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十里山地剿匪一事已落幕,因地屬鄰縣管轄,所逮捕的大小盜匪自然是被劉大捕快的人馬押回自家縣衙候審。
秋篤靜等人則隨著教頭大人封馳返回峰下城。
這三日還算平靜,唯一出動巡捕房的是昨兒個大川交會的碼頭區,兩船分屬不同商家的船工因卸貨的事掀起爭執,兩邊的漢子都掄棍動斧對峙起來,幸得鐵捕們及時趕到才鎮住場子。
巡捕房眾人各司其職、按部就班,今兒個上半日倒也輕松安靜。
來到下半日,秋篤靜從外頭巡城返回,甫交了班正要用飯,心頭卻沒來由一陣驚跳。
不!並非無緣無故,她是有過這種狀況的。
心音一聲強過一聲,額與背皆滲冷汗,氣血在丹田鼓噪。
閉目試圖穩下,一口氣還沒能調好,合起的雙眸竟見九尾雪天狐憑虛御風穿過林子、掠過起伏和緩的山坡,直直往山坳小村而去!
她視野擴開再擴開,倏地穿入村中——
七位黑衣老太在村央祠堂前的曬谷場上「迎客」,七人分守七處方位,手中所持皆為巫族傳承數百年的法器。
不是她無端端幻想出來的。
便如當初他遭赤狐偷襲得逞的那一次,她在睡夢中驚醒,那是氣血連動,真真感應到他所經歷的。
而這一次,他闖巫族村了!
巫族大陣一旦催動,為防巫法反噬,不分出高下不會停止,非斗得其中一方勢崩力竭不可,就像用血喂養的寶劍,一出鞘必得見血,以祭劍靈。
不可以啊!
黑衣老太們與他,那是她的親人、族人和她心儀的人。不可以這樣!
哪還顧得上肚餓?她重新翻身上馬,沖出峰下城,往山坳小村策馬飛馳!
來不及了騎術精湛的她下馬時,竟險些僕倒于地。
巫族大陣宛如一張巨大的無形網子當空罩下,將小村完全籠罩。
她看得到那些騰騰向上的氣氳,氣屬淺藍色澤,像熱火燒得猛烈,底端的火焰不是大紅,而是藍澤跳竄那樣
村子彷佛著火,是藍火里的海市蜃樓。
「竹姨!」她微踉蹌地跑向已經驚呆的秋宛竹。後者跪坐在地,懷里摟著似昏厥過去的蕭湘。
一見是她,秋宛竹刷白的臉尋回一點點神氣,一手抓住她。
「我們進山里采藥,回來回來就成這樣,湘兒想也沒想便闖,一靠近就倒了,我們進不去,里邊的人也出不來」
「湘兒無事嗎?」秋篤靜迅速且精準地探著小泵娘脈息。
「暈過去了,幸得心脈無損,我再幫她揉揉,一會兒會醒的只是太婆們驅動『落月七星陣』,這陣法霸道剛強,不能輕易使動的,靜兒,是天狐闖陣了是不?怎會這樣?怎麼這麼突然」
「沒事的。我進去勸他們,竹姨待在外圍就好,我體內有巫族血肉、有天狐血氣,還有千年內丹護守,會沒事的。」想安撫人,嗓聲卻不爭氣發抖,秋篤靜深吸口氣硬逼自個兒穩住,眸光神炯。
秋宛竹原是緊緊扯住她,怕她涉險,但也明白眼下之事非她不能善了。
「靜兒小心,別逞強。」到底還是松開手。
「好。」她扯出一記笑,旋身往村里去。
阻力甚強!
秋篤靜只覺肉身如在狂旋暴風中前行,頭前腳後,身子都傾斜了,還是僅能一小步、一小步地挪動。
終于終于啊終于她硬是跨入那張無形大網中。
身軀一旦切進,打在身上的阻力頓消,她整個人瞬間摔地。
但當能迅速爬起,一點也不費力了。
她連氣息都沒來得及調好,立刻沖向村央祠堂前的曬谷場。
一路上見到的人物景象令她雙眸越瞠越圓,頭皮發麻。
在這小村中,此時此刻此際,所有男女老幼、阿貓阿狗、牛豬羊雞,以及路上的板車、剛汲上來的井水、打鐵鋪里燒紅的火焰不管是有生命或無生命的人與物,全都進入靜止狀態。
這已非結界那麼單純,她進到兩股神力斗法的禁地。
能異乎尋常闖進,她心知肚明,全賴半巫半仙且被天狐血氣深深濡染的體質。
提氣奔至村子央心,出現在她眼前的是一團巨大的白色渾沌。
沒有曬谷場子,不見七位太婆,更沒有九尾雪天狐的身影,就是蠶繭般形狀的白,那渾沌形成一個好大的漩渦,不住旋繞,強大的靈力撲面而來。
她才探手去踫,連眸子都沒來得及眨,人已被吸卷進去。
一被卷進,她頓時被一股重力強壓在地!
彷佛千斤石墜,壓得她幾難動彈。
咬牙,雙肘勉強撐起,一抬眸就見巫族大陣內,七位巫者手持法器高高騰于半空,分守七方陣位。
大太婆位在最高之處,手中烏木杖亮如火炬。
從烏木杖底端噴流而出的光有如細絲,試圖將闖陣的天狐網住。
白凜端坐于地,離她僅五步之距。
他雪發飛揚,白袍鼓風,閉目、微垂頸項的模樣彷佛正入定神煉。
白光細絲無法罩下,皆在他上方裂開分道,不住朝四邊流去。
秋篤靜忽而明白,正因他擋開大陣里的絲網,那些細絲才會變成巨繭漩渦,將這場子上的一切包覆。
他此舉分明是拖著所有人下水,誰也別想逃,誰也逃不掉,而太婆們欲網捕天狐,造出的網越來越大,反倒自投羅網。
該怎麼做,她想不出。
倘若非得網住天狐才能止下就連她一塊兒網了吧!
她匍匐著,很艱難地靠向白凜,突然大陣之內發出嗡銳響。
她循聲抬頭,竟見小七太婆足下開始不穩,法器月兌手飛出。
小七太婆一出狀況,陣法忽弱,連帶六太婆、五太婆皆發生相同情況,其它幾位老人家還在力撐。
「小七!」、「老六——」
太婆!
秋篤靜叫聲堵在喉頭,雙眸驚恐,就見離地好幾丈的兩位太婆先後墜下。
事情起落僅在呼息之間。
她身側一陣風掃過,男子修長玉身在躍動時,竟轉成真身原形!
一頭茸茸雪毛的九尾天狐竄得極高,狐嘴一張,先叼住小七太婆,長尾一卷,半空吊起六太婆。
天狐四足不及落地,老五、老四、老三和老二,四位太婆竟又同時掉下,月兌手的幾件法器在四周亂飛。
天狐以九尾中的三尾掃開法器,再以四尾分別接住老人家,算一算,九尾有八尾很忙中,但還能余下一尾溜到秋篤靜這兒,護在她伏地的身背上。
天狐穩穩躍落,張嘴放下小七太婆,長尾亦將所有人放落地面。
天狐側首瞧過來,秋篤靜見那雙狐狸美目徐緩一眨,像瀟灑沖著她笑。
「白凜!」
一束極強亮的細絲白光驟然打下,從大太婆的烏木杖底疾射而出!
天狐或者心神松懈了,實不及回擋。
白光「啪」地厲響落在狐背上,立時激出一片火花。
精碩狐身瞬間倒地,毛發燒焦氣味隨即漫出,如光的絲網傾覆下來。
若被網住,天狐真身當真會被炙得毛焦肉熟啊!
「太婆——太婆不要啊!」秋篤靜都不知是如何掙開身背上千斤重的壓力,她連滾帶爬撲了去,將天狐狐首攬進懷里,身軀大張,盡可能蓋住狐身。
交織成網狀的一層白光,硬生生停在離她不出半臂的上端。
不是大太婆心軟,已召出的巫法亦不能說收就收,是秋篤靜自個兒擋住了。
如同情急之下召出的驚天狐火,如同無意間使出的虛空挪移,很多事秋篤靜無法掌控,但千年內丹與她內化甚深,人的意念勝過一切,她要保護白凜,白凜若出事,她跟他一起。不管生死,都在一起。
逼出的靈能,超乎她所能預料。
她扛住了巫族大陣。
白光絲網上,一絲絲、一縷縷的光被抽掉、褪去、消失。
她沒有張眼,只是牢牢抱住天狐,臉甚至埋在蓬松雪毛里。
她耳中傳進太婆們的叫嚷,老人家聲音忽遠忽近,不住交談、嚷喚——
「靜兒!怎麼了?沒事吧?醒著嗎?靜兒啊——」
「大姊是不是過分了些?若不是這妖孽呃,這只天狐竄上來相救,咱們這幾把老骨頭怕都摔得粉碎,可現下唉。」
「怎麼怪起大姊了?巫族陣法一旦祭出,扛不住就得遭殃!天狐相救,那、那大不了讓他救、欠他情,等他醒來再還不遲嘛。」
「別吵別吵,先看看靜兒!這娃兒越來越強,宛梅留下的這一點血脈,盡避習巫習得缺堂少課、七零八落的,骨子里畢竟還是大巫。」感傷般吸吸鼻子。
神識中的狂風與暴雪彷佛吹了許久許久。
待靈能收斂,心魂穩下,秋篤靜輕喘再輕喘,恍惚張開雙眸。
曬谷場恢復尋常景象,什麼千斤重的壓力皆消失不再,太婆們圍在她身邊。
她伏著,被她護在身下的不是九尾天狐,而是白袍雪發的男子。
「呼醒了醒了,兩個都醒了!」
「阿彌陀佛,祖宗保佑啊!」
秋篤靜一顆心懸得老高,半跪起來,捧著男人蒼白的臉。
美男淺淺掀睫,瞳底幽光浮掠。
見是她,男人那張薄女敕的唇愉悅勾起,而後頭一歪,再次暈死過去。
「白凜白凜!」
白凜很難得地對自己點頭承認——沒錯,他確實女敕了些。
巫族族首都把話說到那分上,要不回內丹,他不計較,要不到他家那口子,算哪招?不闖闖巫族大陣如何善了?!
但秋篤靜的脾性他清楚,對上那些弱的、老的、病的、殘的,她心軟無藥醫。
強權壓境,她絕對力抗,你越跟她強,她較你更倔強。
他要闖陣,要闖得高段,要在斗法斗至最高峰時敗陣下來。
他知道血氣驅使定會令她有所感應,她會趕回,如同她那時趕至虛元遭重創的他身邊。她將再一次,親眼目睹他很可憐的樣子。
結果如他所料,她趕回來。
但亦是出乎他意料,她竟生生切進陣法內。
這樣更好!
驅使神識對付一干老巫的他內心禁不住竊笑,就讓她瞧瞧,她的太婆們是怎麼大使法器,結陣來圍困他、欺負他、傷害他。
然,事情轉折起于肘腋之間!
他都還沒決定何時該敗陣,且要敗得漂亮、敗得天衣無縫,老巫們竟後繼無力似自亂陣腳,結起的方位大陣開始搖搖欲墜。
開什麼玩笑?!要有事,也該他出事,幾個老太婆搶啥兒搶?!
不行不行!她家太婆們若摔得粉身碎骨,在她面前豈還有他立足之地?
硬拉神識出定,真身竄出,他嘴叼一個,長尾唰唰唰地連卷五人,還能騰出一尾模模他家那口子,多瀟灑高強,多從容神氣,多等等!
他突然意會過來,他是來敗陣的,不是來贏的。
當上端那束絲網白光朝他疾射時來得真好,實在太好!
他明明能避,或用長尾倒彈回去,但沒有,他咧開狐嘴笑得志得意滿,雙目發光,下一刻就在秋篤靜眼前順著那襲來的力道倒地。
苦肉計果然堪用,以退為進真為王道。
他確實太女敕,但他知錯能改,而且非常能舉一反三。
他救下老太婆們,他沒敗,他是背後遭偷襲被放倒。
頸背一陣灼燙,透進體內的勁力他沒來得及卸去,也不想逞強卸去。
倒就繼續倒著吧。他感覺女人撲來摟緊他、護著他,真情流露,他的心浸在沉沉香蜜里,甜到不行
「唔」甜啊,鼻端浮動的都是淡香,與老巫們這一戰,連天都幫他。
嘴被輕輕舌忝著,他嘗到女子口中馨甜,是他在意的那個人兒。
呵,偷吻他呢啟唇,他任她親吻,以為含住的會是綿軟小舌,傾入他齒關內的卻是微熱的一丸小物。
驀地張開雙目,果不其然,喂進他口中的正是自己的內丹。
此時秋篤靜躺在白凜身側,後者趴臥在蒲草軟墊上,臉轉向她這邊。
她挨近,扶著他的臉將內丹緩緩吐入他唇內,並暗暗使動意念,希望他快些蘇醒,希望內丹的靈能保他無事、安他神魂
以為已喂出內丹,才要退開,他當真醒來。
而一醒就不老實,單臂橫將過來按住她後腦勺,她的嘴被他堵過來的雙唇吸住,內丹的金光在彼此口中漫舞。
她想他身上帶傷,唇齒磕合間哪敢使勁,自然節節敗退,于是滾在兩人舌尖的金珠子被他推回,順著呼吸吐納重新落入她月復內丹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