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見她走出公寓大門,古維瀚便露出微笑。
她穿了件連身黑色洋裝,系了條寬版白色腰帶,穿著一雙款式簡約的黑色低跟鞋,她將長發簡單束成馬尾,畫了淡妝,膠框眼鏡換成隱形眼鏡。
現在的徐瑀玲,看起來就像是他喜歡的茉莉花,散發淡淡清雅芬芳,美得含蓄,美得恰到好處。
「妳很美。」他由衷稱贊。
「你眼楮大概快瞎了,我這樣根本不美,昨天在童澔家,那個我才是美。」她瞪他。古維瀚不只口味怪異得令人發指,連審美觀都教人不敢苟同。
他只是笑,不跟她爭辯,又多看了她兩眼後,說︰「走吧,我車子停在巷子前。」
「古先生……」臨上車前,她卻猶豫了。
她在做什麼呢?跟這個半生不熟的男人,兩人衣著正式,打算一塊兒回那從來就不歡迎她的老家?她真要這樣做?要不要再想一想?
她知道回去會面對什麼,雖然已事先警告他,但古維瀚無法想象那情況,她真不該拖他下水……
「我說了,我會陪妳,不要怕。」看出她的害怕,他開口安慰。
「你不明白——」
「妳知道妳是童澔第十一個秘書嗎?」他打斷她的話。
這跟她想說的沒關系吧?不過說真的,她真不知道她是童澔第十一個秘書。
「童澔說,國父革命十一次成功,他絕不能失敗超過十一次。」
「我不懂你要說什麼。」徐瑀玲一臉困惑。
「童澔在錄取妳之前,將妳的身家背景查得一清二楚,他害怕又找到一個沒幾天就愛上他的秘書。所以,他知道妳的一切,知道妳在親人眼中的地位,比瘟疫高不了多少,昨晚他把他知道的,全告訴我了。」古維瀚無所謂的聳肩,又繼續道︰「妳的親人只差沒對妳灑鹽驅邪、請道士對妳念經施法。所以,我很明白妳擔心什麼。」
昨晚跟童澔聊過後,他想起她在公園趴在膝上哭泣的模樣,不禁對她起了憐惜之心。
童澔說,當初決定錄用她,除了她在校成績優異外,最大原因是她有雙茫然不知該往何處的迷惘眼楮,只要是男人,九成看了都會心疼,他因為調查過她的背景,明白她為何會有那種表情,所以決定賭可憐的她沒心情注意男人,才大膽錄取她。
事實證明,他賭對了。
古維瀚听了,心頭起了另一番作用,他的呼吸變得有些緊,想起曾被排擠的過去,想起那個抗拒愛人、也抗拒被愛的自己……
他想象著,初出校園的她才二十二歲,正值芳華,卻迷惘得像是全世界都遺棄了她。
听見童澔笑說賭對了她受傷慘重時,他形容不來心中真正的感受,直覺想為可憐的徐瑀玲做些什麼。
所以他今天來了,決定陪她回老家。如果可以,他想陪她告別過去,與那些不相干的親戚一刀兩斷。
這世界上,沒有什麼事比讓自己活得快樂重要,他真心希望她能明白。
「你……為什麼要幫我?」他是在幫她吧?如果他不來,她可能再也不會回老家,就這樣決定當一輩子禍害、壞女人,連告別過去的機會都沒有。
所以,他是在幫她吧?!她不是太遲鈍的人,從他眼里,她看見他的支持。只是,為什麼?明明是不熟的兩個人,他對她既沒有義務,也沒有責任啊。
「我們到同一個公園喂流浪狗。」古維瀚說。
「那又怎樣?」
「我吃了一頓妳親手做的可口佳肴,然後我們在同一個公園不期而遇,妳不覺得我們很有緣?」他笑答。
「我們很有緣?這就是你幫我的理由?」
「這是最主要的理由。」
「還有其他不主要的理由?」她偏頭追問。古維瀚真是個讓人困惑的男人,昨天她才覺得他怪異難搞得像惡魔,這時候她又覺得他心腸軟得像頭上有光圈的天使。
「是有幾個,但不重要。我們有一年的時間慢慢討論,現在該回妳老家了。」
「我猜,你大概知道我老家在哪吧?」她直覺問道。
「童澔告訴我了。」
「那走吧。但我還是要警告你,我的親戚反應可能會很激烈。」
「我已經有心理準備了,放心。」
「古先生,謝謝你。」徐瑀玲發自內心的道謝。
「妳說過了。不客氣。還有請直接叫我的名,畢竟我們要相處一年。」她點點頭,沒再說什麼,上了他的車。
也許,她神智如果能再清醒一點,會覺得這一切荒謬得讓人發笑。
她跟一個很不熟的男人,因為莫名其妙的約定,要回那個從沒接納過她、甚至視她有如仇敵的老家。
她決定花他提供的三十萬,安葬從來就沒喜歡過她的外婆。
決定跟他同住一年,吃他的、用他的、花他的。
決定再也不當好人,決定跟總是和她作對的老天爺長期抗戰,還決定放棄……自己,放棄生兒育女、組織平凡家庭的夢想。
其實她的心一直好空,空得快讓她發瘋,她荒謬的人生、受老天爺詛咒的人生,磨光了她全部的感情、期待和夢想。
原本她內心僅剩的一絲期待與夢想,也在外婆死訊傳來的那天,像長在炎熱沙漠上的脆弱植物,徹底枯死。
她真的累了,所以雖然眼前的狀況很荒謬,卻讓疲累的她暫時得以喘息、停靠。
這男人願意讓她靠一年,她沒什麼好挑剔的。
一年就一年,哪怕是假裝、是交易都沒關系,她真的很想好好感受一下……有人願意接納她的感覺……
車子下古坑交流道後,徐瑀玲不斷變換姿勢,一會兒頭朝左、一會兒朝右,一會兒扭扭腰、一會兒轉手,廣播電台被她從最前面搜尋到最後面,中南部賣藥的地下電台、音樂網、警廣、ICRT……她全听了一輪,聲量又忽大忽小。
古維瀚從頭到尾保持沉默,任由她在車子里稱王作福。
他曉得她很緊張。
車子經過綠色隧道,應該再五分鐘車程就到了。徐瑀玲手又伸到調頻按鍵上,古維瀚終于開口。
「需不需要我暫時停車,給妳五分鐘整理心情?」
他突然說話,把沉浸在自己世界的徐瑀玲嚇了一大跳。
「嚇!」她驚呼一聲,順過氣後,表情尷尬自嘲。「我的緊張很明顯喔。」
「還好。」古維瀚給了一個不算安慰的回答。
「不用了,我五年沒回來,你就算給我一小時也沒用。前面右轉後,第一個路口再左轉就到了。」
照她的指示,他在一處正在辦喪事的三合院落前停妥車子。
連續三次深呼吸,再吐了一口大氣後,徐瑀玲身手利落的下車。
古維瀚也下車,陪著她朝主屋走去。
幾個年輕人突然探頭出來,先是懷疑,接著其中一個開始吼叫起來,「啊∼掃把玲回來了!阿爸、阿母!掃把玲回來了!」
徐瑀玲抬頭挺胸繼續走,低聲對古維瀚說︰「鬼吼鬼叫的是我大表哥,我大舅的獨生子。」他點點頭,本想說什麼,卻讓突然闖出的陣仗打斷。
「啊∼夭壽喔,妳還敢回來,大家攏厚妳害死妳才甘願啊!夭壽,走啦!」哭叫的是她大舅媽,手里拿著竹掃把跑了出來。
大舅媽的哭叫還沒落幕,她家最暴力的大舅已經先行一步沖上前,二話不說直接甩了她一個巴掌,才吼道︰「掃把星、禍害!要克死我們全家妳才甘心嗎?滾!妳回來干麼?欠揍——」一切發生得太快,徐瑀玲毫無防備的承受那一巴掌,一陣痛麻後,嘴里嘗到血腥味,可她都還沒來得及喊痛,古維瀚的反應又讓她徹底呆掉。
他立刻推了動手的大舅一把,並拉開她跟大舅的距離,擋在她面前,接著就對大舅揮去一拳,並怒道︰「你敢再動手試試看,再踫她一根汗毛,我會要你還十倍!」
那一記狠拳貨真價實,她大舅被打斷話,同時也被古維瀚的高大與狠勁嚇傻了。事實上,所有人都呆住了,好一陣子沒人說話。
徐瑀玲先回過神來,看著站在她前頭,像是誓死捍衛她的守護神,心里流過強烈的感動,淹沒了她。
她萬萬沒想到,這個陌生男人,好過她的親人千千萬萬倍……
深深的感動,轉瞬讓她熱淚盈眶,他維護她的模樣,彷佛她是個非常重要的人。
她已經被唾棄、漠視很久、很久了……
此時此刻,她不想對無情的家人說什麼、或者為自己辯解什麼,甚至連她大舅打她的一巴掌,都變得毫無殺傷力。
「你們還有誰想動手?不管誰想動手,我勸你們先想想,能不能禁得起我還你們十倍的報復!」人高馬大的古維瀚,確實身形上佔優勢,不過真正讓所有人都震驚得啞口無語的,是他發散出的迫人氣勢。
沒人動,也沒人說話,原本要上演的鄉土大鬧劇,忽然變成安靜無聲的啞劇。
大舅媽手里的掃把掉了,大舅自個兒又往後退了數步,主屋里其他人,徐瑀玲的大阿姨、姨丈、小舅、小舅媽,及其他表哥、表姊、表妹們,全都默默走出來觀望,但似乎沒人打算說話。
「看來,大家都決定當文明人。很好,瑀玲向外婆上過香就走,你們不必擔心她會久留。」古維瀚說完轉頭一看,這才見到她淚流滿面。
他蹙眉瞧著她嘴角的血漬,幾不可聞地嘆口氣,掏出手帕輕柔替她拭去血痕,問︰「很痛?」她搖搖頭,說不出話。
「忍耐一下,上完香我們就走,等會兒找家便利商店,我再買冰塊幫妳冰敷。」
徐瑀玲點點頭後走進主屋,在靈堂前點香祭拜,屋外的親人們沒人敢進來,八成都覺得跟她共處一室會招來霉運。
古維瀚靜靜跟在她身後。
上過香後,她對他說︰「我想再看看我母親的房間。」
「嗯。」
她走出主屋,轉進左棟平房,穿過小廊,踏進一間不大的臥房。
房間陳設簡單,架高的木頭床板下,是儲藏空間,左牆面釘了一大片書櫃,櫃子上是琳瑯滿目的各國料理食譜。
坐在木板床上,她手模褪漆的床板,神情緬懷。
一會兒,她仰頭望向左面那片書櫃,伸手抽了一本墨西哥料理,愛憐的撫著書背落淚。
她聲音哽咽,問倚在房門邊的古維瀚,「你喜歡墨西哥料理嗎?」
他望了望書櫃上的食譜,照著念,「川菜、湖菜、廣東菜、美式料理、日本料理、墨西哥料理、印度咖哩……只要是美食我都愛。」
「這些書,是我母親的收藏。我母親是很棒的廚師,她曾經是五星級飯店的主廚。」
「難怪妳廚藝這麼好。這些全是妳母親的書?」
「嗯,也是我小時候的睡前讀物。」她臉上漾開一抹淡淡的淒清笑花,小時候她跟母親總會在睡前拿一本料理食譜,一起討論某道美食可以怎麼改良。
她懷念那些過去,懷念母親還在的日子,雖然母親彌留之際的話,深深傷了她,傷得她五年前離開時,連一本食譜都不願帶走,只肯帶走那個幾乎破的塑料衣櫥。
五年後的今天,她坐在這個舊房間里,再看見這些美麗的食譜,她才知道自己多懷念這些書!
「既然全是妳母親的收藏,把它們全部帶走吧,車子裝得下。」他慷慨表示。
「可以嗎?」徐瑀玲很訝異他會如此提議。
「當然,誰叫我喜歡美食。」古維瀚行動力超強,開始將櫃子里的書一落一落搬到床上迭高,迭了六大迭書堆,才清光櫃子。
他分六趟來回,將所有食譜搬進車子安置妥當。
沒人阻止他搬書,徐瑀玲的親人們,像極一群看戲的傻子,呆呆地看著他進進出出。
搬完書,待她走出三合院,古維瀚又從車子前頭的置物箱里拿出一個信封袋給她。
「三十萬現金,這是妳今天回來的主要目的,別忘了。」他微笑提醒。
接過信封袋,她直接走向大舅。
「這里是三十萬,你們打電話跟我要的喪葬費。」她將信封袋遞出去,大舅卻遲遲不肯接過,終于惹火了她。
她索性將信封袋扔在地上,大聲說︰「既然你不屑從我手上拿,只好請你用撿的。今天大家都在,正好,我們一次把話說清楚。你們既然當我是禍害、掃把星,從今以後不要再打電話跟我要錢!今天是我最後一次回來、最後一次給錢,從今以後,你們不再是我家人,我跟你們毫無關系,都听清楚了吧!」
最後那句「都听清楚了吧」,她幾乎傾盡全力,這些年來的委屈不快,也似乎全在這一吼中發泄完畢。
一大家子,二十幾個人全都靜默,這個會吼人的掃把星,大大嚇著了他們。轉過身,不再看那群深深傷她的人,她低聲對古維瀚說︰「我們回台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