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達醫院急診室,照過片子,還好沒傷到心肺。
醫生幫方利澤動了小手術,將鋼筆取出,讓他躺在急診室病床休息。
護士交代。「方先生,回去後記得吃消炎跟止痛藥,明天傷口要搽藥,換貼布,下禮拜回診。」護士離開後,江紫薇對方利澤說︰「我可以每天過去幫你換藥。」
「不需要你。」方利澤臉色慘白,看向江紫薇身後呆坐的喬安貴。「你叫他過來。」江紫薇過去,和喬安貴一起回病床前。
方利澤看著喬安貴。「怎樣?聯絡了?」
「已經交代過了,那些人就是嚇嚇不同意的住戶,制造壓力,不會真的傷你媽……」
「喬安貴……」方利澤笑了,笑得悲慘。「那時也是在醫院……記得我蹲在地上撿發票時,你怎麼嘲笑我?」
「對,所以我現在這麼慘,你看著很爽吧?要告我傷害罪嗎?告吧,反正,不可能更慘了。」
「方利澤需要錢,我們幫他,他連扔在地上的發票都撿——」這句話你說的,跟全班同學說的,記得嗎?」
喬安貴一臉困窘尷尬。
「嘲笑窮困的人,你知道有多殘忍?」
他一直記著這句話,才窮盡力氣扭轉命運。「現在,你也嘗到了?被錢逼到喪失自尊,是什麼滋味?」喬安貴羞愧得脹紅面孔。
方利澤說︰「光楠社區要是都更成功,蓋成大廈,應該會帶來至少二十多億的市場價值。」看看他,又看看江紫薇,他說︰「你就用那案子當籌碼,去跟銀行協商……我會簽同意書。」喬安貴大為震驚。「你願意?」方利澤苦澀地笑了。「可笑吧?現在才知道,你們,對我的人生……一點都不重要……我竟然——」就為了這過不去的坎,失去最重要的。
「你們走吧。」方利澤別過臉去。「快走,不想看見你們。」喬安貴十分驚愕,不敢相信,方利澤最後竟然願意幫他。
「謝……謝謝。」他痛哭。「我不知道該說什麼……謝謝你。」江紫薇也哭了,他卻拒絕她接近,她只能默默看他痛,她勸方利澤。「找你家人過來吧?」
「不需要。你們走——」方利澤忍著痛,離開醫院後,回家,休息一會兒,吃了止痛藥後,打電話給媽媽。
「在干麼?」
「又問我在干麼?媽要去旅行,你這麼舍不得喔,平常又不見你常來看我。」
「對方……打來沒?」
「還沒,可能還在忙吧。你聲音听起來很沙啞,感冒了?」
「沒有,只是有點累。」
「又忙到現在?你就是這樣,為了工作都不休息,人是鐵打的嗎?有沒有吃飯?不要老是吃沒營養的東西,我做了一些菜放冷凍室,你明天來拿,帶回去微波一下就可以吃了。真是,要好好照顧身體啊,不要讓我擔心OK?」媽……對不起。方利澤搗住嘴,哭了。
「喂?」
「……我睡了。」
「好,大後天見喔。」直到掛電話那刻,媽的聲音還洋溢喜悅。
我真該死,我搞砸了,我真是糟糕透了!
方利澤痛哭,哭得不能自己。
劇痛使他動作困難,撕下貼布,沾了藥膏,抹上去時,傷口因動作拉扯到,產生尖銳的痛,棉花棒沒拿穩,掉落在地。
方利澤深呼吸,等疼痛過去,重新再換一枝棉花棒搽藥。
簡單的換藥工作,花了快半小時才完成。筋疲力竭,痛到渾身無力。
他合眼,坐了會兒,刺痛感持續著——
痛吧。
他活該要承受的。
就痛吧——
他拿起手機,按下那段錄像,看著筱魚逗趣的表情、滑稽的行為。他笑了。以前沒意識到,在他苦難艱辛的人生中,她,是他命中的諧星。她能讓他笑,能打開他,令他放松,敞開自己。失去地,他的生活就沒滋味。
他很不好。
筱魚,你好嗎?
你說的那些話,都是對的。是我混蛋,不听稱的。我想听听你的聲音,好想。
方利澤關掉錄像,掙扎站起,艱難地穿上外衣,佯裝若無其事的樣子,出門,去看媽媽。
現在,媽應該已經知道,對方消失了。
他忐忑不安,想著要如何安慰媽媽。她會不會哭得很慘?她身體不好,禁得起打擊嗎?拜托,拜托。他怎樣都好,媽一定要沒事。
方利澤搭計程車,抵達媽媽住處,拿鑰匙,推開門。
被眼前景象嚇到——
「媽?!」
「媽?」
方利澤大為驚愕,這情景跟他想象的差距太大。
老媽豪邁地盤坐在客廳沙發,電視機開很大聲,在播連續劇。茶幾上,堆滿麥當勞空盒,還有一大堆拆開的零食、爆米花等等。
老媽披頭散發,穿睡衣,吃得很樂。看到他,還大笑招呼。
「唉喲,兒子,吃阪沒?這還有麥克雞塊,快來吃——」
「你——這都你吃的?」
「嘿啊,這兒還有可樂。」
說完,盯著電視看。「我正看到精彩的部分,這個小三被逮到,她死定了,哈哈哈——賤男人,你看,他正在跪求老婆原諒,不要原諒他!男人就是賤!我兒子例外。」方利澤忍著痛,緩慢走到沙發,坐下。他怕媽媽擔心,裝沒事。現在更緊張的是老媽的狀況,太反常了,他以為進門會看到哭哭啼啼的老媽,沒想到很有活力,還大快朵頤。
「背。」王淑女抓雞腿用力咬下。「炸雞配可樂,加電視,爽!」前陣子戀愛,刻意節食,這會兒,吃開了。
OHYES!這才是人生啊!
「你……那個——」方利澤不知怎麼問,老媽倒是隨盡接了話。
「小琉球嗎?不去了。唉喲,我想了想,那麼遠,又要搭船的,很累欸,在家多舒服。」王淑女抖著腳,很江湖味的。「再說啦,那麼久沒跟朋友出去,還要過夜,不在家啦。媽跟他說不去了,老娘在家看電視、吃炸雞,舒服啊……」方利澤不吭聲。
靜靜陪媽媽看電視,听她粗聲粗氣地隨著劇情起伏或罵或笑。只是她罵得大聲,笑得夸張,有點歇斯底里。
方利澤嗅出不尋常的氣息,不管媽媽表現多瀟灑,但隱隱之中,有著巨大的悲傷。
「媽,我今天休假,晚上睡這里好不妊?」
「干麼?突然想當孝子喔?」淑女笑推他一下,他傷口劇痛,硬忍住。
「你自己拿棉被出來鋪喔,我今天腰酸,沒辦法伺候我們大少爺。」
「好。」他痛得冷汗渾渾。「我自己會用。」
方利澤陪著媽媽,擔心著。
直到晚上,媽媽都賴在沙發看電視,不換裝,不出門,就這樣邋遢著。
深夜,母子倆各自去睡覺。
半夜里,方利澤起床,走到她房間外,里面透著燈光,隱約听到聲音,他把耳朵貼在門上。
「為什麼不回電話?」媽媽啜泣著。
方利澤輕推開門,媽媽背對門,坐床上,沒發現他,對著手機哭喊。
「你放我鴿子嗎?你在乎我裝的是義乳對不?要分手就明講啊,干麼搞失蹤?我王淑女又不是輸不起,你有什麼了不起?你耍我啊?我沒有你不會死啦!什麼東西!」扔了手機,王淑女往旁倒,抱著自己,哀哀痛哭。
媽跟他一祥好強,看起來沒事,其實心痛得要死吧?
方利澤眼眶紅,心酸楚。默默退出房間,胸口好培,天啊,他恨自己,好恨。
因為太沮喪,筱魚一直處于茫然恍惚的狀態。
老板娘租了套房給她當宿舍,待她如家人,讓她安心住下。
但是,她的心,安不下來。
她用大量的時間整理自己,想厘清到底為什麼會讓自己沮喪成這樣。
不想再犯同樣的錯,遂努力沉澱自己。
往事,卻會在一個人時,放肆攻擊,不斷想起過去種種。
她的過去,因為欲求那個人,竭力了解他的好惡。
因為太喜歡、太渴望,而被他無止境影響。甚至,影響到她的種種選擇,喪失正確判斷力。彷佛戴上瓖著那個人的眼鏡,去看世界去作決定。
她沒有走在自己的路上。
筱魚記得,那時,前夫高偉仁在PUB唱了那首歌(Bohemianrhapsody),筱魚听見方利澤最愛的歌,以為早已平復的思念,洶涌泛濫,淹沒了地。
于是,她把學會了卻苦無機會做給方利澤吃的菜脯蛋,獻給高偉仁。
高偉仁嘗過,贊不絕盡,反應激動,提出交往請求——當下,筱魚是真心悸動著,答應了。
這是個錯誤,她這個婚,離得不冤枉。
她也不是很愛高偉仁吧,是怕寂寞吧。
越想清楚,就越覺得記憶可怕,愛情恐怖。
會跟高偉仁結婚,也是方利澤的陰影作祟。否則,為何面對高偉仁次次出軌,她都寬容體諒,卻對方利澤放不下江紫薇,嫉妒發狂?在地心里,這兩個人孰輕孰重,很明顯。
而今,筱魚明白,愛人,是危險的。彷佛飛蛾撲火,會被所愛的人,影響深遠,攪亂生活,混沌迷惘,走錯方向。
以對方為基礎,去延伸許多考慮,最終得不到他的愛,就苦不堪言,置身迷途,然後,又因為已經走太遠,耗盡力氣,所以由愛生恨,越不甘心,越放不下他。
筱魚絕望,然而,絕望卻令她深入自己。
離開台北是對的,她一天比一天好起來。
離開充滿他回憶的地方,不離開的話,永遠會因為他出現,就軟弱,就被影響,就無止境地因為得不到愛,欲求不滿,迷失自己。
她死心了。
人是這樣的嗎?痛到底,徹底絕望後,才肯面對自己。
撤開方利澤,筱魚不斷問自己;竟我想要什麼樣的生活?跟什麼樣的人?
她想要的感情,安穩平靜,持久的恆溫。
她想要有人陪在旁,永不變心常在。
她要看電視時,有人一起哭笑,一起討論劇情,一起吃飯聊天。那個人會陪她討論晚餐菜色、夜市小吃;蓋同一張被,聊家中布置、鄰人瑣事。然後生個小孩,或養只寵物,就這樣朝夕相處,過家常生活。雖然也會爭吵,但永不分開。
是啊,忘了喜不喜歡,愛不愛。
單單就條件面來尋覓,她要的伴侶,是一個穩定的伴侶,讓她安心的伴侶,和她組成一個溫暖平實的家庭。
這是一心求勝,又愛著江紫薇的方利澤,不能給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