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女人們的笑聲突然在城堡里的空地響起。
因為許久未曾听過歡笑的聲音,幾乎是不自覺的,他轉身從那十字形的箭孔往下看。
細長十字的箭孔,是為了防衛而設,內寬外窄,給予牆里的人充足的活動空間,敵人來襲時,弓箭手可以從這射箭防守,這樣的設計,讓人有著良好的視野,能清楚看見牆外的事物,又不致讓外面的人看見里面的動靜。
後頭空地上,那女人帶著幾個女僕和孩子正將那些煮好、洗好的床單衣物晾曬起來。
那些笑聲,也吸引了男人們的注意,他看見不少人停下了手邊的工作,如他一般,朝她們看去。
這是一個風和日麗的日子。
雲層難得的不再聚集,露出湛藍的天。
過去三年總是壓在頭頂上的烏雲,已漸漸不再。
以往,就算偶爾放晴,太陽總是蒙蒙的,天也沒有那麼藍,總是髒髒灰灰的,像隔了層灰布似的。
可如今,雖然陰天仍多過晴天,但藍天出現的日子,確實越來越多。
麗莎與蘇菲亞把裙子拉到了膝上站在水盆里,用腳踩著水盆里煮過微溫的衣物床單,露出了潔白的小腿,她們合作清洗好的衣物,擰吧後再交給小安妮和漢娜,拿去給凱與約翰娜晾曬。
笑聲,是因為蘇菲亞滑到了。
她們露出了腿,而且蘇菲亞衣服濕透了,那年輕的女孩全身曲線畢露,他猜那是讓男人們停下手中工作的最大原因,大部分的人都在看那渾身濕透滿臉羞紅的女孩。
他卻只看到她。
她手中米白色的床單在風中飛揚,看著那可憐的女孩,嘴角輕揚。
那麼多的笑語聲中,他輕易就能分辨她那低沉沙啞的聲音。
起初,他總覺得她的聲音像老太婆或烏鴉,可不知從何時起,她沙啞的聲音卻總讓他想起冬日里加了麥酒的熱牛女乃。
他看著她上前幫忙扶起那滿臉通紅的女孩,發現有男人在看,蘇菲亞躲到了她身後,她回身掃視了那些男人一眼,挑起了秀麗的眉。
那幾個家伙立刻掉過頭去,繼續清理主城樓後方的污水池,把里頭的糞便挖出來,搬去城外田里做成堆肥。
女人與女孩們繼續做事,她讓蘇菲亞披上了一件床單,回房去換衣。
但是,他能看見,那些男人和在城牆上的士兵,還是忍不住會偷看她們。
除了她們依然有人露出小腿在踩洗衣物,也因為她。
雖然已成男爵夫人,她依然親手做事,為了做事方便,她和其他女人一樣穿著麻布衣裙,可即便穿著簡單樸素,她看起來依然很特別。
就算只是在曬衣服,她舉手投足也和旁人不同,有一種莫名的優雅、沉靜,吸引著人們的視線。
城堡里的孩子們都很喜歡她,如果她不在病房照顧病人,總會有幾個孩子在她身邊跟前跟後的,急切的想討好她,試圖引起她的注意。
事實上,除了那些跟著賽巴斯汀出門的士兵之外,城堡里幾乎所有的人,無論男女,都有同樣的問題。
路易就別提了,完全是她忠實的擁護者,壞脾氣的安德生,只要她一喊就會出現,別扭的安東尼隨時都在注意她的動靜,曾經被她照顧過的邁克爾他們,更是三不五時就會繞過去,關切她在做什麼,需不需要幫忙;他無法不注意到,那幾名士兵現在總會有一個留在城里,像條大狗一樣的在她身邊晃蕩,對于當時她差點被燒死,他們卻都在田里,不在她身邊,沒有來得及保護她,讓那些欠了她一條命的男人們耿耿于懷。
可他也清楚,跟著賽巴斯汀遠行回來的人,也注意到這件事,城堡里的士兵,分成了兩派人馬,就連吃飯時也各坐一邊,雖也會談笑風生,但各自心中都已有了芥蒂。
他沒有阻止邁克爾他們自動自發的留意,是因為城堡中現在除了士兵,還有從各地涌來的村民與農奴,有些人他根本見都沒見過,他不是真的信任他們。
城堡里的人太多了,所有的男人與男孩都睡在大廳,女人與女孩都擠在馬廄二樓,現在就連主城樓二樓的器械庫和廚房地板上到夜里都躺了人,她清出了其中一間塔樓的病房,不過沒人想去睡那里,寧願躺在樓梯或城牆上,也不想待在那充滿痛苦記憶的地方。
現在是夏天,露天裹著毛毯一樣可以睡,但到了秋冬,鐵打的人一樣也擋不住凜冽的寒風。
他知道她說得對,他必須重新統計領地里的農奴和可用的人手,分配那些荒廢的屋舍與田地,那是說如果那些人願意試著重新照顧分配到的田地。如果我是領主,我會讓所有人自由。
她那荒謬的主意,驀然浮現。
這幾日,她可笑的話總是時不時會浮現,在他腦海里,揮之不去。
「大人,你找我?」
他回過神來,轉頭看向賽巴斯汀。
眼前的男人如同他一般,即使在城堡里,腰上仍掛著一把長劍,據他所知,這男人和他一樣,就算睡覺也把武器擺在身邊。
波恩走回桌邊,用筆上的羽毛,指著桌上攤開的地圖,道︰「有個農奴說,十天前,北邊這里有個荒廢的農舍失火了。」
賽巴斯汀走上前來,看著他所指的地方,擰起眉頭。
「我記得你說過再過去這里,是馬克斯的領地?」
「紅鼻子馬克斯。」賽巴斯汀點頭,補充︰「他把女兒嫁給了貪心的莫里茲,他們是世仇,聯姻本來是為化解仇恨,不過沒有成功,他們還是常常互相攻擊對方。」
賽巴斯汀說著頓了一下,抬眼看他。
「你懷疑是馬克斯的人放的火?」
「也可能只是有人借住時,不小心釀成的意外。」波恩淡淡道︰「但如果我沒記錯,之前那里還有人住時,就曾經被搶過。」
賽巴斯汀一怔,沒想到這男人會記得,他看著眼前這男人,點頭回答。
「對,之前那里偶爾會有盜賊出沒。」
這是台面上的說詞。
可幾乎所有的人都知道,上一任的史瓦茲男爵是個冷酷無情的男人,但現任的史瓦茲男爵和他的父親不同,說好听點,他是個斯文的好人,說難听點,他很好欺負。
西蒙還活著時,幾乎年年被搶,但他不擅戰斗,習慣息事寧人,以至于劫掠事件時有所聞。
有時,那真的是盜賊,但大部分時候,每個人都心知肚明是哪些人干的。
波恩抬起眼,看著賽巴斯汀,直接道︰「我不信任我們這些親愛的鄰居,我要知道他們都在做些什麼。」
陽光從十字箭孔透進,斜斜的照在那男人身上,他姿態輕松,手上還握著一支筆,但他黑色的瞳孔冷硬如石。
賽巴斯汀一怔,有那麼一瞬間,他還以為自己看著那冷酷無情的老爵爺。
如果附近那些領主還以為眼前這位史瓦茲男爵,依然溫文可欺,他想他們會大吃一驚,如果有人挑釁,他毫不懷疑眼前這男人會親自拔劍砍下對方的腦袋。
「我會派人去查看。」
「找機靈點的,扮成農奴和商人,別打草驚蛇。」
「我知道。」
賽巴斯汀點頭,轉身欲離開找人辦事,卻听到那男人說。
「還有,順便找幾個人,分頭到各地村莊,清查所有農戶,看還有多少人活著,我要確切的數字。」
波恩看著眼前的男人微愣,擰起了不贊同的眉。
「大人,我們不可能再收容更多的人。」
「我知道。」他直盯著那位隊長,面無表情的說︰「我自有打算。」
他等著賽巴斯汀開口追問,但那男人緊繃著下顎,最終什麼也沒說,只是低頭頷首領命而去。
如果我是領主……
女人傻氣的主意又在耳邊響起。
他並不是想照她的意思去做,他只是同意,統計人手是必須要做的事。
只有傻子才會無故讓農奴成為自由民,況且就算他真的願意當一回傻子,那也不能保證那些人會因此願意留下來耕種土地,若換做是他,他眼也不眨就會轉身離開,當年他就是這麼做的。
但當他看著桌上那幾張地圖,卻揮不去她那荒謬的提議。
自由民會來和你借麥種,農奴不會,因為農奴下田勞動的結果,不是他們的。
他擰著眉,瞅著那些描繪在紙上的田地與村莊。
出租田地、收費、釀酒,成立市集與商會,那些事情根本就——
他不知道,他想告訴自己,那不可行,但他盯著地圖,看著那些原本就不屬于他的土地,看著那些紙上的山川、森林、田野,忍不住開始想,開始思考。
在凱細心的照顧下,繼約翰娜之後,夏綠蒂的情況也好轉了。
她松了口氣,雖然知道如果不想被懷疑,自己就不該把每一個染上瘟疫的人都救回來,但她實在無法看著人們在她眼前死去。
為了以防萬一,她讓蘇菲亞和麗莎接管了病房,蘇菲亞勤奮又勇敢,麗莎雖然膽小卻細心,她將那些藥草的知識教給她們,讓病人的好轉與痊愈看來不只是因為她一個人的關系,而是因為整潔的環境和細心的照料。
她不再整天都待在塔樓病房,轉而管理城堡里的人手,分配工作。
他每天帶著男人們再次開始下田翻土播種?,她則領著女人繼續清潔打掃、洗衣做飯、采摘野菜、藥草。
要做的事和山一樣多,所有的人每天都累得像條狗,幾乎每個人都知道,現在有飯吃,不表示到了冬天存糧就會足夠。
不過,未來看起來不再那麼沉重與黑暗,她偶爾會看見女僕和士兵眉來眼去,甚至撞見有人在牆角或樓梯口打情罵俏;基本上,只要你情我願,不要出現有人被強迫,或公開猥褻的情況,她都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