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窗外天色蒙蒙亮,她才總算有了些微睡意,神智昏沉間,身邊的男人忽地側身翻過來,唇畔吐出呢喃的夢囈。
「曼曼,我好想你……」
她震住,全身頓時僵硬。
他不安地又動了動,又是一句沙啞的低語。「曼曼,你就是香雪,對吧?」
她用力咬唇,連呼吸也暫時中斷了,豎起耳朵聆听。
他卻不再說了,再次翻了個身,在夢里酣睡。
她靜靜地躺著,靜靜地流淚,淚水濕潤了唇,舌尖嘗到苦澀的咸味——
原來……自己終究還是被當成了替代品。
隔天,朱佑睿見香雪一早起來神色懨懨的,早飯都沒吃幾口,眉間頗有郁色,還以為她生病了,急著喚人請大夫,她連忙阻止,說自己沒事。
「那你怎麼這麼沒精神呢?是不是昨天夜里沒睡好?」他關懷地問。
她搖搖頭,淡淡一笑。
「要不我們再去騎馬吧?」他哄問她。
她抬眸望他,見他為自己著急,不免感到歉疚,可要她裝作若無其事地說笑,又提不起勁。
「爺若有事就去忙您的吧!我自己待著就好。」
這話說得怎麼就令人听了心寒呢?朱佑睿皺眉,感覺自己一腔好意被潑了涼水,有些懊惱。
這時莊園的管事娘子正好過來回事,見屋內的氣氛似乎有些沉悶,報告完後便機靈地笑道。
「話說今日也巧了,正好是附近幾個村子趕集的日子,雖說賣的都是些鄉下人的吃食玩意兒,不比城里的富貴精致,但想必爺和夫人近日在莊子里待得也悶了,就當是瞧個新鮮熱鬧也好?」
朱佑睿听了,沒說什麼,往香雪的方向望去。
香雪正暗暗後悔自己不該無端耍任性,抬眸偷覷他,兩人目光相撞,他看出她眼里的悔意,釋懷一笑,放柔了嗓音。
「既然如此,咱們就去瞧瞧吧!」
「嗯。」她柔順地頷首。
兩人分別換上衣裳,命人備了一輛不那麼招搖的馬車,帶了幾名隨侍的家丁便出了莊園大門。
馬車慢慢地走過田野,揚起一片煙塵,誰也沒注意到後頭似有人影遠遠地跟著。
不過兩刻鐘,一行人便來到了市集所在,朱佑睿親自扶著香雪下車,牽了她的手逛市集。
兩人雖然都刻意換上了最樸素的裝束,但男的俊、女的美,看著就有股優雅貴氣,怎麼也不像尋常的村姑莽漢,走在路上便不時引來好奇的注目。
香雪察覺自己成了眾人目光的焦點,有些困窘,小手便想掙月兌大手,偏他握得很緊,一點都沒有要放松的意思。
「你……放開我。」她小小聲地抗議。「別人都在看呢。」
「要看讓他們看去,又不會少了我們一根汗毛。」他滿不在乎地道。
但她可沒他這般厚臉皮,臉蛋嫣紅如盛開的芙蓉,更加美如天仙,朱佑睿見一旁走過的粗魯漢子紛紛看傻了眼,忽地惱了,凌厲的眼刀砍過去,嚇得那些純樸的鄉下人不敢再亂瞧。
他這才滿意了,微勾著唇,領著香雪這邊逛逛、那邊瞧瞧,買了串糖葫蘆分著吃,你一口,我一口,甜甜蜜蜜。
米糧油鹽、臘肉腌菜,還有其它各種各樣的小玩意兒,這些小攤子上賣的東西,朱佑睿自然都是看不上眼的,可香雪倒是覺得津津有味,就連到了人家大娘擺的繡品攤子前,也要拿起幾個荷包和帕子瞧瞧手藝。
「這大娘繡的不及你十分之一。」朱佑睿悄悄跟她咬耳朵。「要是你肯把自己繡的拿出來賣,看這大娘還做不做得到生意?」
香雪聞言,噗嗤一笑,不禁嬌嗔地橫了他一眼。
只這一眼,便令他眉宇染開了笑意,她見他笑得爽朗,芳心也跟著一跳,軟綿綿地融成一團,頓時覺得自己這場悶氣堵得好沒來由。
他把她當成是那位曼曼姑娘的替身,不是早就知道的事了嗎?她又何必如此執著地想不開,弄得自己郁郁不樂?
何況無論他出自何意,他待自己是真的好,百般地溫柔呵護,從小到大,又有誰這般疼寵過自己?
罷了罷了,有些事不宜深究,有些情無須計較,她只要能這麼守在他身邊一輩子,便是無上的幸福。
這麼一想,香雪頓時心寬了,笑顏如花綻放,燦爛得教朱佑睿炫目。
他雖不明白是怎麼回事,但也看出身旁的女子心情變好了,而她的好心情也感染了他,更加歡喜起來。
兩人攜手在市集逛了一圈,沒買幾樣東西,可心里都是裝得滿滿的,直到日頭逐漸轉烈,朱佑睿怕香雪受不住熱,這才提議打道回府。
她點頭同意,見他鼻頭都沁出汗水,便掏出羅帕替他拭了拭。
他抓住她的手,兩人正脈脈相望時,不遠處忽然傳來一陣騷動,兩個攤販不知因何事吵了起來,愈來愈多人圍觀,接著不曉得是誰先吆喝動了手,竟演變成打群架。
這番打鬧驚嚇了周遭的婦孺,個個慌張地逃竄,而隨侍著朱佑睿和香雪的家丁們連忙擺開陣勢,將主子和這群人隔開。只是這混亂的局面來得太意外,一時之間這些家丁也控制不住,被硬擠過來的人流弄得有些狼狽,倉促之間不甚緊密的包圍網便被擠散了。
朱佑睿也顧不上那些正急著防堵人群的家丁,摟著香雪便匆匆往人少的方向離開,這時迎面走來一個挑著擔子的莊稼漢,朱佑睿也沒多注意,哪知對方眼中精光一現,逮著了時機便甩了扁擔撲過來。
香雪尖叫一聲,朱佑睿連忙將她護在身後,厲聲喝叱。
「你是誰?意欲為何?」
「到九泉之下問我家王爺吧!」那人從綁腿里抽出一把亮晃晃的短刃,臉帶殺氣,狠狠地揮舞短刃。
朱佑睿一面閃躲,一面喝問。「你家王爺是誰?干我何事?」
「若不是你寫信提醒那仇鉞,王爺怎會功敗垂成……納命來吧!」
兩個男人堪堪斗起來,香雪在一旁瞧著,忽地認出那人就是當初賣給自己辛香料的行商姜越。
「姜越!你好大的膽子,光天化日之下竟敢行刺!」
听她認出自己,姜越倒也不慌不忙,手上招數使得越發凌厲,招招拚命,竟是動了同歸于盡的念頭。
他巧扮成莊稼漢,在莊外守了十余日,好不容易等到郡王府的護衛護著宮中的貴人離開,而朱佑睿又僅僅只帶著幾名家丁出門。
他既是安化王養的死士,就沒想過獨自苟活,如此天賜良機,豈可錯過!
饒是朱佑睿功夫不弱,可面對這樣不惜豁出一條命的死士,也不免左支右絀,險象環生。
「香雪快走!」他怕自己護不住她,只急著催她離去。
可她如何走得了?腳下稍稍遲疑,姜越便揮舞著短刀逼至身前,她駭得呆住,停在原地不動,朱佑睿急急過來相護,卻不料這只是姜越的聲東擊西之計,正好在他臂膀上深深刺下一刀。
「不要!」香雪驚呼,眼看姜越高舉手臂又要再刺一刀,她不及思索,直覺便竄過去用自己的身子來擋。
刀刃入月復又拔出,瞬間鮮血狂噴。
朱佑睿駭然瞠目,紅著雙眼狠狠踢了姜越一腳,接著一眾家丁終于月兌身趕過來,將他生擒捆綁起來。
朱佑睿顧不得去管姜越,奔過去將香雪一把抱起,只覺一顆心都要跳出胸口,痛得他全身發冷。
「香雪,你莫怕,我帶你去看大夫,你忍著點,會沒事的,沒事的……」
他心慌意亂地安慰著她,連自己都不曉得自己說了什麼,上了馬車後,他立即掀開她的衣衫察看傷勢,見那傷口又深又長,血流不止,雙手駭得發顫,撕了衣袖替她包裹。
「快去找大夫,快!」一聲令下,馬車便疾速奔馳起來。
朱佑睿將香雪抱在懷里,盡量不讓馬車的顛簸弄痛她的傷口,可她臉色仍是蒼白如雪,鬢邊冷汗涔涔,眼神迷離恍惚。
她強撐著殘余的神智,努力睜開疲倦的眼。「睿……」
「你別說話!」他急急打斷她。「省點力氣,馬上就到了。」
來不及了。
她憂傷地睇他,她知道自己的情況,有些話再不說,怕是永遠沒機會說了。
「睿,曼曼……她是不是另一個我,我不知道,可我知道……」
她愛你的心,我一分也不會少。
「其實我從很早很早以前就戀慕著你了。」她把握著最後的機會對他表白。
「從你還沒見過我以前,只是……」只是當時他是高高在上的郡王,她只是個小爆女,他們之間的身分地位差距太遠,她不敢表露。
這個時代對女子的束縛太多,太不公平。
「別說了,香雪,你歇會兒,歇會兒好嗎?」他幾乎是用哀求的語氣勸著她,俊眸灼痛發紅。
她努力對他微笑,若是她就這麼死了,她希望他最後見到的是自己幸福的笑顏。
她顫顫地揚起手,撫模他冰涼的臉龐。「睿,如果……五百年後,真有你說的那樣男女平等的世間,但願我能投生在那里,暢快肆意地活一遭,到那時候,我會讓你真真正正地愛上我這個人……」
不再是誰的替身,不再是承別人的情,她要痛痛快快地做個不輸給男人的好女人,和他平等地相愛。
「睿,我們……來生再見了。」
來生再見!
朱佑睿悚然屏息,一幕幕記憶倏地如煙花般在他腦海里爆炸,閃爍斑斕。
這一刻,他腦子里那些破碎的記憶終于完全歸位,他想起曼曼了,完完全全地想起她,記得她的一顰一笑,記得自己是如何在五百年後與她相知相戀。
他想起來了。
曼曼……就是來生的香雪!她是香雪!
可這番醒悟似乎來得太遲,他……就要失去她了嗎?
朱佑睿看著懷里一點一滴失去生命力的女子,心痛得無法呼吸。「香雪,我對不起你。」
早該對她好的,早該憐愛她、珍惜她,將她密密地護在自己的羽翼之下,若是他將她更放在心上一些,也不至于會讓她替自己挨了這致命的一刀。
他對不起她,是他害了她。
「對不起,是我不好……」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
一滴滴灼熱的淚水落在香雪臉上,暖了她的心,她淚眼蒙地望著他,那麼深、那麼痴地望著他,彷佛意欲將他的形影烙入靈魂深處。
「莫說對不起,今生能夠愛上你,我……無怨無悔。」
他緊緊地擁抱她,濕潤的臉頰與她相貼,直到她在他懷里斷了氣,香消玉殞,他仍不肯放開。
「啊——」
許久,撕心裂肺般的呼號方從馬車里竄出,一聲一聲,穿越亙古的時空,成了永恆的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