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風吹來,一個孤單的倩影驀地萎落于地,如枝頭一朵歷經風吹雨打的春花,在這深宮的夜色里無聲地凋零。
芳華宮內,賢妃剛剛用過膳,正佣懶地歪在偏殿軟榻上看書,大宮女良辰忽然來報。
「娘娘,靜嬪在咱們宮外暈倒了。」
賢妃聞言一凜,秀眉微蹙。「怎麼回事?靜嬪……不是待在景陽宮嗎?」這兩日,皇上留靜嬪在景陽宮養病的消息猶如野火燎原,傳遍了整座後宮,也不曉得有多少瓷器因此被不忿的主人給砸碎了!
自己好歹領著執掌六宮之責,勉強端得住,其他諸如麗妃、婉嬪等人,怕是連撕了靜嬪的心都有……
「似乎是靜嬪娘娘不肯待在皇上那兒,堅持回雲清宮。」良辰觀察著主子的表情,小心翼翼地說道。
賢妃沒立刻說話,接過另一位大宮女美景奉上的花草茶,閑閑啜飲一口,這才嘲諷地揚嗓。「她這是想玩欲拒還迎的把戲呢,以為皇上會吃這一套?」
良辰猶豫片刻,終于還是說道︰「皇上一路派人在後頭遠遠地跟著,方才見靜嬪暈倒,已經回景陽宮稟報皇上了。」
賢妃重重地將茶盞擱在榻上的梨木桌幾上,那一聲清脆的聲響,表明了她不愉的情緒。
「娘娘,我們是否應該將人帶進來……」
「不用!」
賢妃冷著一張清秀臉龐,她在這宮里的長相並不算頭一份的,也就是憑著自己從在潛邸時就一路跟隨皇上的情分,再加上行事聰慧利落,才被皇上委以重任,托付六宮。
她可不能因此就托大,失了分寸。
皇上和靜嬪之間那些事,旁人還是莫要插手為好,她若是自以為賢慧做了什麼多余的事,怕是反而惹得帝心不悅。
「既然皇上的人跟著,就讓他們自行處置吧!靜嬪是死是活,又與本宮何干?倒是別惹了糟心事,弄得自己一身塵埃!」
「是。」良辰恭謹地應道。
兩個大宮女都極有眼色,美景留在這兒繼續侍奉主子茶水,良辰則下去吩咐其他太監和宮女們緊守門戶,對宮外發生的一切假裝沒看見。
賢妃坐在軟榻上默默尋思。
雖說皇上對靜嬪看來仍有些割舍不下,不過靜嬪的家族已然式微,退出了朝堂權力中心,即便她真誕下龍子或帝姬,沒有強大的母族護佑,也不足為懼。
皇上並不重欲,這些年來為了鞏固朝堂,多半留宿前殿,很少到後宮來。如今宮里只有元後留下的公主,麗妃生的皇子夭折,婉嬪流產,其他妃嬪至今無所出。若是自己能搶先其他人誕下皇子,這空懸的後位怕是就能爭上一爭了!
思及此,賢妃倏地緊掐掌心,長長的指甲陷入軟肉里,隱隱地疼痛,她卻毫無所覺,明眸閃著興奮的光芒。
十歲那年。
「旭哥哥,無雙長大以後嫁給你好不好?」
「莫要胡說,你還小呢!哪里懂得嫁人是什麼?」
「無雙懂的!嫁人就是一輩子和旭哥哥在一起,白頭偕老,舉案齊眉!」
「……傻丫頭。」
十四歲那年。
「旭哥哥,明年就是大選之年,我也要及笄了,娘親說我必得入宮選秀,可我不想皇上留我的牌,也不想嫁給親王或其他皇子……」
「無雙莫怕,旭哥哥已經替你看好了一門親事,對方年少英才、家風嚴正,他們家的男子年過四十無子方可納妾,無雙嫁給他,就能實現你一生一世一雙人的夢想了。」
「我不嫁!旭哥哥明知無雙自小認定了你的,如何能強逼于我?」
十五歲那年。
因江南水患,數十萬百姓流離失所,聖上撥下大筆銀兩,命令各州府開倉賑災,並暫停選秀。
十六歲那年。
「小姐,你可想好了?那可是太子殿下啊!」
「我不管他是不是太子殿下,他就是我的旭哥哥!此生我是必要嫁給他的,即便他因此生我的氣,我也不悔。」
「可無論如何,此事事關小姐的名節,若是殿下知道你對他下了藥……」
「春暖,這是我唯一的機會了。旭哥哥說過,這是他最後一次和我私下見面,我好不容易才把他引來這溫泉山莊……你也曉得昌國公夫人已經來向我娘提親了,若是兩家交換了庚帖,我的婚事就再也回不了頭,所以今天這事,非成不可……」
夜深人靜,喝了薄酒的他俊臉微紅,摟著她香軟的胴體不放。她強忍羞盈,櫻唇在他耳畔吐氣如蘭。「旭哥哥,你要了我吧!」
「無雙,我的傻丫頭……」他醉眼迷離,極力撐著最後一絲理智。「旭哥哥不能要你,我府里早有了侍妾,父皇也已替我看好了太子妃的人選……」
「旭哥哥不可以!」她听了大為焦急,小手緊緊環抱男人的腰,嬌女敕的臉蛋貼在他冒著熱氣的頸窩,曲線玲瓏的身子和男人密密相嵌。「莫要娶別的女人為妻,你要了無雙好不好?無雙喜歡你,好喜歡好喜歡!」
「乖,旭哥哥是為你好,皇宮那是吃人的地方,你莫進來,好好在外頭過日子……」
「我不要!旭哥哥在哪里,無雙就在哪里,無雙這輩子就只想跟著你。」
「無雙,莫要如此,小雙兒……」
那夜,他終究抵不住男人強烈的,狂風暴雨般地要了她。
隔天醒來,他知道她做了什麼,勃然大怒,恨不得殺了她!
可他沒有殺她,不但沒有,為了保住她的名節,還裝作是自己一時情不自禁,回宮向父皇求了賜婚的聖旨。
她如願嫁給他做他的太子妃,卻也害他遭到先皇猜忌,失去了帝心,疑心他和將軍府勾結,有心培養自已在軍方的勢力。
他成了廢太子,幽禁于原太子府。
她一時的任性,差點令他與那至尊的寶座擦身而過,更別說自己的家族還選擇站在大皇子那邊……
傅無雙是給痛醒的。
醒來之後,她仍有片刻神智恍惚,彷佛仍陷在過往那悲涼的夢里,身子一下冷一下熱,微微地顫栗著。
好一會兒,她才惘然回神,認出雕著象征多福多子的蝙蝠石溜花紋的床頂,以及那繡著海棠春睡的薄紗床簾。
是她的床。
她總算回到雲清宮了。
傅無雙還沒來得及感到安心,腿上又一陣疼痛。
她一凜,惶然起身,這才察覺封旭正坐在床邊,雙手抹了藥油使勁地揉著她的腿,而自己身上只穿了一件小衣,連藕白的大腿都遮不住。
分明是她的雲清宮,他來這里做什麼!
她駭得踢了踢腿,身子往後縮。
「醒啦?」他語聲淡淡。「想躲去哪兒?」
大手一把又抓回她柔膩的小腿,擱在自己雙腿上。
「你……干麼?」她心韻如鼓。
「你說呢?」他朝她腫脹的膝蓋重重推揉。
她痛得驚呼。「你、輕點!」
他嘲諷地撇嘴。「這會兒曉得疼了?那之前賭氣走路的時候怎麼不疼?」
說著,他手上越發用了力,似是故意折騰著她。
她頻頻倒吸著氣,疼得鬢邊落下冷汗。「你……怎麼會在我這兒?春雨呢?我的宮人呢?」
「有朕親自在這兒伺候你,還不夠嗎?」他臉色陰沉。
傅無雙霎時不知所措,腿上的疼痛固然令她難以忍受,可與他獨處一室,才更是心慌意亂。
何況她身上只穿著件單薄的小衣…….
「皇上,陛下……」不知不覺,她放軟了嗓音,只求他放過自己。「您肯定是政務繁忙的,這藥油春雨能幫我揉的,不敢勞駕您……」
「就這麼急著把朕趕走嗎?」她不求饒還好,這一求反倒令封旭心口那把無名火燒得更旺。
這可恨的丫頭!寧可拖著一雙跪傷的腿也要逃離他,瞧她現在,不僅圓潤的膝頭泛出了青紫,連縴細的足踩也腫著,小腿肚若不是他方才出力揉散了筋脈,此刻不定還抽著筋呢!
她還敢喊痛?就要她狠狠地吃痛才好!
想著,男人的手勁越發粗魯了,一雙俊眸如野獸般透著血色,眼神犀利而狠戾。
傅無雙驚得一顆心撲撲跳。
待他好不容易揉散了瘀血,一只骨節分明的大手竟鬼使神差地往上挪移,撫弄著大腿那片滑膩的肌膚。
「不可以!你別踫我!」她驚聲尖叫,猛然從他手里抽出自己的腿,急急往床榻內側爬去。
這般避之唯恐不及的模樣,倒像他是哪兒來的登徒子呢!
封旭不怒反笑,這女人!還真是懂得如何挑弄他的脾氣!
他索性也往床內靠去,不由分說地拽住她一雙縴巧女敕白的蓮足,逼得她連連抽氣。
「朕就踫你怎麼了?」嘴角切開的笑意凌厲而鋒銳。「終歸是朕的女人,朕還踫不得嗎?」
冰珠般的言語一字一句敲打著她,她听出了這話里的輕蔑之意,心頭不由得一陣酸澀。
跟著,他因長年練武長著幾顆薄繭的大手便在她腿上肆意游移,由下往上一寸一寸地撫模。
……
看著她即便受了辱,也不肯落下眼淚的雙眸,他忽地黑了臉,揚手扯下床簾,掩住她半luo的身影,跟著一旋身,腳下生風地步出寢殿——
「來人!擺駕回宮!」
盛怒的帝王離開後,將他激怒的女人卻是一派淡定,靜靜地在宮女的服侍下用了清淡的粥食,接著春雨在浴桶里注入了藥湯,說是太醫吩咐的,每日配合著浸泡藥浴,能加速養好娘娘腿上的傷。
傅無雙沒說什麼,任由春雨領著幾個小爆女折騰,沐浴餅後,春雨命小爆女捧來燻籠擱在床榻邊,親自拿著布巾,仔細替傅無雙擰吧一頭青絲。
主子這頭發從小就長得好,格外地烏亮柔順、蓬松如雲,皇上雖然嘴上不說,在寵著主子那時候總愛拿一雙大手撩著把玩,顯是愛到極點。
所以即便主子自己不上心,春雨依然格外小心地替主子護著這頭秀發,就盼著哪天主子再復寵,能憑著三千青絲纏繞君心。
擦干頭發後,春雨更耐心地拿把青玉梳子一下一下地反復梳著。
「夠了,別再弄了。」傅無雙累了,只想躺下來好好睡上一覺。
「娘娘再等會兒,春雨幫您在這頭發上抹些保養的桂花油。」
「不用了。」傅無雙一口回絕。這丫頭跟了自己多少年了,又怎會不明白她的心思?「我想睡了。」
「是。」跟了這主子多年,春雨也早就把握到兩人的相處之道,傅無雙待下人固然是極好的,尤其她們幾個春字輩的,更是被她當成曾經同甘苦共患難的,情分特別不同,但她的性子倔,不想做的事也莫強逼著她。「奴婢這就服侍娘娘安寢。」
「嗯。」傅無雙淡淡地應,躺上了床,春雨替她蓋好被褥。她看著一心為自己忙碌的大宮女,發現其眼窩下有著憔悴的黑影,想必這兩日擔憂自己也沒休息好,不禁有些心疼。「留一盞燈,你早點下去休息吧!」
春雨卻從床頭抽屜里拿出一瓶藥油,倒出了點在掌心抹勻。「奴婢再幫娘娘按摩一下小腿。」
語落,春雨也不等她同意,逕自動作起來,比起封旭的粗魯,春雨的手勁溫柔多了,按得傅無雙極是舒服。
春雨邊按邊語聲輕快地說道︰「這藥油的味道一點都不刺鼻呢!反倒帶了點淡淡的清香。听說是太醫院一個善治跌打損傷的老太醫花了好幾年時間研配出來的,藥方極為珍貴,也只有陛下那邊能常備著幾瓶,這回卻一下就賜了兩瓶給娘娘用,可見陛下心里還是有娘娘的……」
「春雨!」傅無雙淡聲喝止。
春雨斂眸,明白主子並不想听這番話,卻只盈盈一笑。「娘娘累了就睡吧!春雨不再多話了。」
看著低眉斂眸的春雨,傅無雙無聲地嘆息。
她也知道春雨說這些是想寬慰自己,也是想勸她想開點,放段,畢竟這後宮的女子若要過得好,不都得求皇帝對自己多幾分憐惜?
她其實也懂的,只是她……再也不想求了。
自她進這宮里以來最對不起的人,就是當初她帶著與自己一起陪嫁的幾個大丫鬟了,尤其是春雨,還有春暖……
想起那個從小便像姊姊一樣照顧自己的丫鬟,傅無雙心一痛。
她恍惚地揚嗓。「再過幾日,就是春暖的忌日了吧?」
春雨聞言,動作一滯。
「你記得準備祭奠的香燭。」
春雨望著躺在床上那張清麗卻蒼白的側顏,一時遲疑無語,若說主子為何會到了如今哀莫大于心死的地步,春暖怕是極重要的因素。
兩年前,主子被控謀害婉嬪月復中的皇嗣,證據確鑿,是春暖出面頂下了所有的罪,說這一切都是她自作主張,不關娘娘的事。
這事鬧到了皇上面前,皇上當下命人將春暖拖出去杖斃。
主子自然是不服的,哀求不成,竟當場和皇上爭執了起來,皇上怒不可遏,這才下旨禁閉雲清宮。
雖不是打入冷宮,但任何人都知道,這皇宮里皇上再也絕足不來的宮殿,就是冷宮。
主子對皇上這道御旨倒是毫不反抗,甚至有些甘之如飴。
她怕是這輩子都不想再走出這雲清宮了,若不是上回听聞皇上病重,她根本不可能踏出宮門一步。
思及此,春雨終于還是開口勸慰。「娘娘,春暖姊姊若是在天有靈,肯定也是希望您放寬心的。」
「嗯,我明白的,我知春暖不會怨我……」
但她怨自己,沒能護住身邊關心自己的人。
傅無雙閉上眸,唇角淺淺淡淡地,拉起一個無力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