他的臉,無雙深吸氣。「別怕,爹不要咱們沒關系,重要的是,咱們得要緊著自己。」
「園兒不懂。」
「娘告訴你,不被愛的人並不可憐,可憐的是,不愛自己的人。霜姨進門後,爹自然得為她費心,園兒千萬別為這種事生氣,因為這叫人之常情,終究要陪伴爹一輩子的是霜姨,不是園兒。你能做的是加倍疼愛自己,別讓自己受委屈。」
「疼愛自己?」
「定下目標、追逐夢想,增長見識、爭取自由,這是愛自己最重要的步驟。」
「為什麼這是愛自己?」
「因為有能力,才能面對外界的所有挑戰,因為有能力,才不害怕走出尚書府這道柵欄。柵欄是種保護卻也是限制,等園兒有足夠能耐擺月兌這一切,那便能海闊天空、自由自在,再沒有任何人事物可以限制你,‘從心所欲’是送給自己最美好的禮物。」
園兒似懂非懂地點了頭,遲疑片刻後,又問︰「那……娘呢?娘也要海闊天空、自由自在,離開尚書府這道柵欄嗎?是不是爹不要娘,娘便不要園兒了?」
這話是從哪里听來的?已經在下人當中傳播開了嗎?
膽敢把這些話傳到園兒耳里,是不是意謂他們母子在府里的地位已經松動?
不願意在兒子面前掉淚的,但想起兒子處境,眼皮一眨,淚水順勢翻落。
淚水墜在園兒臉上,熱熱的、酸酸的。
園兒心慌,連忙從床上坐起,用小小的掌心拭去母親淚水,但擦去一顆、又落下一串,怎麼都擦不干。
他像小大人似地,怕激得母親傷心,強忍不哭,小小的鼻頭卻漸漸泛紅。
看著他,無雙一顆心酸透……怎麼辦,這麼可愛體貼、美好溫順的兒子,她怎舍得下?但不舍下……她的人生將再度毀滅啊……
「娘,勇敢,不哭。」他哽咽出聲。
她搖頭又點頭,深吸氣,用手背抹去淚珠子,捧起兒子的臉,鄭重說︰「園兒,你要記住,不管在不在身邊,娘都好愛你,娘不會不要你,你是娘最珍貴的寶貝。」
所以……他猜對了,垂首,臉色黯然,片刻,園兒又問︰「娘要去哪里?」
去一個沒有你爹的地方……她沒說,只是心疼地把兒子摟進懷里,親親他的額、親親他的發,在上頭不斷落下自己的愛。
「娘要去世界的盡頭尋找雪人,還要教會他念你的名字。」
「園兒可以跟娘一起去嗎?」
「不行,園兒太小。不過娘會給你寫信,告訴你,娘一路上的所見所聞。」
「娘也會平安回來嗎?」
回來……這里不是她的家,她回不來了。
可是,她笑著、公然說謊。「當然會,如果園兒等得不耐煩,就努力吃飯,快快長大,把書讀好,等腦子夠聰明、不會被壞人騙,等武功練成,身子夠強壯、不會被匪徒欺負,就去尋找娘,好不好?」
「到時,我們一起尋找雪人,是嗎?」
「嗯,娘找不到,園兒幫著找,娘走不動了,園兒背著娘,好不好?」
「園兒會好好念書、好好練武。」他用力承諾。
「好孩子,娘何其有幸。」無雙把他摟進懷里,淚水淌得一塌糊涂,她重復說著同樣的話。「娘最愛園兒,娘永遠都要園兒,園兒是娘的心頭肉,割舍你、比刨心更痛……」
如果不是被逼到底,如果不是走投無路,如果不是不願意再次被毀滅,她不會選擇這條路,真的……
她說著、痛著、哭著,骨肉分離是人世間最悲慘的事啊!
此刻,鞭炮聲響起,新人進洞房,她的心被撕裂、被剁成肉醬……
那年,青春正好,她穿著一襲大紅嫁裳,走進岳帆的世界,他允了她一世,允了她忠誠,只是,事與願違……
她的愛還沒有死、他的情已滅,她的世界容不下兩個男人,他的人生卻出現更愛的女人。
她怎麼能夠留?怎麼能夠不走?
她會痛的呀,很痛、很痛的呀,痛得她求死不願生,痛得她非得把自己變成殘忍的女人,才能止疼。
可一世經歷,她怕了,她不肯再來一回,不肯再度凌遲自己……
娘的淚哭酸了鐘宇園的心,他圈住娘的脖子,急道︰「娘別哭,園兒明白,娘很想找雪人對不?園兒不阻擋娘,娘去吧,等園兒長大,就去找娘,我們約定,我們說好,我們……」
園兒語無倫次了,他既害怕又恐慌,但這些都不及心疼娘的眼淚。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無雙只能重復同樣的三個字。
听著母子的對話,孟晟感觸無限,他們的淚水迫得他胸口悶痛。
真的要走了嗎?他能勸得動她嗎?如果退一步不是海闊天空,而是失敗絕望,她肯不肯重新選擇?
夜深、人靜,喜宴散場,喜房里,大紅蠟燭燒出一室旖旎。
而靜心園里,唯有一片死寂,無雙坐在園兒房里的鏡子前回想,前世的自己,這個時候在做什麼?
想起來了,她摔爛幾個杯盞,刻意讓喜房里的新人心生不安。
傻,她這是在幫著蔣孟霜,把岳帆推到她身邊去。
失去愛情,她用決裂手段磨去兩人情分,以至于二十一世紀的女強人在古代當了一輩子的怨婦,蠢到無話可說呵。
「小姐,求求您,讓我陪著您吧。」語珊跪在地上,向她磕頭。
無雙蹲,將她扶起。「說好的,怎麼又後悔?你們得留下來幫我看顧園兒,要不斷告訴他,我愛他、想他、念他,要一字一字把我寫的故事念給他听的呀。」
「您一個人……」她不放心……
幾個語字輩、全是小姐的陪嫁丫頭,進尚書府多年,比誰都清楚,這六年來,小姐過得是怎樣的日子,夫妻聚少離多,相思離愁全憑藉著對愛情的信念撐下來,可是姑爺他……他毀去小姐的愛情,還能要求小姐怎麼撐、怎麼熬?
連她們當奴婢的,都不甘心吶。
她摟住語珊,輕聲道︰「傻丫頭,你不是老說你家小姐聰慧睿智?不過是離家出走,這點小事怎麼為難得了我。」
「外面壞人很多。」
「不,天下壞人最多的地方是復雜的後宅,我不走,早晚會成為壞人。」
「不會的,小姐再好不過。」
她搖頭,把語珊的手裹在掌心中,懇求道︰「幫我看護園兒,他是個好孩子,值得最好的對待。」
她的話酸了語珊的心,她雙膝落地,高舉右手。「語珊用性命發誓,會看顧少爺一輩子。」
微笑點頭,她拉起語珊走到床邊,園兒已經熟睡,她握起他的手交到語珊手中,再度鄭重道︰「我把園兒交給你了。」
回到自己屋子里,語珍、語瑄已經在屋里等候,儲忠、儲孝盡職地守在門口。
屋里,燈亮著,眾人的身影,透過昏黃燭光,映在窗紙上。
她揚聲道︰「更衣吧!」
語珍應聲,隨著夫人走到屏風後頭,片刻,換過衣服,無雙坐到桌邊,一一拆下珠環玉釵,梳好丫頭髻後,站到語瑄身邊。
「語珍,把燈挪過來些,我要再讀會兒書。」
「小姐,夜已深,明兒個您還要領霜夫人進宮,早些安歇吧。」語瑄勸道。
「這個晚上,怕是睡不著了。」
「小姐,日子還長得很,您不能這樣苦熬。」
「哪個女人的一輩子不是在熬,差別在于熬得過或熬不過罷了。」她長嘆,「為母則強,熬不過、也得熬,對不?」
「小姐,您別這樣……」語珍說著說著,哽咽起來。
語瑄也低聲啜泣。
「既不回頭,何不相忘?既是無緣,何須誓言?今日種種,似水無痕,明夕何夕,君已陌路。」再次長嘆,無雙道︰「都下去休息吧,我想一個人待著。」
語珍、語瑄齊聲應喏,低頭、開了門,轉身離開房間。
兩人都在哭,揉著眼、垂著頭,間或听見幾句抽泣。
儲忠、儲孝皺眉,轉頭望一眼映在窗紙上的身影,夫人斜倚在貴妃榻上,手里拿著書,今夜……怕是徹夜難眠?
他們互視一眼,扳正身子,繼續守著。
接近天亮,屋里蠟燭方滅,夫人想通了嗎?儲忠、儲孝松口氣,但願夫人真的想通,別再為難自己。
蔣孟霜擁著鐘岳帆,這一夜,她睡得很好,但她知道岳帆沒睡著,他掛心著、掛著靜心園那一位。
蔣孟霜心底冷笑,真是好手段,以退為進,讓所有人都忘記她是怎樣激烈反彈、不願讓自己嫁入鐘家。
不過,再多的手段,也阻止不了她和岳帆的命運,他們是注定要在一起的。
「醒了?」鐘岳帆低頭望她,嘴角帶著笑意,眼底卻添入幾分愁緒。
整個晚上,他都在等無雙鬧起來,如果她肯鬧,他便明白她尚未死心,她還想為自己爭取,但是……一夜平靜。
他讓儲忠、儲孝守著靜心園,但她說守得住她的人,守不住她的心。
她真真切切地不要他了,是嗎?
六年夫妻,聚少離多,但一封接著一封的書信,傳遞了她的愛情。
她願意為他受苦,因為愛;願意為他忍受寂寞,因為愛。
她曾說︰「愛情能讓聰明的女人做無盡傻事,能讓精明的女人遺忘算計,只是一心一意地專注心愛的男子。」
他辜負她,所以她把愛情全收回去了,是嗎?
他與她之間,是誰應了誰的劫?又是誰成了誰的執念?
「你一夜沒睡?是不是心里掛著姊姊?」蔣孟霜問。
看著善解人意的孟霜,他輕握她的小手,道︰「無雙是個很好的女子,你要敬她、愛她,好嗎?」
「我再傻也明白,我愛你,便要愛全部的你,我很清楚姊姊是你生命中不可或缺的,無須交代,我當然會敬她愛她。」
他親親她的臉頰,說︰「起吧,我們去靜心園,接無雙去向爹娘敬茶。」
「嗯,我很快的,不會讓姊姊久等。」她飛快下床,充分表現自己的听話。
看著乖巧可愛的孟霜,鐘岳帆心感安慰,但願孟霜的懂事,夠化解無雙心頭的結。
半個時辰後,他們來到靜心園,儲忠、儲孝依舊站在無雙的屋門邊。
「昨夜夫人她……」鐘岳帆問。
「夫人看了一夜的書,方才歇下。」
鐘岳帆點點頭推開屋門,桌上的蠟燭已經燃盡,是不想讓奴婢起床再添新燭,才上床睡的嗎?她總是替人設想周到。
走進內室,掀開帷簾,但……
鐘岳帆搶身上前,拉開棉被,一把拽下床上的語珍。
語珍被扯下床,撞得全身疼痛不已,卻仰起下巴、滿臉的驕傲,過去在燕家,大家都說小姐的丫頭一個個像小姐,傲氣無比。
是啊,她們就是!
語珍一夜無眠,張著布滿紅絲的大眼,仰頭凝睇姑爺,似笑非笑地勾著嘴角,她並沒有被嚇到。
她的笑容帶著諷刺,極其礙眼,但鐘岳帆顧不得這些,怒問︰「為什麼是你?無雙呢?」
「小姐昨夜已經離開尚書府。」
「離開?儲忠、儲孝!」他怒吼一聲。
儲忠、儲孝飛身進屋,卻發現……他們被騙了?該死,兩人雙膝落地,懊悔不已,他們怎麼會相信昨晚那番對話?
語珍慢條斯理地穿上鞋,走到櫃邊,態度雍容、無半分懼意,像個大家千金似地,哪有丫頭的影兒?
儲孝偷看一眼,人人都說夫人寬待奴才,原來是真的。
語珍拿出一封信呈上。「小姐說,請姑爺別責怪兩位儲大哥,任憑他們再精明,只要小姐下定決心,就有本事走。」
鐘岳帆心太急,用力扯開信封,誰知跟著信箋滑出來的是一柄玉簪,他來不及接住,玉簪落在地上。
鏗地一聲!斷成兩截,那是他親手挑選的定情簪。
斷了!斷在他眼前也斷在他心里……這在預示著什麼?預示他和無雙之間真的斷了?
信箋里只有潦草幾句話,他卻看見千言萬語,看見她的怨、她的恨、她的茫然無助與悔恨……
鐘岳帆失魂落魄地不斷重復看那幾行字句——
也許是前世的姻,也許是來世的緣,錯在今世相會,徒增一段無果的恩怨。
恩怨已了,情愛已絕,斷章處空留余聲,願君憐妾意,善待小子,莫教他失怙無依。
她悔了嗎?悔將情愛留在他身上?
他失去她了,對嗎?失去那個對他說「弱水三千,只取一瓢,你是我想要的那一瓢,誰都無法取代」的女子。
她表現得那樣斬釘截鐵,為什麼他還能認為,她像其他女子那樣,終會向命運低頭?
他知道的,他一直知道她不是普通女子,沒有任何的人事可以逼迫她的愛情低頭。
她非要他承認,他已經不愛她。錯!他愛她,一如當年,他只是、只是……
垂下眉睫,他找不到說詞為自己月兌罪。
糖兒醋兒醬兒在胸口翻灑,各種滋味四處漫流,他不想失去她,卻永遠失去她了……
怎麼辦?他要怎麼辦?
語珍屈膝道︰「小姐吩咐,往後奴婢與語瑄、語珊一起貼身服侍小少爺,還望姑爺成全。」
一語驚醒夢中人,對!他還有園兒,園兒是無雙的牽絆,他會拉得她無法遠走高飛,他會把她的心留在鐘家。對,他還有園兒……
他揚聲喊,「語珊呢?叫她把園兒帶過來。」
他要把園兒養在膝下,他要嚴密地監視他十二時辰,無雙會回來探望的,她會……
語珍冷笑,這會兒才想到兒子?在少爺惶惶不安、擔心親爹有了新人不要舊人時,他在哪里?在少爺生病、哭鬧時,他在哪里?他可知道,小姐替他兼了多少父職?
「姑爺放心,小姐沒帶走少爺,也沒帶走嫁妝,她一向說到做到。」
語珍屈膝向姑爺一福身,走出屋子,從現在起,她們要替小姐在尚書府建立一座寶塔,不讓有心人謀害少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