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WhattheF——」
這是房凌光對牧大的決策最常有的反應,冬湘宜再怎麼習慣,還是頭痛起來。
房凌光是社內最資深的編輯,從一開始就跟著牧大,早該成牧大肚里的蛔蟲,為什麼還老大驚小敝地唱反調?
也虧得牧大包容,不管房主編再怎麼吵嚷抗議,從沒听他對房主編大小聲。
也對。牧大是多深藏不露的人,才不會亂罵人呢。
房主編人模人樣的,有著貴族式的英俊,脾氣卻讓人不敢領教。上次冬湘宜交錯稿子,還被他當面丟回來,散了一地要她撿。這次……
「我情人節專刊已經做了兩年,什麼叫作他今年自己要做?!」房凌光臉色鐵青。
「呃……總編交代的。」冬湘宜照著牧大的話說,不敢自作主張透露牧大沒提的事。
「我去年的專刊破了銷售紀錄,他是故意忘掉還是怎樣?!」
她怎麼知道牧大是怎麼想的!她只知道自己無條件信任牧大,但不會笨到這麼說。
看她眨巴著眼無法答話,房凌光嗤笑一聲。「他不敢自己跟我說?好!那家伙什麼時候回來?」
冬湘宜咳一聲,房凌光像火山也像狂風,被卷進去的人無一幸免,光是牧大罩得住他,就讓她無盡地崇拜。
「總編說請你訪問優年主播和——」她還來不及說完,房凌光再度發飆。
「他想用美女來混過去?!」
這些年來冬湘宜已經建立了一個機制,牧大的話她帶到就沒她的事了,其它兩位自己會解決,「總編半小時左右回來。」說完趕緊走人。
房凌光忿忿坐下,拉開抽屜,里頭沒他要找的東西,砰地一聲猛力關上,不知打松哪根釘子還是螺絲,抽屜往下墜,他趕緊托住。
「F——」
外頭的小編們全都縮肩。房主編辦公室里不時會傳出各種粗俗的詛咒,尤其以F開頭的最頻繁。
門被大力拉開,大家埋頭猛打字,室內頓時只聞計算機按鍵聲。
房凌光狠狠掃一眼整層開放的寬大工作間,數十張隔間桌都坐滿了,但他像變成透明人,沒人看得到。
在眾人屏息等待中,他大踏步轉過中廊去了,全體一致吐氣。
房凌光在儲藏室找到工具箱,剛好又看到上次沒找到的一箱文件,隨意瞟了角落的人一眼。
「喂!那邊那個,把工具箱拿了跟上。」
那個背對他在排放紙箱的小伙子好像沒動靜,房凌光正要提高聲音,小伙子慢吞吞排好最後一個箱子,才去角落里拿起箱子,從頭到尾沒看他。
瘦皮猴一只,小白臉狀,態度不理不睬的,這誰啊?
「你哪來的?」房凌光皺眉。
那男孩終于響應︰「本地。」
房凌光問的是哪部門,這個看來未成年的小男生卻答本地人,實在很故意!
這年頭的孩子就是不受教,他手下每一個都得操,他當壞人也當得很氣,不操永遠不會,難道要他一步一步牽著走?
「你怎麼進來的?」
「牧總編。」
原來如此。仗著是姓牧招進的就這麼沒大沒小嗎?他也是雜志開社元老之一,更別說是社內老二了,姓牧的也要讓他幾步。
「做哪部門?」
「不知道。」
果然是工讀生來打雜而已,待不上幾天。房凌光失了興趣,轉身帶頭回辦公室。
這時一名員工從外頭沖進走道,手上是急件,眼楮在辦公室里梭巡,沒看到房凌光,一頭撞了上去。
「F——」
文件掉了一地,兩人被那沖力撞得各自倒退好幾步。
這社里到底是怎麼培訓員工的?房凌光瞄到自己襯衫的一顆扣子被那冒失鬼的手表還是什麼的給勾掉了,本來就燒起的火氣一下燎原。
「你家死了人嗎?!還是你想找死?!」他的大嗓門震得門板都晃了晃,那員工剛才被撞呆的臉被嚇得更呆。
「我、我、我……」
「你什麼你!你知道我這上衣是禮物嗎?!把我肋骨撞斷的話你賠得起?!」
那員工嚇得快哭出來,房凌光怒火卻沒減半分。「你給我——」
「你很沒禮貌。」後面一道低低的聲音忽然飄來,因為太出人意料,房凌光戛然止聲,猛然轉過身,差點踩到自己的腳,瞪大眼看到的是身後幫忙搬箱的高中生。
「你說什麼?!」房凌光氣得聲音發抖。
「同事不是下人。」
房凌光以為自己听錯了,但上一句沒看到是誰說的,這一句卻是不折不扣從那張薄得不象話的嘴吐出來。
小毛頭一瞬也不瞬地迎視他;這社里上下近百人,還沒人敢在他眼里明顯噴火的時候和他大眼瞪小眼。
「你、說、什、麼?」房凌光聲音像擦出火星的輪胎。
「你很沒禮貌。」高中生帶軟的聲音不慍不火地重復。
「你!」因為實在太驚訝,也是從沒類似的經驗,房凌光破天荒地擠不出話來,不過「老子要砍了你」的表情確確實實扭曲了他原本英俊的臉。
有人在轉角邊抽氣,還不止一個,但沒人敢探出頭來偷看或在這時靠近走廊。
高中生向前幾步,把手中箱子往房凌光胸前一推便松手,房凌光本能地接住,只差半秒滿箱的釘子錘子便會全砸在他萬元的皮鞋上。
「F——」這次的吼聲整層都听到了,死到臨頭還不知道的小毛頭卻已經像沒事人般掉頭。
「你給我回來!」房凌光吼道。
踢走這個小混蛋後,他一定要去跟姓牧的吼,這公司他稍不注意就會被姓牧的給敗壞了!
小混蛋像是要裝作沒听到,房凌光大手正要揪住那瘦小的肩頭,小混蛋突然回過頭——
「你以前被這樣?」
房凌光沒听懂。什麼意思?他以前怎樣?
那雙眼在蒼白的蛋形臉上顯得特別大,但讓房凌光驚訝不已的是其中居然沒有害怕,一點都沒有!
這小子是人嗎?他有時都會被自己的大嗓門嚇一跳,就算熟識的朋友也不會招惹他,但這小子那雙清澈大眼中的是……什麼?居然是真正的疑問!
你以前被這樣……
房凌光忽然懂了,小混蛋是問他以前剛出道時是不是也常被「操」,才會現在努力要撈回本!
他是見了鬼嗎?
一閃神中,他的確見到以前的自己,還沒拔高之前是個矮冬瓜,還圓滾滾的,在學校沒女生看他一眼,男生倒是老找他麻煩。進了第一家雜志社當工讀生,照例是人見人嫌,有次被吼到嚇得打翻咖啡,手臂還被燙傷。
結果文件弄濕,他現場被炒,還得賠償所謂的「文件損失」。第一次打工的夏天就那樣開頭,以倒貼八百塊收場。
他還記得那晚他坐在馬桶上偷偷掉淚,不敢跟家人說打工五天半就陣亡。
房凌光僵立在那里,腦袋發脹,多年來第一次被人搞到說不出話來,渾身忽冷忽熱。
「沒關系,」小混蛋突然又開口,仍是一樣溫和的聲音︰「現在不會就好。」
說完就走人了。他呆站在那里,就這樣看著那無事人似的背影消失在轉角。
听到一群人慌忙奔跑的聲音,房凌光不知該再罵髒話,還是繼續失聲下去。
那……到底是什麼人?
他像大夢初醒似急奔過轉角,只見大伙鳥獸散的背影,目標之人卻已無影無蹤。
想去抓一只笨鳥來質問,卻忽然覺得沒辦法馬上又去驚嚇下屬。
「現在不會就好……」他喃道。那小子究竟是說現在他不必再受欺負了很好,還是他從此不再去欺負人就好?
真是混帳王八蛋加天殺的小表!丟下一堆謎語就這樣退場!
忽然間想起什麼,他腳跟一轉直奔總編辦公室。
「姓、牧、的!」
這件事轟動全社,連來送便當的小妹都听說了,眾手機爆忙起來,故事愈傳愈有料,最後的版本是房凌光現場就炒了小弟,眾人皆唏噓。
牧洛亭一回辦公室就見某人在里面來回踱步。房凌光照例咆哮一陣,牧洛亭也照例低頭啜他的咖啡,不知道有沒有在听。
「好了?」
話出口牧洛亭才低笑,自己好像被某人傳染,說話開始減字,愈短愈好。
「什麼好了?」房凌光被問得莫名其妙,火氣也停格幾秒。
牧洛亭抬眼看著這個常被人誤會的死黨兼伙伴。好好一副皮相,卻有隨時擦槍走火的脾氣,眾人爭相走避,名聲不佳之下,房凌光一身才情也被大打折扣。
還好那火爆脾氣對他沒作用,共事無礙。
牧洛亭合上筆電起身。「我還有會要開,什麼新人的事以後再說,你那個股東報告搞出來沒?」
房凌光成功被引開注意力。「Shit!還有兩個擺不平的我得打電話,這幾天為什麼老是走狗屎運!」
「別忘了優年的專訪。」
「喂,你美女又不要了?」房凌光在他背後喊。
「我什麼時候要過了?」牧洛亭頭也不回。
牧洛亭很佩服自己按捺得住,他其實很想把襄知找來問個究竟,一定很精彩;但她不會願意他拿這種小事去打擾她,他很確定。
若是他去她辦公室呢?想想又搖頭否決,自己開先例的舉動一定會招人注目。
房凌光兩分鐘後就傳來簡訊︰又被你調虎離山!別想我忘了那小子,我會搞清楚他底細!
牧洛亭目光深沉起來。他不想要任何人搞清楚襄知的底細,是他自己失策。
她一直蟄伏得很好,在家畫她的畫,出外當她的內向少年,沒人會追在後面多問什麼,他卻忍不住把人拉進他隨時可見、完全掌控的地方。
他無權泄漏她的底,心中更有一種難以出口的佔有欲,只有他知道她改扮的秘密,像是跟她有一道奇異的聯系,而別人沒有,他也不願分享。
他又看向手機,就要傳簡訊指示冬湘宜派襄知出些外勤,譬如去圖書館找設計數據之類,把她暫時藏起來……手指仍舊沒有按下去。
把她支開,自己還是舍不得,近水樓台的私心竟是如此濃烈。
沒有時時刻刻接觸,就永遠搞不懂她,他這樣對自己解釋。
「……總編有什麼想更正的地方?」
他不露聲色地抬眼。「不夠吸引人。」
在場的是營銷部的人,十幾個人聞言面面相覷。牧大很少像別家老板那樣作籠統的指正,因為那會讓下屬不知道上司要的究竟是什麼。牧大總是精、準、狠地挑出最大或最關鍵的問題,讓他們一發中的。現在這……「不夠吸引人」是什麼意思?
牧洛亭做了自從遇上某人以後第三件自認無恥的事——
「你們還沒報告完,我就走神了,這就表示這個營銷活動企劃不夠吸引人。」
「……」
冬湘宜調查得很詳細確實,小弟給暴龍主編上了一課的事件幾乎是逐字報告。牧洛亭不知該笑還是該驚,把特助先遺出門,自己盯著計算機無視許久。
這個女孩,做的事沒有一件是他經驗過的,連想都沒想到。
干雜志這行而自認識人無數的他,現在才明白天下之大,太陽底下還是有新鮮事。
有讓人怦然心動、百般驚艷的人。
外貌不算什麼,雖然她的容貌的確讓他目不轉楮,但那也是因為她的人讓他想要去看。
不但想去看而已,還想去接近,愈近愈好,想去徹底弄明白,甚而去踫觸……
這麼年輕的女孩,卻有如此的氣度和深度,連房凌光那樣的人她都能看透。
這是怎麼發生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