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說的總是比做的容易。
競錚的決心跟毅力向來不容置疑,只不過因為他還得不到自己想要的東西,對于已經擁有那件東西的幸運者總是免不了各種羨慕忌妒恨,就算那個幸運者只是個毛還沒長齊的小表也一樣。
黑眸一眯,隨即不善地往前面一對母子身上掃。
藍雲正半蹲著身子,雙手忙給準備上私塾的藍天攏攏外衫。就快中秋了,天氣更涼了些,她自然不想寶貝兒子染上風寒。
「我沒事,你顧好自己就成了。今日不去擺攤吧?」藍天這話听著好像很不耐煩,可是人倒沒有掉頭就走,由著藍雲給他穿戴整齊得不能再整齊。
「嗯,之前的那批衣服都賣完了,得準備新的。娘今日不擺攤子,你下了課就回來,娘給你做你愛吃的。」藍雲點著頭,彎成月牙的眼里全是掐得出水的溫柔。
在自家門口閑話家常的母子倆都沒注意到競錚的靠近,更沒看見他那雙黑眸正在放送不悅的光芒。
就這個毛還沒長齊的小表一個人霸佔了她五年的全心全意,而且不出意外的話,看上去還能霸佔下一個五年,下下一個五年……
嘖!扁用想的就不爽!
「我愛吃的?是我敢吃的吧!」藍天很不給面子地吐槽。
「怎麼這麼說?上回試著做的蛋花湯不是不錯的嗎?你還多喝了兩碗呢!」
藍雲撅著嘴抗議,臉上有著淡淡的紅暈,明顯是為自己的廚藝不精感到心虛。
「也就蛋花湯跟蒸雞蛋這兩樣味道還行。」藍天繼續吐槽,大眼楮卻帶上點點笑意,顯然很是喜歡看她發窘的表情。
「娘不管!而且你不是說要長得比娘還高,挑食就長不高了喔!」她振振有詞,底氣可足了。
「長不高至少也還能活啊。」毒舌小表一句話就打發回去。
「小天——」藍雲還想說些什麼扳回顏面,可是話頭剛起就生生被一道不該出現在這里的聲音給截斷了。
「一大清早還真熱鬧啊!」
這時候插嘴的還會有誰?當然是光明正大听了好一會兒壁腳的競錚。
他光靠一把慵懶的嗓子就能把藍家母子之間的輕松自在給破壞殆盡。
現在一大一小都板著臉看他,讓他知道他有多麼不受歡迎,但他仿佛沒感覺一樣,這會兒還噙著笑大步上前。
「這是要去讀書?」競錚居高臨下看著藍天,黑眸對上鳳眼,頓時火光四射。
「關你什麼事?做難吃包子的大叔!」
大叔?他有這麼老嗎?
眼角一抽,糾結某一點的競錚瞬間黑了臉,看起來就像要把藍天就地正法一樣。但是邊上就站著「他娘」,那個愛子心切的女人哪能容許人家動她孩子,立馬跳出來隔開針鋒相對的兩個人。
「小天,你先走吧,不然上學要是遲了可不好。」藍雲忙好聲好氣地勸說藍天。
在她心里,競錚是沖著她來的,藍天只要離開了就不會有事。
「遲就遲了,大不了不去!」藍天拿鼻孔看競錚,大有留下來跟他對峙的意思。
「那怎麼成?不是說要考上狀元讓娘過上好日子嗎?原來這麼快就不算數了?」藍雲努努嘴,有點刺激人的意味。
她當然不是真在意吃不到藍天畫的大餅,她只想讓他快點走。伴君如伴虎的道理她比誰都清楚,誰知道旁邊那位黑臉帝王會不會一個惱羞成怒,出爾反爾殺了口出不遜的小兒?所以她才搬出激將法,暗自祈禱這法子真的奏效。
幸好藍天听了她的話之後,雖然拿著鼻孔繼續看帝王看了好半晌,但最後還是收回了種種無禮的表現,轉向憂心忡忡的她。
「誰說不算數?我一定會考上狀元養你一輩子!」藍天忿忿地糾正她,末了再多瞄一眼邊上高大的男人,然後繼續忿忿地說︰「還會長高!」
「好好好,那還不快走?娘還等著被你養呢!」藍雲高興地捏捏藍天的手,又模模他的頭,絲毫沒發現他方才的舉動就像在跟誰較量,也沒發現身後帝王的臉色更難看了。
听這小表的意思,分明就是要跟他搶人!
藍天那番話中有話只有競錚一听就明白,還順道想起那個叫大黃的長舌男說過這小子有什麼戀母情結。
要真是戀母也就罷了,偏偏他倆一點血緣關系都沒有,而且這小表也是知道的,說不定他還看過她以前的容貌,那可是世間獨一無二的美麗……
所以說,這不及他胸膛高的矮冬瓜真的是在覬覦他競錚的女人?不只覬覦,照目前的局勢看來人家還比他更有勝算。
思及此,競錚端著極度不滿的眸光看著藍雲如何在藍天額上印上一記疼愛的親吻,再看著藍天那張倔強的小臉如何被哄得紅通通的,肚子里的那把妒火就蹭蹭蹭的往上竄。
他可沒忽略那臭小表臨走之前偷偷丟過來的那一眼,里頭的炫耀可是貨真價實,半點都不摻水。
他後悔保證不殺那小表了!
「人都走遠了,還看什麼?」妒火中燒的男人實在忍不住惡聲惡氣。
听出話里的不悅,藍雲這才把目光從孩子只剩芝麻點大的背影轉到被她忽略的帝王身上。
果不期然,方才還掛在她臉上的溫柔淺笑在一對上他的臉後就立刻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那股仍然令他感到不適應的冷淡,現在還摻和了絲絲不信跟警戒。
看她這樣,他那把妒火就瞬間滅到一點火花也不剩。
「放心吧,君無戲言。就算那小表再欠揍,我也不會宰了他的。」他無比了解她的顧慮。
她是在懷疑他會不會反悔他之前的再三保證,可是就算他剛剛還真有點想反悔又怎樣?現在他非常確定那小表就是她的心頭肉,他是怎麼也不會再傷她的心了。
「那也不能揍他。」
听這話意思,她是真的擔心他一個年近而立的大男人,還是堂堂皇帝,會跑去跟個小表打架嗎?
「……」皇帝難得地啞口無言了。
「……」她還在等他的保證。
「行了行了,我保證絕對不動他一根寒毛!這樣你可以安心了吧?」
「你如果現在就回宮,不再來這里,我會更安心。」
「不可能。」他再次當起無賴。
「隨……」像是想到什麼,藍雲及時咬住舌尖,硬生生把話吞回去,然後在他得意的壞笑中走進家門。
「不請我進去坐坐?」某個無賴一手擋住正要關上的門扉。
雖然他的舉動在她意料之中,但她還是很懊惱。
「如果我拒絕呢?」她才不相信他就真的會模模鼻子走人。
「那我不請自來也是可以的。」果然。
忍不住白他一眼,藍雲轉身就走進屋里,大門也懶得關了。
競錚看前面隱約有點冒火的背影,嘴角的弧度竟高高揚起,看上去更像個無賴。
無賴又如何?現在唯有當個無賴,他才能靠近這個心愛的人兒呀!
因為某皇帝堅持當無賴,民女藍雲自然沒得抗命。
不過雖然不能抗命,但能力所及的反對還是可以做的,所以她毫不猶豫就決定把無賴當空氣,從進門之後就做著自己的事,看都不看他一眼。
她不知道,就算她不看他,競錚也是很能自得其樂,而這個樂就在于窺伺她的一舉一動,乃至每一個細微的表情變化。
雖然用眼楮討不到半點便宜,但對他而言,能夠再次親眼看著這個人在自己面前平靜地縫衣刺繡,他已經非常滿足了。
黑眸貪婪地在平凡素淨的臉蛋上流轉。
盡避換了張臉,不過那雙眼跟那種溫潤如玉的獨特氣質是騙不了人的。
她就是他的柳雲。
柳雲刺繡時總是專注異常,仿佛手里捧著的是這世上最珍貴的東西一樣。
他想,也就是因為如此的用心,難怪她的繡工卓越,風格獨特,甚至還有「雲繡」之稱,這也是為什麼慕容飛在自家當鋪里看到那條用上雲繡縫制的手絹時會大驚失色。
想到這里,競錚的心頭便沉重幾分。
在這世上,皇後柳雲的繡制品除了她自己以外,只有另一個人能夠擁有,就是皇帝競錚。競錚自然是用不上那般女氣的手絹,那麼手絹就肯定是柳雲的了。可是這也說不通啊,皇後的手絹怎麼可能流落到連嶺的當鋪里?
換做是其他人,肯定就會往宮人暗渡牟利這方面去追查,也就查不出這藏了五年的真相了,可惜發現手絹的人是曾經跟柳雲在明月山莊當過師兄妹的慕容飛。
慕容飛想到的可能性只有一個,就是柳雲早就易容出宮了。原因很簡單,因為他比誰都清楚,柳雲在明月山莊里唯一學過,且學得爐火純青的功夫就是易容術。
看著麻利地在布料上游走的縴縴玉手,興許是她的手藝超群,易容術這種相當需要心細手巧的功夫當真最適合她不過,也難怪當年她有自信能夠不費吹灰之力走出有他的地方。
過去我留在這里,是因為你,我心甘情願。我現在要走,自然再沒有人能攔得住我。
想著她那時候說過的話,她那哀莫大于心死的表情,他的心仍是覺得很疼很疼。
他究竟把她傷得多重?
沉痛的黑眸又一次從細白的指尖回到平凡無奇的面容上,那全神貫注穿針引線的側影無聲地給了他答案。
刺繡最費的功夫便是手巧與專注,而刺繡做得這般好的她自然做什麼事情也總是專心一致,就算是愛人也一樣,她可以愛得毫無保留,交出整顆真心,以至于一旦心碎了,她便什麼也沒留下了。
這個想法讓他心尖一顫,忽然就有了怯意。
他怕。
怕她再也無心愛人,怕她一輩子會這麼無視他下去,怕他必須接受永遠失去她的這個可能。
排山倒海而來的恐懼感竟令他一介帝王難得地白了臉,而剛縫制好一件舊衣的藍雲一抬眼就看見他的異狀。
雖然不想理他,總覺得會給自己帶來更多麻煩,但他現在就在她的屋子里臉色發白,萬一真出了事豈不更麻煩?
「你怎麼了?」她終究還是問了。
她如果知道這一問會給了他一線希望,導致他繼續糾纏不休的話,她就是把自己嘴巴縫牢了也不會說出來的。
可惜遲了。
被她這麼一「關心」,競錚心頭的恐懼就被驅趕得只剩下一半,另一半的煙消雲散則是歸功于他過人的自信。
他怎會在這一刻忘記她是這般柔軟美好的人,只要他拿出真心誠意,有朝一日一定能打動她。
「你這是在關心我?」痞子無賴的臉色這下不發白了,白的是藍雲的臉皮。
果然跟他說句話都沒好事!
她強忍住翻白眼的沖動,伸手再抓過一件待縫補的舊衣,然後看看他,最後忍不住再跟他多說一句話。
「都這時間了,你不用去張羅攤子嗎?」她就是在下逐客令。
「不用。御廚這幾天都在忙著張羅下個月中秋宮宴的菜色,所以我沒讓他們做好包子送來。」
他的理由讓她忍不住挑眉。
既然有中秋宮宴這麼大的事,他這皇帝怎麼現在還在這里偷閑?
「放心,中秋那天我會跟你一起過的。」他勾著笑保證道。
這人還要賴到中秋?
這個發現讓她備感無奈,不過深知這話題再說也是白費唇舌,她索性木著臉無視他的一相情願,稍後打量他的目光又帶上一絲了然。
「所以,你拿去大街上賣的包子是御廚做的?」難怪賣得這麼好。
「那是當然,我做的包子只許你一個人享用。」競錚以為他這番告白肯定惹得她感動不已,哪知道她立刻面有菜色,好像憶起了什麼痛苦的事。
她還能想起什麼?自然是前幾日他強硬塞給她吃的包子。那種恐怖滋味,藍天用驚世駭俗來形容絕對是剛好而已。
照他這意思,他還打算多做幾次給她吃?別了吧!
「……你可以賣別的。」
反正他一時半刻是不會離開這里了,那為了自己的小命著想,她還是婉轉勸他改行比較好。
「那怎麼成?我們當初約定好我要賣包子的。」
「我們約定過?」她懵了。
什麼時候的事?
「是啊,就在我被封太子那日午後,我們在御花園說好的。」他說完就端出一副「你居然不記得」的委屈狀。
然而藍雲不是不記得,她只是刻意將那些甜蜜往事給塵封了,經他一提醒,回憶就有如潮水般涌上她的腦海。
她記得那日听聞太子就是未來皇帝之後,她天真地跟他討了將來可以離他最近的後位,當他一口氣應允下來,兩個人又傻兮兮地討論起萬一他不當皇帝怎麼辦?結果他就提議她做擅長的針線活兒,而他可以賣人人都吃的包子……
「那咱倆肯定餓死,因為哪個女人不會自己縫衣服?重點是,你會做包子嗎……」她喃喃自語,竟是完整復誦出年幼時的童言童語。
原來她還是記著!
從她的表情變化看得出來,她不但記得,還很驚訝。
她驚訝他居然還惦念著他們說過要一起出宮當平民百姓的傻話,她以為追逐著帝位的他對于這件童年往事絕對是不屑一顧的。
「你記得的,我一樣不曾忘記。」競錚的口氣輕柔,像是怕一個大聲就會踫碎那些珍貴的回憶一般。
「那時候我們真的好天真。以為就算當不成皇帝,也還能自請出宮生活,老實安分做個普通百姓。我賣包子你做針線活,日子能過便好;卻沒想到在那吃人的深宮,即便無欲無求,腥風血雨照樣不請自來。」他嘴角輕勾,像在笑,又像在哭。
他的天真早被毀在一次次丑陋的背叛當中,于是他決定蒙蔽雙眼殺個痛快,最後負了她從未變質的愛戀,活該失去唯一能救贖自己的摯愛。
他這般黯然的神情竟令她死寂的心弦出現了久違的震動,她想她這是因為太過震驚了。畢竟在她的記憶里,他從來都是那麼的驕傲自信,就算這回找來的時候,嘴里說要補償她,但也依然是我行我素趾高氣昂的,幾時看過他這副失魂落魄的模樣?就連剛剛,他的臉色也很不對勁。
這些異常讓她不由得深思日前他曾說過很多事都非他所願一事。
那麼,他是不是也曾經很想守著過去那一份愛戀?
這個想法讓她放在腿上的手忍不住有了動作,卻在他發現之前趕緊收了回去,最終還是攥緊自己的衣裙。
不行,不能再對這人心軟……
「你果然不會做包子。」她干巴巴地擠出話來打破詭譎的沉默。
不知怎麼地,這句話就這麼月兌口而出,哪知道這樣無心的一句話會立窮讓他垮下臉,一雙黑眸睜得比牛鈴還大。
「怎麼可能?」他明顯對自己的手藝很有信心。
這也難怪,畢竟從以前到現在,不論他做什麼事都是最頂尖的好,所以區區一個做包子的活兒,他自然也沒當成苦差事,憑著過人記憶,依樣畫葫蘆照御廚的作法就捏得得心應手,心里很是篤定就算味道沒有十成十到位,至少也有七八分美味吧,豈會難吃到哪里去?
可是事實就是,真的很難吃。——她的臉上明明白白寫著這句話,讓他像是活生生被包子哽在喉嚨一樣,噎住了。
他明顯大受打擊的表情自然一舉掃除了方才的陰郁,不知為何,看他這樣她的心情也跟著輕松起來。
只是這種松一口氣的感覺不免令她心頭一跳,隨即安慰自己肯定是方才的氣氛太過壓抑的關系。
再說,倘若他大受打擊打消賣包子的念頭,興許會決定安分回去當他的皇帝,那就再好不過了,她當然要覺得高興。
瞧,他這不就起身告辭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