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董琰很喜歡董從益,覺得他簡直是一個模範丈夫和模範父親,就算放在後世也算是難得一見的好男人。
與董從益比較起來,董琰對董崔氏的感覺就比較普通了。
董崔氏是那種標準自幼接受貴族教育的女子,她的行為舉止與外表妝容都非常精致,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非常優雅。
董崔氏對待董琰也不冷淡,她的表情相當溫和,語言也沒什麼不妥,可是董琰就是對她親切不起來,那種感覺非常微妙。
董琰在董崔氏面前,覺得很拘束,可她面對董從益就不會有這種感覺,明明董從益是朝堂高官,氣場應該更強大的。
或許這就是人與人之間的緣分,董琰與董從益投緣,而原本董崔氏也是更喜歡長女一些,總覺得小女兒太頑皮好動,沒個閨閣千金的端莊樣。
董崔氏並沒有責備董琰擅自回家,她只是在听到董琬依然咳嗽不止、臥床難起時,臉色沉了下來,眼神中溢滿了擔憂。
董琰也不知道該怎麼勸慰母親,因為董琬的狀況的確很糟糕。
因為董琰回府,晚上一家三口人吃了一頓頗為豐盛的晚餐,飯後董琰到後花園散散步,才回房準備休息。
古代沒有電,晚上只靠蠟燭和油燈照亮,在這樣的微光下,做什麼都不合適,看書會傷眼,做針線活同樣傷眼,而且董琰也不會女紅,所以她打算早早卜床,竹力習慣古人「日升而起,日落而息」的生活模式。
只可惜現在是寒冬,董琰房里只靠床榻前的兩個小火盆取暖,她冷得縮在被闌里,翻來覆去,就是睡不著。
來自後世的她根本沒經歷過攝氏零下十幾度,甚至零下二十幾度的冬天,簡直冷死人了呀!听說還有人在外面凍掉了耳朵呢,想想都好可怕。
就在被窩好不容易暖了,她也快要沉入睡鄉時,外面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然後她听到一兩去開了門,一陣竊竊私語之後,一兩腳步踉蹌地走到內室,她走到董琰的床前,掀起厚厚的床幃,說︰「小姐,剛才檀香姊姊過來傳話,說……說大小姐……走了。」
「你說什麼?」董琰猛然坐起身子,震驚地抓住一兩的手。「怎麼可能?怎麼回事?為什麼會這樣?我們才剛從紀王府回來啊。」
一兩也是滿臉震驚與悲哀,不過她還是盡責地替董琰取來棉衣穿上,說︰「具體如何,奴婢也不知,小姐還是先去夫人房里吧,夫人最疼大小姐,想必此時都快要心疼暈過去了。」
董琰整個人都處在一種呆楞的狀態,據野史記載,董琬確實是在小董氏照顧她的期間猝然去世的,難道就是今天?就是恰恰跋在了紀王的壽誕之日?
董琰努力推測,如果她沒有穿越過來,而是真正的小董氏的話,如果小董氏真的在西暖閣和蕭維澤發生了關系,又正好被董琬發現了,那麼董琬確實可能活活被氣死。
可現在董琰已經回了董家,董琬怎麼還會發生了意外?
難道命中注定如此?
還是閻王要人三更死,絕不會留人到五更?
董琰的手腳冰涼,她簡直不敢再細思,如果董琬的命運不會因為她的穿越而發生改變的話,那麼是不是幾年後,「小董氏」也一樣注定要在二十五歲那年死去?
那麼她的穿越,她的努力和改變,還有意義嗎?
董琰只覺腦袋一片空白,她跟著一兩到了父母親的院子,進了廳堂,她以為會听到母親的哭泣聲,結果她發現董崔氏雖然眼楮通紅,整個人卻呈現一種異樣的冷靜與自制。
當董琰走進門時,董崔氏抬眼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非常陌生與奇怪,讓董琰感到一種徹骨的寒冷。
董琰有些畏懼,她轉頭看向父親,董從益也很悲傷,但是他也體恤小女兒的驚恐,輕聲說︰「王府剛傳來消息,你母親非要連夜趕過去,我陪她同去,你一人在家行不行?」
董琰搖頭,說︰「我也要去,我也要見姊姊最後一面。」
「她也一起去,有些事我要當面問清楚。」董崔氏忽然說。
董琰轉頭看了母親一眼,腦袋更是迷惘。
怎麼,听董崔氏的口吻,難道以為是她害死了姊姊?
夜風很冷,就算縮在馬車里,董琰依然冷得打哆嗦。
幸虧現在處于太平盛世,京城沒有宵禁,否則他們一家人根本無法深夜順利到達紀王府。
紀王府的門前已經換上了白燈籠。
原本一路都正襟危坐、身子繃得緊緊的董崔氏,在抬頭看到那高大門楣上懸掛的白燈籠時,頓時肩膀一抽,壓抑不住地哭出聲來。
看到董崔氏哭,董琰的眼淚也跟著滾落。
董從益的嘴角也顫抖了幾次,他強忍著難過,伸手扶住了妻子的肩膀,支撐著她搖搖欲墜的身體。
董琰急忙從另外一邊扶住了母親。
車子在門口停下,管事嬤嬤親自過來迎接,說︰「失禮了,王爺在靈堂,陪王妃最後一程。」
听她這樣一說,董崔氏終于放聲大哭,再也止不住滿心的哀痛與悲傷。
當他們一家人趕到靈堂時,董琬已經被收殮,容顏也做了修整。
事關皇族的喜喪之事,都有專門的禮儀司負責,接到消息之後,他們的應對都很快。
董琰從沒有見過真正的死者,她膽戰心驚地看了董琬的遺容兩眼,一開始還有些害怕,後來卻是驚訝,她發現董琬的臉雖然經過了化妝美容,但依然能看出一些腫脹,畢竟白天她所見的董琬,還是枯瘦如柴。
「姊姊的臉怎麼腫脹了?」董琰低聲問站在一旁的蕭維澤。
蕭維澤的臉色沉肅,他沒有看董琰,而是湊近董從益的身邊,說︰「剛才太醫和仵作都來驗過,在琬琬的衣服上發現了幾根貓毛,因為以前琬琬就不喜狗、貓,但誰也沒想到她會對這些動物毛發反應如此嚴重,太醫說類似桃花癬,卻又比桃花癖的發作更危急,等侍女們發現不對,緊急宣來太醫時,琬琬已經撐不住了。」
董琰的心一沉,這听起來很像對動物毛發過敏而引起的急性過敏性休克?又因為救治延遲才導致休克死亡?
如果真是這種急癥,在醫學昌明的後世,如果救治不及時都會造成遺憾,更何況是根本不知何為「過敏癥」的古代了。
「琬琬好好的在內室養病,怎麼會惹到貓?」董崔氏厲聲問道。
「這……」蕭維澤頓了一下,才解釋︰「我喜好養各種寵物,之前因為顧及琬琬,把飼養的這只貓放置在了內書房,今日太子前來王府祝壽,多喝了幾杯,到內書房休息,不知道怎麼惹著了那只貓,貓先是抓傷了太子,後又逃竄到蝠閣,驚到了正在喝藥的琬琬,當時藥碗打翻了,被子打濕了,侍女們忙著趕貓、換被子,誰也沒注意到貓毛落在琬琬的衣服上。」
而且僅僅是幾根貓毛,怎麼就足以致命了呢?
終歸還是因為當時董琬的體質太過虛弱,禁不得一丁點刺激了吧?
「蝠閣如此嚴密,門口還有擋風的厚棉簾,更有值守的丫鬟,就放任一只貓跑進屋內?」董崔氏依然咄咄逼人地追問。
一直跪在一旁的湘繡插嘴道︰「啟稟夫人,是奴婢的錯,因為王妃娘娘嫌屋內氣息沉悶,藥味太濃,所以每日午後,奴婢都會打開窗子,讓空氣流通。那只貓是從窗子外跳進來,竄到了王妃跟前……都是奴婢們的錯,沒看顧好王妃娘娘!」
湘繡不斷用力磕頭,額頭已是青腫一片。
董崔氏冷冷看她一眼,抿緊了嘴角,不再說話。
董琰站在一旁,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她今天才剛剛穿越過來,就接二連三遇到一堆大事,每件事都讓她直接面對到死亡的危險,讓她覺得好累,好疲憊。
誤闖太子休息之處,很危險。
失控的瘋狂馬車,更危險。
而此時董琬去世了,董琰站在寒氣逼人的靈堂里,更是覺得前途難測、危機重重。
董琰覺得自己這一路走來,步步踩坑。
她何時才能爬出來,走上平坦的人生之路呢?
此時值守在靈堂里的,除了禮儀司的官員,以及紀王府的下人們之外,就是董琬最親近的親人了。
今天剛剛穿越而來的董琰,和這個董琬並沒有太深的感情,但是小董氏本身的記憶,以及周圍環境的影響,都讓董琰感到非常難過,她站在母親身後,默默流著眼淚。
就在這時,原本跪在靈堂上嗚咽的二郎蕭正昭突然從草席上跳了起來,三兩步撲到董琰身上,張嘴就咬住了她的手背。
今年已經六歲的蕭正昭正值換牙期,雖然缺了一顆門牙,牙齒的力氣依然很大,尤其他是用足了全身的力氣去咬,一下子就把董琰的手咬破了皮,咬到了血肉。
因為實在太痛,董琰本能地「啊」的一聲尖叫,她想揮開蕭正昭,卻沒想到他像只狼一樣掛在了她手上,大有不咬下她一塊肉不罷休的架勢。
董琰又驚又怕,正想著要如何制止二郎的撒野,一只大手伸了過來,從下方夾住了二郎的下頷,大手猛然一捏他的下頷骨,二郎吃痛,本能張開了原本咬在董琰手上的嘴,那只大手就這樣捏著二郎的下巴把他拖離董琰身邊,將他甩回草席上。
原本跪在一旁冷眼旁觀的大郎蕭正 急忙來到弟弟身邊,扶起他,見他嘴唇上沾著血,忍不住抬頭,目光哀戚地看著剛才甩開二郎的蕭維澤。
蕭維澤目光冰寒,喝問︰「二郎發的什麼瘋?」
蕭正昭嘴邊的血跡並非是他自己受了傷,而是他咬破了董琰的手背,沾了董琰的血。
蕭正昭推開哥哥,從草席上站起來,他用手胡亂抹著臉上的眼淚和嘴唇上的血,盯著董琰的眼楮里滿是憤怒和仇恨,他像只發狂的小獸一樣吼著︰「都是她害死了娘!都是她!她說是來照顧娘的,卻每天只知道自己玩耍,明知道娘不能見貓狗,偏還要養什麼貓!如果沒有那只貓,娘怎麼會死的?她就是害死娘的凶手!」
這孩子一面咆哮,一面又要朝董琰撲來,只可惜他的身體在半路就被蕭維澤一把攔住。
「爹!」蕭正 連忙趕到弟弟身邊,眼含熱淚看著蕭維澤說︰「娘尸骨未寒,您怎麼就這樣對弟弟?」
「你也知道你娘尸骨未寒,你們不好好送她一程,在這里鬧什麼鬧?貓是我買的,養在我的內書房,今日它先咬傷了太子,又竄到後院驚嚇了你娘,這背後或許有因,但歸根結底是我的錯,你們要怨要恨,都先歸到我身上!以後還要怎麼鬧,以後咱們再說。但是現在你們要是分不清楚禮儀輕重,在你們娘的靈堂里鬧事,小心我動家法!」蕭維澤沉著臉寒聲道。
「爹……」听到蕭維澤如此說,蕭正 越發感到難過,今年已經八歲的他,比魯莽暴躁的弟弟懂事許多,蕭維澤越是將責任攬在自己身上,越是讓蕭正 覺得父親在維護董琰,在包庇害死母親的凶手。
如果不是董琰喜歡貓,一向喜歡獵鷹、獵狗這類凶悍寵物的紀王,怎麼會買來一只貓?
蕭正 非常不喜歡自己這個小姨,以前在娘的屋子里和她見過幾面,她每次都偷看父親,她以為自己做得不著痕跡,其實蕭正 早就發現了。
蕭正 其實內心明白,母親的病是好不了了,遲早會離開他們,這是沒辦法的事,可是他還是忍不住把責任推到董琰身上,他會忍不住想,如果董琰不來他家,或許母親就能多活幾年。
蕭正 把自己的想法偷偷說給弟弟听,魯莽暴躁的蕭正昭果然就忍不下這口氣,在大庭廣眾之下狠狠咬了董琰一口,只可惜父親出手太快,弟弟沒真能咬掉董琰手上一塊肉。
此時湘繡已經取來藥膏,替董琰的手包扎上藥。
藥膏大概是宮廷御藥,清涼止血效果非常好,董琰手背上的疼痛感減輕了許多,她的頭卻一陣陣地劇痛。
她想離開這里。
大郎、二郎敵視的眼神,蕭維澤的無奈,母親審視的目光,父親的低嘆,這一切的一切,都讓她感覺很難受,她真的很想逃離這個地方,甚至逃離這個世界。
「九王爺到!」就在董琰感到如芒在背、坐立難安時,守在靈堂外的小太監揚聲通報。
董琰轉過頭,就看到蕭維欽換了身黑袍,大步走進靈堂,他先對著董琬的遺體吊唁一番,然後才走到一旁與眾人低聲說話。
按理說,九王爺應該等到明天才來正式吊唁,現在已是深夜,又如此寒冷,他這麼急著來做什麼?
「小姐,您是在為梅貴妃要提親的事發愁嗎?」雖然是雙胞胎,一兩確實比妹妹聰穎多了。
在一兩看來,之前董琰明明是對紀王爺蕭維澤有幾分意思,只不過今天發生太多波折,大小姐又突然過世,皇帝和梅貴妃又想插手,小姐六神無主,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所以才會失眠吧?
董琰嘆了口氣,望著放置在床邊小幾上的火盆,說︰「我雖然是你們的小姐,可是我自己的婚姻大事,也輪不到我來做主。」
在自家姊姊剛去世的夜晚,就開始思考自己未來的婚姻大事,听起來好像太過自私無情,董琰也不願意這樣,但事情已經迫在眉睫,皇帝打算指婚,要她嫁給九王爺,藉此來替皇家沖喜,她又能怎麼辦呢?
逆來順受嗎?
九王爺好嗎?還是不好?
他會是一個好丈夫的人選嗎?
還有她之前曾經擔憂過的心理年齡差距,就算她自己不在乎姊弟戀,可是她能和才十八歲的蕭維欽好好相處嗎?
僅憑今天短暫的接觸,以及小董氏本人留下的記憶印象,董淡無法客觀判斷,更不能確定他是不是適合自己-能不能與自己一同白首?
董琰越想越無奈,可是她已經變成了小董氏,已經身處古代,她就算不嫁給九王爺,又能嫁給誰呢?
不管嫁誰,她都不會了解對方,自由戀愛根本是不可能。
如此想來,原本歷史上的小董氏雖然與紀王私通在先,但也算積極主動追尋心中所愛了,畢竟,她最終也算嫁給了她想嫁的那個人。
不過董琰還是覺得這個結論有哪里不對勁,畢竟她一直不贊同小董氏「搶姊夫」的行為呀!但與她此時的困境相比,董琰還真的難以評判,她和那位小董氏到底是誰更勇敢一些?
穿越到古代,難道她就真的只能這樣被動接受別人對她的安排,甚至連小董氏都不如了嗎?
董琰越想越煩悶,更是睡不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