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剛上一種癮,只開個頭不做到底的話,根本無心它事。
牧洛亭今天堵人堵得很心虛,但不跟她解釋清楚,晚上絕對睡不著。
襄知一進「安心」,他就迎上去。「小知——」
她輕搖頭,臉色如常,他打住。也是,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而且他們是來幫忙的,不是來玩。
今天她幫孩子復習功課。這里的孩子有上正常班的,有上特殊班的,有的請家教。到了「安心」來,襄知專注于鼓勵孩子跟她互動,沒有特定的教材;奇異的是,本身不多話的她,竟能讓在溝通方式上跟常人不同的孩子開口。
這麼多天下來,牧洛亭已經沒有那種自己很沒用、又佔地方的感覺了。襄知做什麼他就靜靜地听、仔細觀察;她忙不過來的時候,他照她的方式幫忙,多半時候孩子不會排斥他,大概是沾襄知的光。
今天大男孩阿寧變得最沉默,臉色黑得難看;小雲照舊挨著襄知坐,不時對牧洛亭瞟上一眼;小男孩山山把筆排成一列,自得其樂。
他很想問阿寧怎麼了,但看襄知沒問,也就沒開口。
襄知復習功課的方法很簡單。「今天有什麼要教小知老師的?」
孩子們起先沒有反應,襄知靜靜等待,幾分鐘過去了,小雲拿出一本書,牧洛亭驚訝地發現那是英文的,接下來的事更讓他意外。
小雲找到其中一頁,把書推過來給他。「你念。」
牧洛亭看向襄知,她眼中透著趣意。他定楮掃了一眼小雲指下的那行,居然是濟慈的詩。
他吟心出聲︰「Athingofbeautyisajoyforever。」
他抬頭環視一周,大家都在看他,阿寧不再拉長著臉。
小雲說︰「不太糟。」
他微笑。「謝謝。」
小雲隱道︰「Athingofbeautyisajoyforever。」
字正腔圓,標準的美式口音,牧洛亭睜大眼。他在美國讀過兩年書,也不敢說自己發音更地道。
「再念一次。」小雲對牧洛亭說。
要丟臉了,牧洛亭很努力地模仿小女孩好听的口音︰「Athingofbeautyisajoyforever。」
「Beauty跟joy要說慢點,上揚一點。」小雲說。
牧洛亭乖乖重復,遵照小老師的指示。
「好一點了。」小雲嚴肅的眼光可比大學教授。
阿寧笑了,山山拿起紅色蠟筆,不用看書就把這句詩一筆一筆寫出來,稚氣歪斜的英文字母,卻完全沒有錯誤。
為什麼這麼多時日了,這些孩子還能不時讓他感到汗顏?
整個過程,襄知只是微笑不語,牧洛亭成為唯一的學生。
孩子幫他「上」完課後,家長來接送,都已經習慣看到牧洛亭,點頭招呼,沒人特意搭訕。這個大帥哥臉上給人冷峻的感覺,站在小知老師身邊有種不和諧感。
孩子走了,襄知收拾教室,牧洛亭熟練地排好桌椅,看她動作快速地打理完畢,他心又開始跳。
「小知。」
她拾起外衣,抬眼看他。
「我今天說了一些不得體的話,請你不要放在心上。」
她的大眼眨也不眨地,看得他有些招架不住。
「不是真心?」
他立刻答道︰「當然是真心話,只是表達得很粗魯,而且……」他有些報然地說︰「也沒有權利那樣說。」
當著她的面把老友像情敵一樣趕跑,還用上老板的架子壓人,怎麼解釋都不通。
「你收回?」
他想也沒想︰「不!不收回。」雖然覺得幼稚丟臉,但他不後侮,似乎不這樣霸氣示意,警告每個想接近她的男人,他就不痛快。
她眼中有些深思,還有……疑惑?他不確定,向前一大步,想看得更真確些,鞋尖幾乎踫上她的。
她的眉梢、眼睫、一顰一笑,這些日子以來變得比他在鏡中的自己更加熟悉。
在這里幫忙教孩子,他總喜歡盯著她瞧,常被小雲不悅的聲音喚回神。
在她清澄無雜質的眼中,他看到了什麼呢?縱使覺得他沒有看到不耐、厭惡、氣惱,也不敢貿然斷定,因為人總是看到自己想要看到的。
看著,卻還是不夠,他的雙手不自覺握上她的肩。
「真是同志?」
他手僵在她縴卻硬挺的肩頭。
她沒有承認過自己是女人,那她的意思很清楚,會對襄依、優年、任何女人都沒感覺,而對完全男孩打扮的襄知起興趣的話……她真的懷疑他的性向?
這讓他頓住。孩子們也問過,他沒有想過同志不同志的可能,但對她真正起了興趣,難道不是在發現她作少年打扮那一天?
這讓他自己也開始疑惑,不過這似乎……對他的感覺沒什麼影響。
「就算是吧,」他沉著道。
她眼中有些什麼動了動,看他的眼光帶著新的審視。
他坦然回視。跟同志沾上任何邊,對于異性戀男人來說常常是大不諱,好像男子氣概嚴重受損,他卻沒有那種感覺。同志朋友他也有,有時被同志搭個訕,他覺得意外,聳肩自嘲,原來帕克常說他可以男女通吃,就是在說這個。
他知道自己外貌如何,佔了先天上的優勢當然不能太不知感恩,也不是沒有利用過自己的笑容和身高來為雜志打造形象,畢竟一個帥總編總比丑總編吃香,但真要說他因此而自命不凡,他才不屑。
男人要比的是頭腦和意志力,他才不在乎外貌和錢財。問題是一向自豪的頭腦和意志力,頻頻在這個女孩身上破功,讓他無比挫敗。
究竟要怎麼樣才能進入那個與眾不同、絕無僅有的一顆心?
他直視她。「喜歡就是喜歡,在意是同志的話怎麼還會喜歡?你是人是鬼是外星人都一樣,是男的又怎麼樣了?」說得淡定,也說得斬釘截鐵。他真的好想把她拉近一點,再多說一些,讓她明白他的感覺。
她的目光從他的臉移到他在她肩上的手,他差點把手移開,又舍不得;她沒有抗拒、沒有後退、沒有叫他移開,他受寵若驚不想松手。
即使是第一次這麼親近的踫觸,很快又覺不夠了,他不自覺又將她拉近,就要擁入懷中。
「牧洛亭。」
他凝住,俯視那張近得可以吻下去的嘴,心中萬般沖動,卻被她的輕喚生生止住。這是她第一次喚他全名。他對她不再是牧總編了嗎?不是她的上司、同事?
他笑了,笑得開心。「嗯?」
「放手。」
他笑容凝住。她說得輕柔但堅定。他嘆息,手指慢慢放開,彷佛這是最後一次能踫到她。
永遠無法掌握她的想法,這大概就是他的宿命吧!他讓雙手垂落,身體沒有退後,她也沒有,這讓他心中又燃起希望。
「『喜歡』嗎……」她低喃,似乎是在對她自己說,在沉吟他剛才的話。
他想解釋又忍住。她沒有想好、還不能接受的事,他不能催促,更不能逼迫;因為她不是能那樣對待的人,而他也不是會對女人如此的男人。
喜歡嗎?他也在心中重復。他不是第一次這樣對她說,每說一次,這兩字又更濃烈,加人更多的東西。
原來感情這種東西,每分每秒都在變。他在學,生平第一次,真的想學了。
送她回家的路上,兩人都沉默,並肩而行。牧洛亭自從開始去「安心」幫忙以後就不開車了,因為襄知家離那里不遠,走路大概半小時,他從那里再搭公交車回家;自己戲稱為「沉澱時間」,不用煩心路上交通,窗外還有街景可看,一邊想著襄知的種種。
伴著她走過一家大型超商時,牧洛亭說︰「可以陪我進去一下嗎?」
襄知點頭。他沒有來過這一家,帶她推著車慢慢繞,從蔬果部門開始。
先是毛豆和紅蘿卜,然後是蔥蒜。牧洛亭問︰「喜歡咖哩飯嗎?」
襄知點頭,看他一眼,沒說什麼。他心情飛揚,來到水果區,問她︰「你喜歡什麼水果?」
「都喜歡。」
她如果這麼說,就不是客套。牧洛亭本想挑自己最愛的木瓜和菠蘿,忽然一頓。什麼都喜歡嗎?相比之下,自己實在沒有冒險精神,也很挑嘴。他看向柿子和釋迦。
她忽然微笑。「不喜歡?試試吧。」
他嚇一跳!好像小時候就不喜歡這兩種水果,吃過一次便不再踫,她怎麼看出來的?
目光如此敏,他嘆息。她能看透他,他卻看不透她,真是認栽了。他捏捏柿子,拿起一個。
「我陪你吃,算我請客。」她說。
他意外極了,拿著紅紅的柿子愣在那里;她噗哧一笑,伸手再挑三個柿子,兩個釋迦。
糟糕!他對她的笑容完全沒有抗拒力,身體開始發熱,不由自主靠近她一步。
兩名女孩正巧走過,其中一個哇一聲︰「帥哥呢……欸,弟弟怎麼這麼邋遢!」
他向來對帥哥之類的評語听若未聞,這弟弟二字卻敲醒了他,止住他貼向她的身勢。
弟弟!听來極不人耳,他不知自己臉色倏然變冷,兩個女孩匆匆閃開。
襄知笑容轉為興味。「弟弟不好?」
「當然不好!」同志他就認了,起碼是一對;兄弟是什麼?兄弟什麼都不能做!
襄知裝好袋去秤重,他跟在後面仍嘀咕︰「我們長得一點都不像。」
「你可以扮女生。」
他岔了氣,前頭傳來一聲輕笑。她在開他玩笑?原來她也會開玩笑嗎?要他扮女生?不當哥哥當姊姊?他停住腳,大笑出聲。
四周人全轉過頭來,看一個超模級的美男子捧月復大笑,笑得性感又狂狷,卻一點也不覺刺眼。
前頭的那個少年轉身把一袋水果塞給笑得開懷的男神,結果手被一拉,緊緊包住。
身高、年紀的差異,讓這畫面看起來太……太曖昧了!這兩人絕不是兄弟好不好!眾人瞠目結舌,可惜還沒掏出手機,這養眼的耽美畫面就沒了,美男子推著少年快速消失在擁擠的結帳區。
可惜啊!這畫面要是放上網絡,絕對打敗任何自拍美男——
牧洛亭暗呼好險,自己的臉一時沒人認出,上網就見光死了。
不能怪他按捺不住,她對他的魔力他已經自承無力抗拒,俯首稱臣。
「為什麼要我陪?」被他像趕鴨子般推出超商,襄知便問。
對啊,為什麼忽然把人家拉進去陪你買菜?牧洛亭苦笑。「因為想跟你做一些很家常的事。」
「以前從不踫人,現在欲求不滿?」
他嗆咳一聲,習慣她的毫不拐彎,卻仍不習慣她一針見血的犀和。「才不是!」他不是憋太久才忽然變得愛毛手毛腳,天下女人多的是,「這絕對要怪你。」
她揚起眉,他正色道︰「我練得百毒不侵的功,遇上你才破的。」
「女人是毒?」
「不喜歡的女人我為什麼要踫?她們想踫我,我討厭被她們踫,難道不像見了毒蛇猛獸?」
「握手都不行?」
他知道她在問什麼。那麼不喜歡被踫的人,連禮貌握個手都避之唯恐不及,為什麼忽然變得這麼愛踫人?公眾場合還上演親熱戲碼,任誰都會覺得過頭。
「小知,」他輕嘆,「你比誰都明白『事實勝于雄辯』的道理。言語無法表達真相,行動才能證明一切。我的行動說明了什麼,不是已經一清二楚了嗎?」
他又不自覺站得太近,她仰頭看他,排山倒海的沖動再起,他想要——
她舉起手,一只食指幾乎貼上他雙唇,他硬生生打住欲低下的頭。
「公眾人物。」她很快收回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