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芳菲在掏出家門鑰匙時,忽頓了頓,回首望向那部鐵灰色休旅車——好像總在晚間出現,固定停在那,不知是哪戶人家的新車。
她進屋,擱下背包與鑰匙,直接進廚房。一旁餐桌留有飯菜,她瞄一下,覷見那片烤鮭魚時,有些意外它的完整——媽和哥都沒吃嗎?
她洗手,盛飯,坐下後開始進食︰她吃進茴香炒蛋時,稍驚艷了下。以往都炒老姜片,這次加了蛋,想不到味道這麼契合。
「回來了?」李母著睡衣褲下樓,身上帶了點沐浴乳的味道。
「對啊。」她扒了口飯,問︰「你今天這麼早就洗完澡啦?」
「昨晚沒睡好,今天想早點睡。」李母拉開椅子,坐在她對面。「哥值班?」
「沒有,吃完飯就出門了,說跟人有約。」
李芳菲笑眯眯。「跟那個住院醫師?」
「這我就不知道了,他沒說。」「這個拿來炒蛋滿好吃的。」她夾一筷子茴香炒蛋。「我也是第一次試。本來只是愛吃,今天才知道茴香補身體,說是健胃行氣,經痛時吃這個也很好。」
她垂下眼簾,問︰「你跟哥都沒吃魚?」
「有啦,我煎了兩片,跟你哥吃了一片,這片留給你,你體力消耗多,要多吃點。」
她劃開魚肉,夾了一小片放入口中,慢慢抿著味道。
李母瞧瞧她表情,問︰「你這樣餓到這時間才吃飯好像不大好,還是以後我早點作飯,你吃飽再去上課?」
「吃飽就運動也不好啊,而且我中間休息時間會吃點心。」周一至周五,五點五十分固定兒童初級班,上至七點二十結束,休息十分鐘後,接著上品勢防身班或對打應用班,九點下課。
「十分鐘休息時間能吃什麼?喝水就差不多了。」
「吞個面包還可以。」她再取了小片魚肉入口咀嚼。
李母看著女兒尖細的下巴。「我覺得這樣不好,你看你才去道館一個多月,好像又了不少。」
「運動量大的關系。因為運動而,這是很健康的。」「怕你午餐和晚餐相隔太久,以後胃會出問題,反正我都是要作飯,早點煮和晚點煮都一樣的。」
李芳菲安靜數秒,問︰「是他的意思嗎?」
李母愣了愣,一時間反應不過來。
「他不想再作給我吃了是不是?」她抬睫看著母親。
這陣子東麗時常給她電話,每回與東麗對話,總會听見他的消息。
東麗說他有天心情不好多喝了酒,語無倫次,一下子說他要是早一點知道她爸是人頭,他就不檢舉程國梁了;一下子又說不檢舉的話,大家傻傻繼續吃黑心品,沒一會又說早知道當年不要看見她百褶裙下的大黃運動短褲,他也不會對她留下深刻印象;再隔一會又說他相繼拉下程國梁與程國珍,看似是最大贏家,卻沒想象中快樂。
東麗又說他把經紀公司和樂部轉讓出去,說他成了上班族,做行銷企劃說他自經紀公司樓上搬出,另租屋居住;說經紀公司那棟房是以他前些年累積下來的收入購進,現在租給目前經紀公司的老板︰說其實她哥哥靠收租金每月也有一筆金額不小的進帳,即使不工作,生活開銷也不成問題,也許還能有存款,但他不想閑著……東麗總是有意無意地說起他的事。
不見他,生活中還是有他;不見他,還是會想起他。
「你都知道?」李母反應過來時,反問她。
「味道跟你的有些不一樣。」李芳菲指的是菜色。媽習慣四菜一湯,但自她到道館教授跆拳課程開始,這段時間晚餐總會多出一、兩道菜,偶爾餐桌還會出現兩湯,每回問,媽總說另外給她補體力的。
那些菜色,有些味道不同于媽以往所作,眼前這茴香炒蛋嘗起來的味道就不大一樣了,更別說鮭魚多了點味噌香氣,與媽以往只加鹽巴和檸檬汁的味道明顯不同。
李母笑一下。「被你吃出來啦?」
「你味噌只會煮湯,不會拿來烤魚。」
「你哪時發現的?」
「上次的檸檬雞柳,你說是他作的後,我就開始留意了。」
「他就是看你好像了,又看你愛吃快餐,怕你不健康。」李母瞧瞧她神情平靜,再道︰「他是擔心你餓過頭,才跟我提讓你吃過晚飯再去道館,他改作消夜送來。」
消夜?他打算以這種方式進行多久?她允許他以每日一頓晚餐默默維持這樣若即若離的關系,她也相信媽和他或許早猜到她已知道有些菜色是他作好送來。他透過媽,她經由東麗,他們知道彼此近況,他們心照不宣。她松動,讓出一些空間;他堅持,守著那點退路。
稍久的時間,都只有碗筷輕踫聲。扒光那碗飯,舀湯時,她淡淡地開口︰「上課前吃晚飯,下課後吃消夜,養豬也不是這樣養的。」
「養豬倒還好辦。豬哪有那麼多彎彎繞繞的心思,哪會鑽牛角尖,你說是不是?」李母唉聲嘆氣,收著餐桌上她吃空的餐盤,也順手將那碟還剩一半的鮭魚取走。
「我還要吃。」她盯著那盤魚。
「我以為你不吃了。」李母擱回盤子,手又去踫那還剩一點的茴香炒蛋。「這還吃不吃?」
「吃!」她應得快,對上母親促狹的眼神時,她臉孔微微發熱。「我吃完自己收,碗我也會洗,你先去睡。」
回房已近十點半。夜里寧靜,她取衣準備洗澡時听見外頭的引擎發動聲,心忽一跳。她匆匆推開陽台門,靠在女兒牆上往對街瞧,哪還有那部休旅車。
第十四天了。她悄悄關切休旅車十四天,發現車在周一至周六出現,她出門授課前車不在,她歸家時會見車停在那,待她房間燈亮,外頭即響起引擎發動聲,她再步至陽台,車已消失。
李芳菲靠著女兒牆望向對街,空蕩蕩的位置提醒她今天是周日,忽生出一點失落感。周日不來是因為她休息,知她在家,所以他不出現?他換車了還是借來的?
她望著那位置發愣時,房里的手機響,她回房欲接,來電顯示又讓她呆怔好一會,直至響鈴停了再響,她才回神,接通電話。
「還以為你是不是就不接我電話了。」是吳承佑。
那日對如琦坦承是她錄下兩人對話,也坦白她進立群私中是為了找程家的不法情事後,如琦給了她一巴掌,狠狠地,不留情面地,至今她彷佛還能感受當時那熱辣辣的疼痛感。她相信現在在如琦和老吳眼里,她就是一個為了個人目的而欺瞞他們夫妻倆感情的騙子,她不奢望被原諒,也以為再無交集。
李芳菲慢了幾秒才道︰「我以為我看錯來電者。」
吳承佑笑著。「才幾歲就得老花啊?」
她眼眶微熱,沒答話。「你要不要來看你干女兒?」
她呆了數秒,有些驚喜地問︰「生了?」
「生啦!前晚生的。」
「多重?」
「兩千八。還看不出來像誰,但手長腳長的,將來肯定適合練跆拳︰等她上大班,你好好教她啊,長大要是遇上那些想追她的豬哥,打得他們落花流水。」她笑。「這樣誰還敢追?」
「那就不要追啊。想追我吳承佑的女兒,也要先過我這關,我這關過不了還追什麼追!」
她依然笑著,半彎的眼楮蒙上水氣,她眨眨眼,沒能眨去淚意先哽咽出聲。
「知道我這麼疼女兒,很感動是吧?」
她抿住嘴,猛點頭,想起他看不見,鼻子輕輕嗯了聲。
「哪時過來?」
「我……」如琦呢?她同意她去探視她們母女嗎?她知道老吳撥了這通電話給她嗎?
「晚飯吃了沒?沒吃的話現在過來,陪我吃頓飯好了,我這兩天陪她吃月子餐,覺得自己也快發女乃了。」
李芳菲笑出聲,忽听聞那端傳來女聲︰「最好這樣就會發女乃,那女兒給你親體好了!」
听見如琦朝氣蓬勃的嗓音,她情緒滿溢,有數秒鐘的時間難以言語,她呵口氣,問︰「如琦好嗎?」
「她超好的,你沒听她嗓門那麼大?我跟你說,真的不夸張,她那天陣痛時喊多大聲啊,醫生說沒听過這麼能喊的產婦。」
她微微笑著,問︰「她願意讓我去看她?」
「這電話她讓我打的,你說呢?」吳承佑說這話時的態度听來正經多了。「我……很意外……關于那件事,我一直覺得很抱歉。」
電話那端靜了片刻,才听他緩緩開口︰「事情過了就過了。人生本來就是在每次的錯誤中學習正確的態度和方向,不是嗎?你想,有哪個人學寫字時沒有寫錯過?騎車或開車時沒有繞錯路的?誰沒犯過一點錯?」
不等她回應,他接著說︰「你摔過碗吧?碗要是摔碎了,那大概沒得補救,現在只是摔裂一個口,補一下還是能用。」
李芳菲輕輕地說︰「補過就有痕跡了。」她平淡的語氣中有一點感嘆。
「有痕跡才好啊。每次拿起那個碗盛飯菜〉看見那點痕跡,就能提醒自己——啊,還好這個碗還能用,還好還有這個碗讓自己能飽食一頓,下次別再摔了,再摔就碎了……」
她靜默數秒,豁然開朗。「我終于知道為什麼如琦喜歡叫你老吳了。」
「說話很老派嗎?」
「是真的很老派,但是……」她笑一下,「很實際,很受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