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黃帝問曰︰何謂繆刺?岐伯對曰︰夫邪之客于形也,必先舍于皮毛,留而不去,入舍于絡脈,留而不去,入舍于經脈,內連五髒,散于腸胃,陰陽俱感,五髒乃傷,此乃邪之從皮毛而入,極于五髒之次也。如此則治其經焉。
晉?皇甫謐《針灸甲乙經?謬刺第三》
大燕京城佔地遼闊,分東西南北四大城環繞護守當中的皇城,繁華遍地富庶豐饒。
青磚大路上往來穿梭的是大魏、大齊、大周,甚至遠自南朝而來的諸國客商,販來最華麗的綾羅綢緞等等齊全貨物,換購大燕出產的山參、貂狐毛皮等奇珍貴品。
然而這一切皆在慕容大君的掌控之下。
錢權、軍隊和民心,三者皆是帝王手中的利器,缺一不可,慕容獷最是深諳這個鐵血道理。
他今兒先是帶她繞了東城幾條主要的熱鬧大街,怕她被日頭曬著或受了風,在下馬車前總是小心翼翼地為她戴妥帷帽、系好披風,就連她挑選起小攤子上的趣致小物事時,也主動替她取這支拿那支的
「我要自己挑。」孟弱懊惱地低語。
「孤呃,我幫你拿著,免得扎了手。」他那張俊美臉龐露出了一絲諂媚的笑容。
孟弱無言。
他們身後的護衛默默側過頭去,假裝自己不在現場。
孟弱望著他,欲言又止,心頭一陣一陣揪扯得慌,半晌後,她勉強嬌嗔道︰「您再搗亂,阿弱就不與您好了。」
慕容獷已好久沒有听小人兒這樣同他撒嬌了,登時歡喜得整個人暈陶陶的,渾然不知身在何處,看著她的眸光也更溫柔了。
「好好好,都听娘子的。」他笑得好燦爛。
她低垂目光,掩住了眸底的痛苦和掙扎。
逛了一兩個小攤子,買了叮叮當當幾件小玩意兒,孟弱的臉色又蒼白氣虛起來,昏昏欲睡地偎在他懷里困難地喘息。
「是不是又難受了?馬車上有黃太醫做好的丸藥,還有小爐火一直煨著的藥湯,我們立刻回馬車上喝藥,馬上回宮——」他臉色也急白了,二話不說打橫將她抱起,就往始終慢悠悠跟隨在後頭的馬車方向沖。
「我咳咳咳阿弱還想去河邊看看」她說得氣喘吁吁,手緊緊攀著
他的衣襟,臉上浮起渴望和祈求之色。「阿弱曾听說,咳咳大燕的金水河自祁連山自北向南流我、我想去看一眼,家鄉的方向」
慕容獷心一痛,柔聲道︰「好,我們去,你別急,你要什麼孤都答應你。」
阿弱,孤什麼都可以給你
馬車穩穩地駛著,來到了河面寬闊、水勢湍急奔騰的金水河畔,車里的孟弱已經服下了藥,小臉還是雪白得令人心驚,幸而喘咳已漸漸止息。
「渡頭到了嗎?」靜靜偎在他懷里,感覺到馬車停了之後,她眼神郁郁中透著莫名憂傷地抬頭望著他。
「嗯,到了。」慕容獷低頭凝視她,對著她溫柔寵溺深情一笑。
他小心翼翼地將荏弱得像隨時會被風刮走的小人兒抱在懷里,利落地下了馬車,不忘替她攏緊披風,抱著她來到泊著數艘客舟的渡頭旁的小亭子內,自有護衛鋪好了錦榻、爐火參茶。
她乖乖地膝坐著,看著高大俊美的他,正在指揮著眾人把馬車上的茶點種種物事搬下車來,心髒劇烈抽疼了起來。
對不起。
——剎那間變故陡生!
渡頭上平民客商打扮的百來名男子猛地抽出了青閃閃銳利刀劍,如暴雨怒箭般齊齊向慕容獷和護衛們撲來!
緊接著,數艘客舟上涌出更多死士
「有埋伏,護駕!」護衛們大吼一聲。
慕容獷臉色微變,緊緊將孟弱護在背後,數十名護衛牢牢將他倆護在中央,有護衛對空燃了一記青龍火,轟地在空中飛炸開來!
此次前來刺殺的都是東藩郡王府和竇國公府精心培養多年的死士,武功高深悍不畏死,人數更是遠遠勝于慕容獷微服出宮帶出的數十高手,交手過後不到半盞茶辰光,慕容獷這方已傷亡了大半。
「究竟是何人泄漏了大君蹤跡?」
「有內賊?!」
「速速突圍通知東城戍軍統領前來護駕!」
護衛們雖然面臨重大狙殺,卻依然臨危不亂,武功最高者緊緊護住大君和娘娘,輕功最上乘者已經突圍而出
就在此時,玄子和子空凌空而現,兩人交換了一個殺氣凜冽的眼神後,身姿如蛟龍般迅速殺入死士人海中,剎那間慘嚎聲四起,有無數鮮血和斷肢頭顱飛散四處!
只兩大暗影,卻猶如羅剎血淋淋自地獄中而來,眼也不眨地揮手寸寸收割魂靈,縱使剽悍如死士們,也感到深深地戰栗和恐懼。
「阿弱別怕,有孤在。」他結實有力的雙臂緊擁著她,沉穩鎮定地低聲道。
「嗯,臣妾不怕。」她臉色死白,卻有著說不出的詭異平靜。
慕容獷鳳眸厲光一閃,閉了閉眼。
數十名護衛受傷的更多了,就連玄子和子空身上也出現了怵目驚心的傷口,可死士卻源源不絕而來。
眼見已是勝券在握,權掌大燕的慕容獷此刻被困守在小小亭子內,一個清俊中年人緩緩走出客舟,笑吟吟地對著他道︰「獷兒,事已至此,你束手就擒吧!」
另一名高大的青年手持長弓,穩穩地搭箭于弦上,神情戒備地緩緩逼近。
「東藩郡王世子,孤還以為你是東藩郡王府里少見的聰明人。」慕容獷神色不變,嘴角微微上揚。
貝爾裕面色一緊,搖了搖頭,冷聲開口,「大君早已想收拾我東藩郡王府,臣今日也只是合理反擊。」
慕容獷笑了,眉眼間有說不出的邪魅,氣定神閑地道︰「東藩郡王府若是如你說的那樣安分,那私下和北羌、陳國動作頻頻的又是誰?」
貝爾裕一窒。
「獷兒,當年先帝選擇過繼你為嫡子,還真是沒相錯人,你果然擁有帝王狠辣霸氣之心,只可惜」竇國公嘴角含笑,眸光戾色大盛,狀若渾不在意,隨口就說出了這個驚天秘密。「雜血就是雜血,又如何當得起我大燕黃金般高貴無雙的帝王?」
眾人一驚,紛紛望向了高大俊美的慕容獷。
他懷中的孟弱也呆住了
「那又怎樣?」慕容獷卻沒有半點皇室機密被拆穿的驚惶或難堪,閑閑地攤手一笑。「父皇當初選了孤過繼,孤就是父皇的親生子,皇家玉牒上載錄有名,誰都推翻不得這個事實——除非,您老親自到皇陵把父皇請回人世,讓他老人家親口改了,否則,孤這個大燕帝是注定坐到「萬歲萬萬歲」了。」
竇國公被他嘲諷得臉一陣青一陣紅,眼中殺氣大作。「你錯了,你今日死在此地,帝位就得換人坐。就算你有幸逃出生天,如今的大燕皇宮已經落在老夫手中,你還是得像喪家之犬那樣四處逃亡,等著老夫取你項上人頭——」
慕容獷鳳眸微眯,笑容消失。
「慕容獷,我敬重你是個好皇帝,是條好漢子,若是你現在投降,並親手殺了你懷中這個奸妃禍水,我貝爾裕可做主,饒你一命,圈禁于別莊中,讓你平安終老。」貝爾裕嚴肅正色道。
慕容獷尚未回答,竇國公已冷冷喝斥了他一聲︰「荒謬!縱虎歸山,你嫌自己活得太長了嗎?」
貝爾裕皺眉。
「竇國公,你是不是忘了?他的命,是我的。」一個輕柔的嗓音無情地響起。
慕容獷僵住了——
他不敢置信地低下頭,眼光痛楚悲涼地注視著懷里的小人兒。
渾身傷痕累累的玄子和子空瞪大眼楮,隨即狠狠倒抽了一口涼氣!
「內賊是你?」玄子冷眸赤紅地咬牙問道。
「你就是那個幾次放消息給老夫的——暗線內鬼?」竇國公一臉怪異而懷疑地瞪著她。
孟弱退出慕容獷僵硬的懷抱,靜靜地往後退了幾步,與竇國公等人和慕容獷呈三方犄角之勢。
「是我。」她小臉毫無血色,瘦弱的身子彷佛隨時都會倒下,花做魂魄雪為肌膚的淒美卻透著一股凌厲的死氣,令人膽戰心驚。
「子晨查到了皎女還有京師近日的異動,都似有數條線索指向你,孤原是想,一定是有什麼地方弄錯了。」
慕容獷看著她因得聞此事而愀然變色,身子搖搖欲墜,自己卻依然滿心滿眼盡是痛苦與憐惜,全然沒有一絲憤怒仇恨之色。
「為什麼不疑我?」孟弱無法自抑地顫抖起來,手腳冷若寒冰,語氣卻鎮定得近乎漠然。「若是你早生疑于我,今日就不會落得如此淒慘狼狽了。」
「阿弱,孤只想知道為什麼?」他目光直勾勾地凝視著她,眸底有淚霧彌漫,心痛得宛若被燒紅的刀碎割搗爛,聲音瘠啞哽咽。「為什麼?」
「還記得你做過的那個惡夢嗎?」她泛白的嘴唇微動,神情滿滿的哀戚,幽幽地道。
慕容獷大震,胸膛像是被誰重擊了一拳般,痛得幾乎喘不過氣來,腳下踉蹌後退了一步。
「孤不明白?」
「那是你我的前世。」她眼神空洞地望著他,像是看著他,目光卻穿透了他,落在那個遙遠悲哀的前生里。
慕容獷怔愣地看著她,「你說什麼?前世?孤和你的前世?可不可能,你怎麼還記得?孤是說怎麼可能?」
就連竇國公和貝爾裕都听住了,雖然明知這有可能是這個奸妃賤人所想出的緩兵之計,可是不知怎地,她就這樣站在那兒,獨自一人,風姿楚楚,卻宛若已開到荼蘼、轉眼就要淒艷凋零的一抹花魂
所有人都被這一幕震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