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書房里,連翹捧著一本雜書看得津津有味,薛一飛在旁邊擦拭自己的劍,兩個人各忙各的,卻又時時待在一起,竟然有一種異樣的和諧。
家里原本沒有正兒八經的書房,倒是很多習武練武的場子,自從連翹忙完了整修院子的事情大獲好評之後,又開始接手府里金錢收支之類的瑣事。看連翹那麼辛苦,薛一飛帶著人親手給她修整出一間做書房,就和新房緊挨著,緊走幾步就能過去。
自從連翹嫁過來,先是把府里大變樣,又弄起帳本,把家里的一團爛帳收拾起來,結余的錢買了莊子,租給佃戶,用來維持家用,現在連翹在大家心目中的威望比薛一飛還高。
府里隨便拉個人都知道,雖然明面上是大哥當家,可事實上掌事的人就是大嫂。以前領了奉銀都丟在慧嬸那里,兄弟們一起花,可府里都是大老粗,慧嬸也不會管帳,誰要都給,
有一點花一點,不懂得計劃,所以之前一年里時常拮據、困難,養著幾十口男人用得多、吃得多,每到最後總會捉襟見肘,一群人急得跳腳,也不知道該怎麼弄才好。
現在好了,有了大嫂連翹,她不光人長得好看,還懂得多,整理了帳本和京都的賞賜,弄得井井有條,讓這些大老粗的男人們連連感慨,覺得以前過的日子太慘,家里還真是要有個女人。
對于這些贊美,連翹坦然接受,越發習慣現在的生活,雖然所有人都在模索著前進,可總體都是越來越好。
薛一飛把劍收回劍鞘,就瞧見連翹面帶微笑的模樣,不由得也隨著微揚唇角,「看到什麼好玩的,這麼開心。」
把書放在桌上,連翹托腮看薛一飛,「沒什麼。」
看她慵懶的模樣,薛一飛也不追問,走到旁邊看她手里的書,見里面內容沒有什麼好笑,就猜到連翹應該是胡思亂想來著。
連翹大方地讓了一點,之前她以為薛一飛真的大字不識,前些天才知道這男人懂得不少,還練了一手好字,只不過平時很少動筆,喜歡舞刀弄槍,就鬧出這樣的誤會。
「你要看嗎?」明知道他不愛看書,連翹還是抿嘴笑著問。
「不看。」薛一飛搖搖頭。
連翹還想鬧他一下,誰知外面突然傳來腳步聲。
薛三活蹦亂跳地沖進來,聲音很大,身後還跟著晚素。
「大哥,出大事了!」薛三大聲吼,表情有些微妙,說不準是憤怒還是不安。
晚素慢了一步,進來之後看到連翹衣衫整齊,舒了一口氣,有些埋怨地瞪一眼薛三,「姑娘,你看他總是這麼莽撞,我都攔不住。」
「沒事。」連翹不在意,薛三這陣子已經注意很多,想來應該是發生了什麼事情才這麼著急。
薛一飛和連翹想的一樣,眼眸微抬,「什麼事?」
「姓章的……章越來了。」話說了一半變了口氣,薛三表情不忿,「還帶著賀禮,說是大哥成親的賀禮,我說把人打出去,可薛二不讓我們這麼干,非要來告訴你。」
章越這個名字一說出來,房間里寂靜了一下。
薛一飛的臉色黑沉,從未有過的陰郁。
連翹和晚素相視一眼,都沒有開口。
連翹知道章越,這位章公子三十多歲,是章老員外的長子,原本家世不錯,可惜近些年生意越來越小,這位章公子還也有幾個相好,且養著歌舞伎,倒是把風流的本事全部通曉。
不過,這並不是連翹震驚的原因,真正的理由是,傳言中,自己的夫君薛一飛是章老員外的幼子,他十年前離開章家就再沒回去過,還改了姓氏,如果這傳聞是真,外面來的這位章越章公子就是她的大伯哥。可是從薛一飛和薛三的表情來看,這里面一定有什麼故事,連翹不知道該怎麼開口,只能先靜觀其變。
果不其然,薛一飛笑了,冷笑。握劍的手青筋暴起,面色陰冷,「他還敢來,看來是還沒認清楚狀況,薛三,把他帶到客廳。」
「是。」薛三也是憤怒得很,踢踢踏踏地走出去,還不忘帶著晚素。
自從連翹嫁給這個男人,從來沒見過他這樣憤怒。連翹沒有說什麼,站起來走到薛一飛身邊,伸手抓住了他的手掌,「要我陪你去嗎?」
她輕柔的聲音像是一股春風,瞬間平息了薛一飛的憤怒,他的目光漸漸平靜下來,回握她的手,「好。」
既然已經成親,薛一飛原本就沒打算把這些事情瞞著連翹,不過是覺得不值一提,既然今天章越找上門來,正好把事情說清楚。
抬起另一只手撫模他皺起的眉頭,連翹始終笑著,口氣輕松,「我不喜歡你雛眉的樣子,笑一下嘛。」
連翹孩子氣的做法讓薛一飛心里一暖,他嘴角僵硬地笑笑,「好。」
「走吧,我和你一起。」既然嫁給他,無論要面對什麼,她都會陪著一起。
就算是走出書房都沒放開手,兩個人就這麼握著手往前院走。
前院廳堂里,被人瞪得坐立難安的章越臉色發白,彷佛害怕旁邊的薛三他們會動手打自己,才等了沒一會,在他看來卻已經度日如年。好不容易听到腳步聲,章越站起來走到門口,瞧見薛一飛的時候眼楮一亮,可看到他身邊的連翹,和那兩個人緊握的手,臉色有難看一點。
娶了一個妓女還這麼招搖餅市,他不喜歡這個弟弟的張狂。章越在心底狠狠啐了兩口,果然是和他娘一樣的賤皮子,都是自甘下賤的貨色,如果不是薛一飛混好了,父親非要他來討好,他才懶得來。
可章越無論心里怎麼看低薛一飛,臉上還是要擺出笑容,顯得格外親切一般。
「小弟。」章越迎上去,很想拍一拍薛一飛的肩膀,可瞧見薛一飛冷冽的目光,又停住,生怕被丟出去。傳聞都說薛一飛是個莽夫,動不動就殺人,他不想嘗試。
冷冷地瞧他一眼,薛一飛理也沒理,徑直帶著連翹坐下,這才開口,「章大公子來我這里做什麼?」
薛一飛直接把那句小弟忽略,讓章越的臉色一紅,有些惱怒他的無禮,又狠狠地壓抑下去,「小弟這話是怎麼說的,咱們一家人就是要時常走動……」
手掌落在桌上,砰的一聲響,薛一飛面透寒意,「章大公子恐怕是糊涂了吧,這里誰是你的小弟。」
「小弟……」還想再說,看旁邊幾人已經躍躍欲試準備動手,章越連忙改口,「一飛,今天我是來給你送賀禮的,你前些日子成親,父親就讓我準備了賀禮送來。」
「賀禮?」薛一飛的臉色平靜,口氣卻很冰冷,「我與你們章家沒有一點往來,為什麼給我送賀禮?」
「我知道你還在生氣父親對你不好,可是咱們畢竟是要一家人,你就別再生氣了,這都過去十年了。父親的身體一直不好,為人子女的也要體恤一些,要是你能去看看他老人家,父親一定會很高興的。」
壯著膽子把父親交代的話說了一遍,章越擦擦額頭的冷汗。如果不是被父親逼著來,他寧願這個冷面閻王永遠別回家,不然還得分家產,就薛一飛這嚇人的模樣,天天看著他得少活十幾年。
听到父親兩個字,薛一飛的眼楮微眯,目光帶著仇恨,「章越,這是我最後一次警告你,從十年前開始,我薛一飛和章家就沒有半點關系,那個老畜生不是我的父親,你也不是我的大哥,如果能記住,現在就帶著東西滾出去,如果記不住,我有的是辦法讓你記住。」「你、你、你怎麼這麼說話,我們怎麼說都是你的親人……你想做什麼?」看薛一飛站起來,章越嚇得抖得不停,還硬撐著叫囂道︰「我告訴你,你別亂來,父親能認你就不錯了,你別給臉不要臉,他都沒怪你娶個妓女丟章家的人,你這麼不知足……啊!」
話未說完,章越尖叫起來。
走過去輕而易舉地把章越的手臂扭了一圈,薛一飛在他的鬼哭狼號里冷冷一笑,「身上流著那個禽獸的血,是我這輩子最痛恨的一件事,留在章家的每一天,對我來說都是地獄,既然從那里逃出來,你覺得我還會跳進去?
再警告你一遍,我叫薛一飛,和章家沒關系,連翹是我的女人,是這個家的女主人,她不是你的髒嘴可以評判的,膽敢再多說一句,我就讓你永生永世都後悔今天來到這里。」
手臂被他扭得幾乎斷裂,章越的眼淚、鼻涕都下來了,「我記住了、我記住了,放開我吧。」
第一次見這麼沒出息的男人,薛三幾個在旁邊看著都忍不住笑起來,「真他娘的沒出息。」
從始至終沒有說一句話,連翹听到妓女兩個字也沒惱怒,只是乖乖地等在那里,她相信薛一飛能處理好所有的事情。無論她做了多少事,在他們嘴里多麼能干,這一切都是因為背後有薛一飛撐著。既然那些事情他放心悉數交給她,這些事情她對薛一飛也很信任。松開手,薛一飛有些嫌惡地瞥章越一眼,「滾!」
「滾啊!」薛三他們吆喝著,看章越腿軟得走不動,干脆就把人拎起來,「大哥,我們把他丟出去。」
看他們嬉笑著把人帶出去,薛一飛沒什麼表情。
這個男人靜靜站在那里的模樣,背影如此孤單……連翹心底涌出一股酸疼,是因為心疼這個男人吧,無論他面對著章越的時候多麼強悍,可這件事在他心底始終是一道傷口,只是一直在掩飾偽裝成愈合得很好。
這一刻,連翹突然有一種很大膽的念頭,她想了解薛一飛的一切,就連這些秘密,她願意幫他分擔所有。
連翹起身緩緩走過去,她伸手攬住男人的腰,整個人貼在他的背上,「一切都過去了。」
她的聲音那麼溫柔,一句一切都過去了卻讓薛一飛的記憶回到從前,他的母親去世之前也是這麼說,一切都過去了,你不要恨任何人,也不要報仇。
想到記憶中那個溫柔的女人,竟然已經沒了清晰的眉目,可他依舊清楚銘記那份溫柔,抱著自己的樣子像是抱著世間最好的珍寶。那幅畫面美好得讓人流淚,時常出現在他夢境之中,現在終于有另一個女人代替母親做了同樣的事情。
這一刻,薛一飛以為心底早就愈合的傷疤血淋淋地露出來,原來它始終沒有長好,只是深深地隱藏起來。
這些年里,他從來沒有過談起過往事,一直深深藏在心底,就算是對師父,也只是略略提了幾句,可攥著連翹的手指,第一次有了傾訴的念頭。
「我九歲那年,母親就去世了。她是獨女,因為外祖母身體不好,只有母親一個女兒,被當成掌上明珠一樣養大。外祖父以前是潁州有名的手藝匠人,做的首飾很受歡迎,所以家境算得上殷實。因為心疼女兒,他老人家拒絕了很多人家的求親,想多留幾年。
直到母親十六歲,外祖父做了好些最精致的首飾,準備給母親當作嫁妝,找一個好人家托付終生,就算不能大富大貴,夫妻和和美美一輩子就是最大的願望。可是,外祖父失望了。」
想到那些不快的過往,薛一飛的語氣變得痛苦起來,「誰知,一個偶爾的機會,母親認識了姓章的禽獸,他那時候家境很好,早就娶妻生子,就連妾侍都好幾個,可他第一眼就看上我母親,于是花言巧語騙到手。外祖父不同意,他就設計母親有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