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文略僵硬地挪開視線。「你不是我。」
「當然,我不是王爺,但我懂得生離死別,我能體會與最愛的人陰陽兩隔的滋味,那絕不是一句心碎就能帶過。」
秦文略微詫,詫異她竟坦白有過最愛的人……盡避他不視她為妻,但她必須視他為夫,豈能在他面前說起這些?可她微帶沙啞的嗓音,輕柔中帶著悵然若失,硬是挑動他的心弦。
「很痛很痛……我知道被留下的人很痛,可是走的人就沒有絲毫不舍嗎?她必須舍,不舍只會更痛。」所以她一直在蘇秦面前假裝無欲無求,其實她是多麼的想活,多麼的想陪他到老,直到有天他們都老得走不動,還可以牽著彼此的手話從前。
可是,不管她怎麼求,老天還是不給。
「可是我連芸娘的最後一面都沒見到……」話就這般不經意地月兌口而出,他作夢也沒想到,他竟會在一個談不上熟識的女子面前提及這份傷痛,可是,他想說,這一刻他想對她傾泄壓抑的痛楚。「我這一生,失去的比得到的多,失望的比盼望的多,我一心一意的求,卻始終什麼都不留。」
談瑞秋直睇著他,淚水莫名在眼眶打轉著,只因眼前的他與蘇秦重迭了,好像蘇秦在失去她後,對著他人訴說這份苦。
「芸娘的死,是對我最大的重創,我萬念灰地前往西北支援,從沒抱持回京的想法,傷重時,我像是作了一場夢,夢里有芸娘,我和她成了親,有了孩子……可夢突然醒了,我還在這里……我明明像是已經過了兩輩子了,狠狠地痛上了兩次,孩子安撫了我的痛,怎麼一清醒,我的痛還持續著?我迷糊了,分不清楚哪邊是夢,哪邊是真實,那里的世界開始模糊,可它應該是真的,我卻混亂了……」秦文略喃喃的說著。
話未竟,只因他被人擁抱入懷。
多少年了……有誰會如此擁抱安撫他?溫柔的懷抱,寧馨的香氣,仿佛芸娘般安撫著在痛苦深淵里掙扎的他。
「管它是夢是真實,就當是老天給你的補償……老天剝奪你那麼多,補你一些是天經地義!」談瑞秋不服氣地喊道,仿佛是替自己出一口氣,可話鋒一轉,她喃喃低語道︰「王爺,失去多少總要拿回多少,就算咱們無法成為一對相愛的夫妻,但至少咱們會是一對相敬的知己,都曾失去過所愛,你不孤單的。」
秦文略垂在身側的手動了動,終究還是將她環抱,把臉埋在她的頸間,感覺她溫柔地撫著他的發,像是芸娘般……他夢里夢外同樣嫻雅柔情的妻子,教他魂牽夢縈常相隨的至愛。
他猛地抬眼,直睇著被面紗遮掩的面容,輕輕地執起她的手,看著她掌心里的紅痣。
紅痣……情緣未了的情人會以掌心紅痣依憑,讓兩人相遇相守,她也擁有紅痣,但她不會是芸娘,哪怕世間真有輪回,芸娘離世未滿一年……她不會是芸娘。
「王爺,我不是芸娘,我會是你的知己。」她啞聲喃著,望著他掌心燙紅的疤,她眸底也模糊一片。
多可憐的兩個人,在彼此身上看見所愛的身影,卻也清楚彼此並不是心里所等待期盼的那個人。
「知己嗎?」
「嗯,只要王爺肯,我可以勉強屈就。」她淘氣地笑道,淚水輕輕滑落。
秦文略不禁低笑出聲,笑落了一滴淚。「只好煩請王妃屈就了。」
「我就勉強。」
兩個人流著淚,對視一笑,秦文略微微將她拉開,一如以往謹守男女之防,但不忘提起,「什麼時候為我準備桂圓粥?」
「你不會要一個傷患替你煮粥吧。」太沒人性了。沒看見她淚水還掛在腮邊嗎?在這麼動容的時候非要提這殺風景的事?真的太不浪漫了!
「本王才是傷患。」
「我也是。」她指了指自己的額頭,哼哼兩聲對著凶手尋釁。
「本王道歉了。」
「本王妃不接受。」王爺了不起?她是王妃!
秦文略被她佯裝傲慢的姿態給逗笑,伸手想擰她的頰,卻又驀地頓住,急急收回了手。
她不是芸娘,她只是有幾分酷似芸娘氣息的女子,他願視為知己的姑娘。
既是知己,自有男女之防,不過——「不管王妃接不接受,本王該道歉的已道歉,心意十足,王妃不似小氣之輩,該怎麼還禮,心底該是清楚。」說說話,逗逗嘴總是可以的。
她是個奇怪的女子,愈是接近她,愈能瞧見她生動鮮明的性子,愈是與她交談,愈是覺得仿佛相識了一輩子。
「還禮?難不成我頭上的傷是賞?我是不是可以比照辦理地賞給王爺一頓?」她氣呼呼地說著,目光落在桌面成套的玉雕杯,再緩緩地橫拉到他臉上,表情神韻極為到位,帶著幾分夸張的撒潑,狀似刁蠻,實則逗趣。
秦文略被她佯裝凶狠的眼神給逗笑,好一會才道︰「本王至今都還沒用膳,陪本王一道用吧。」
「你……王爺現在是想吃哪一頓?」差不多再一個時辰就要用晚膳了,他卻說至今都還沒用膳?
「你吃哪一頓,就當是那一頓。」他模稜兩可地回答著。
談瑞秋氣得跳下床,沒好氣地數落著。「身上有傷,不進食怎麼好得快?老是要靠那些湯湯藥藥,你養到明年還是這個樣!」哼了聲,繞過他身邊,開門要蘇嬤嬤差人去傳膳。
秦文略回頭,瞧她連鞋都沒穿上,一雙熠亮噴焰的眸子燦耀如星,微弱的光亮卻足以將他身邊的黑暗吞噬。
能得此知己,不知是幸,抑或不幸。
深秋的天候,處處蕭瑟,早晚透著刺骨的寒意,預告著寒冬即將到來。王府里的火籠已經開始運作,各院該要的炭火冬衣都得備足,紗簾窗花換新,園子里的花草修剪,廚房里的各式差活,莊子里的管事送帳本和莊戶的年末賞罰等等事宜……談瑞秋只能說,一個王府里的雜事簡直比牛毛還要多。
不過府里有蘇嬤嬤和胡娘子、徐賁這三人就已經足夠攬下所有差事,照理她應該是個閑閑不管事的王妃,可偏偏蘇嬤嬤就不肯放過她。
真不懂蘇嬤嬤干麼老是要把那些帳冊雜事都交給她,明明她還未過府前,這些事都是他們三人看照的,繼續保持就好,何必多此一舉要她發號施令?累得她額傷才好,就得跟著對帳發落大小事,教其他兩位夫人對她氣得牙癢癢的,話到嘴邊就發酸,讓她冤作壞人。
「瑞眉。」
唉,又不是她自願接這些差事的,干麼一個個老是用白眼看她?就算演鬼戲也不用老是翻白眼,小心哪天翻不回來。
「談瑞眉!」
要知道,她做的可不只是那些差事,還有個最難搞的大魔王!她得要進廚房寫菜單,準備大魔王每日的膳食,還要隨侍在他身邊,拿他的寢房小廳當小書房用,天曉得她多可憐,不得夸贊就罷,就連文嬤嬤也拿一副她準備奪位的小人目光打量她。
有誰能像她這般悲慘來著?
咚的一聲,談瑞秋手上的動作頓了下,垂下的目光適巧瞧見一枚錦囊就掉在她的椅邊,緩緩地側眼望去,就見大魔王正冷沉著臉瞪著自己。
談瑞秋吸了口氣,將縫制到一半的袍子擱在桌面,裊裊婷婷地蹲身拾起錦囊,回頭毫不客氣地就朝秦文略臉上砸去——
秦文略眼明手快地接下錦囊,似是對她這般軟弱無力的投擲感到遺憾,教談瑞秋很不理智地冒出火,罵道︰「你很閑,但我很忙,你要叫我就不能用正常一點的方式嗎?」是砸上癮了是不是?
「本王叫你三聲了。」
「我沒听到。」
「你當然沒听到,因為你睜著眼在睡覺。」
「我又不是張飛還睜眼睡覺咧。」她是有滿腦袋的憂愁好嗎!
秦文略被她逗笑。「瑞眉,去把徐賁找來。」
談瑞秋頓了下才反應過來,原來他一直喚「瑞眉」,難怪她一點感覺都沒有。瑞眉是談三的名字,當他這麼喚她時,她便會想起自己是個替代品,也越發感覺文嬤嬤看她的眼神極度扎人。
想想這幾天文嬤嬤老是想法子把人送出府,為的是要談老爺想想對策吧。之前是因為她額上有傷,如今是因為王爺非要她跟伺,文嬤嬤近來發色白了不少,許是為了這事想破頭了吧。
「你在發什麼呆?」見她徑自想得出神,秦文略沒好氣地問。
談瑞秋猛地回神,粉飾太平般地笑著。「王爺找徐大管事做什麼?我讓他送莊子管事出城了。」
「什麼時候會回來?」
「約莫正午左右吧。」
秦文略沉吟了下才道︰「待他回來了,叫他進來。」
談瑞秋應了聲,見他閉眼休憩,便放輕了腳步走回桌邊,繼續她的縫制大業。縫制對她來說並不算太難,畢竟她也在談家「修業」了快一年,談不上出色,但至少還端得上台面,而這袍子當然是為了他而做,沒什麼特別的原因,純粹是因為蘇嬤嬤老在她耳邊提點,讓她覺得自己如果不幫秦文略做件袍子就是罪該萬死。
也好,要是做好了,就當是送他臨別禮吧,因為那時她也差不多該離開王府了,談老爺是絕不可能放任她太久的。
時間拖得愈長,便對談三愈不利,只是計劃向來趕不上變化,就不知道談老爺到底要怎麼將這事給圓過去,畢竟她也不可能一輩子假扮談三。
近正午時,徐賁尚未回府,反倒是宮中內侍先來了一趟。
和前幾次沒什麼不同,通常都是捎來不少宮中的極品藥材和皇上的殷殷期盼,這時蘇嬤嬤就負責塞點銀兩打賞,大伙便皆大歡喜了。然而這一回,內侍卻是喜笑顏開地道︰「皇上掌燈前會前來七王爺府,還請王妃娘娘告知王爺一聲。」
這話一出口,聚在前院的下人們一個個拉長了耳朵,面露喜色,仿佛得到極人的恩帥,唯有談瑞秋瞬間黑了臉。
死定了!這時候她應該怎麼辦?對了,她應該不用見駕吧?
才忖著,那內侍又添了一句「屆時還請娘娘代王爺接駕」。
像是腳下唯一的立足地被抽走,談瑞秋覺得自己開始墜落。死死死定了!皇上來了,她不能再用這張大白臉接駕,但也不可能用真面目接駕呀!
「娘娘別擔心,這接駕不過是小事一樁,現在趕緊給娘娘惡補一點宮中禮儀也還來得及。」蘇嬤嬤塞了些銀子給內侍後,對著眉頭深鎖的談瑞秋說道。
談瑞秋虛弱地笑著,她現在最擔心的並不是宮中禮儀,而是得想辦法讓自己別跟皇上踫頭……她不想死啊!
進了寢房,秦文略適巧醒來,蘇嬤嬤眉飛色舞地稟報這事,卻不見秦文略臉上有半點喜色,反倒是攢眉深思了起來。
「皇上日理萬機,今日卻撥了空要前來,可以想見王爺在皇上心中的分量。」蘇嬤嬤像是猜出他擔憂什麼,不禁溫聲勸著。「王爺別凡事都給想復雜了,皇上對王爺的疼愛是父子天性。」
一旁徑自愁苦的談瑞秋聞言,不由微挑起眉。雖說蘇嬤嬤這話意思隱晦,但任誰都听以出來秦文略似乎對皇上有諸多猜疑。也是啦,听說秦文略被送回王府至今,都不知道過了幾個月了,皇上才頭一回來探視他,要說有多少父愛,她也是不信的。
況且,自古皇帝眷權戀勢,視每個兒子為敵人,哪能生出父愛。
秦文略淡淡地笑了笑,轉了話題問︰「徐賁呢?」
「還沒回來呢,他和莊子的馬管事素有交情,說不準上酒樓去了。」蘇嬤嬤看著外頭的天色猜測著。「王爺要真有急事,不如老婆子差人到城里酒樓找找。」
「倒也不是重要的事,只是我想沐浴。」
「這還不容易,還有王妃在呢。」蘇嬤嬤說得理所當然,談瑞秋卻覺得像是一顆炸彈往她頭上一炸。
嬤嬤……你可不可以別再鬧了?!談瑞秋瞪著飛快差人備熱水的蘇嬤嬤,真覺得她撮合人的手段太直白了,也不想想他們受不受得了!
「瑞眉。」
「……嗯?」要她幫他月兌衣嗎?她可不可以先蒙眼?雖說她不是沒見過男人的**,但她必須為她老公守身如玉,就連眼楮都不能沾染其他髒東西,讓她覺得對不起老公。
「屆時皇上駕到時,由我接駕,你就在罩子後頭便成。」
談瑞秋呆了下,喜出望外地抬眼。「可以這樣嗎?」
「由我接駕不是更妥當?」
「當然是,可問題是你的身體……」他少起身走動,她實在不確定他現在到底恢復到什麼程度,況且他連沐浴都還要徐賁幫忙,要說有多健朗她也不信,如果人還沒走到前院就厥過去,她是不是會馬上被押赴午門?
「沒事,休養得也差不多了,再不成也得在皇上面前裝裝樣子。」
咦?這說法怎麼像是他還沒很健康,卻必須在皇上面前裝健康?這對父子不但沒有父子情,還很防備呀。
她很想問,但他似乎沒意願說,垂著長睫也不知道在想什麼,她也只好拉張椅子坐下,跟著一起思索對策,直到熱水備妥,抬進了夾間里。
蘇嬤嬤熱絡地幫忙著談瑞秋扶著秦文略進夾間,夾間里,談瑞秋真是只有「尷尬」兩字可以形容,可偏偏他大方的很,徑自月兌著衣袍,教她不知該把眼楮擱在哪個方位上。
直到瞥見沾了藥沫的中衣,她才突然想起,「王爺的傷可以踫水嗎?」
秦文略懶懶睨她一眼。「還不能。」
「那還沐浴?」
「不過是擦澡罷了。」他淡淡的道。
談瑞秋不禁暗罵蘇嬤嬤太邪惡,根本就是要她當丫鬟幫他擦身!以為擦個身就會擦槍走火嗎?也不想想他的身子禁不禁得起!這些老人家的想法都太過一廂情願r,壓根不考慮後果的。
「你出去吧。」褪去中衣後,他瞧也沒瞧她一眼道。
談瑞秋松口氣,正打算要溜出去,余光卻瞥見他正笨拙地解著束發冠,不禁月兌口問︰「王爺要洗發?」
「嗯。」
見他像是怕牽扯到傷口,雙手根本就舉不高,在這種狀態下,她真的很懷疑他要怎麼洗頭,想了想,反正他褲子還穿著,她就好人做到底幫他吧。
「王爺,我來吧。」她踩著杌子,替他解開了發冠,隨即又將腳下的杌子搬到木桶邊,拍著杌子道︰「王爺,你坐在這兒,我幫你洗。」
秦文略眉頭微皺。「不妥。」
「哪里不妥?不就是洗發罷了。」她知道,男女間互幫洗頭算是極其親密的舉措,而他跟她太相似了,覺得那有幾分背叛所愛,可問題她這是救急呀,況且她完全沒被吃到豆腐,相信老公可以原諒她的。
秦文略本還猶豫,但見她拿起皂角搓起泡沫,他便默默地坐了下去。他實在是太久沒洗發受不了了。
讓他往後靠在桶緣,她舀了瓢水打濕他的發,將皂角搓起的泡沬抹上,沿著鬢角發緣再慢慢地往里頭搓揉,指尖在頭皮上輕按著,意外他的發竟如此細柔,壓根不像男人的發那般粗硬。
不過,這頭發到底是多久沒洗,為什麼泡沫一下子就不見了?談瑞秋搓了幾次皂角,發現他的頭發依舊以可怕的速度吞掉了泡沫,于是干脆拿皂角搓他的發,幾次下來,終于有了泡沫,教她痛快地洗著。
夾間里安靜得沒有半點聲響,逼得秦文略不得不開口找話題,化解心中莫名的尷尬。
「……你倒是挺熟練的。」
「嗯,又不是沒洗過。」她不假思索地道。
她也幫她老公洗過頭,不過頭發沒這麼長沒這麼細就是。
秦文略微張眼,沉聲道︰「這事別在外頭與人說。」
談瑞秋沒心眼地問︰「什麼事?」
「你現在的身分是七王妃,別在外頭提過往的事,會惹出沒必要的麻煩。」
「我知道。」她沒傻得到處跟人宣揚。「只是說給王爺听听罷了。」
「我不想听。」幾乎沒細想的,話已月兌口而出。別說他的直白教談瑞秋呆了下,就連他自己都為之一楞。
談瑞秋有種說不出的悶,感覺像是兜頭被潑了盆冷水,不禁月復誹他是個小心眼的男人,可以在她面前提芸娘,她卻不能在他面前提其他男人……嘖,他明明沒把她當成妻子,卻還管束這麼多,真是個教人受不了的破年代!
就在秦文略擦澡到一半時,徐賁回府了,接手了談瑞秋的位置,將他給打理得渾身清爽。可一進寢房,卻不見談瑞秋的身影,秦文略原是不以為意,但眼看著掌燈時分將到,正要差人去喚,她才姍姍來遲。
「去哪了?」
「回房沐浴。」她淡聲道,不提沐浴時還被迫听文嬤嬤耳提面命一大堆,听得她頭昏腦脹,前來主屋時,見到蘇嬤嬤吩咐丫鬟守在各個通往主屋的腰門上,不允其他兩位夫人沖撞了聖駕。
一屋子麻煩事,想到就煩。
瞧她一臉淡然,秦文略本想說什麼,听見外頭小廝來報,儀鑾司已經到了,徐賁趕緊攙著他起身。
「進花罩後頭,皇上到時再問安即可。」臨走前,他不忘再囑咐一次。
「嗯。」
談瑞秋悶悶地應了聲,直接走到花罩後頭。原本她這時候應該要緊張到渾身發抖的,托他的福,現在就算天塌下來,她也不會有太大反應。
啐,只準州官放火,不準百姓點燈,雖說他比時下男子要顯得大氣得多,但骨子里終究是這年代粹礪出的男人,十足的沙文,哪怕不是他的所愛,也不許他人踫觸,真不愧是尊貴的皇家血統。
心里月復誹了好一陣,听見外頭陣陣腳步聲,她趕緊收斂心神,在花罩後頭站直了身子,待人一進屋,她隨即朝前福了福身。
「臣妾叩見皇上。」她刻意一再壓低聲音。
東秦皇帝秦世淵正和秦文略走進屋內,朝花罩那頭睨了眼,卻不急著要她起身。
秦文略疑惑地望向皇上,便听秦世淵似笑非笑地道︰「起身吧。」
「謝皇上。」談瑞秋松了口氣,隨即又退上一步。
秦世淵審視著秦文略的神色,隨即道︰「文略,先坐下,朕瞧你的臉色不太妥。」
「是兒臣逞強了,不過這幾日在王妃的照料下,確實是好了許多。」秦文略從善如流,在一旁的錦榻上坐下。
蘇嬤嬤領著丫鬟在榻上擺上八角雨花石小幾,布上了茶水和三碟點心,隨即退下。
秦世淵端起了茶水,突地嘆了口氣。
「皇上有心煩事?」秦文略淺呷了口水,狀似漫不經心地問。
「你在王府養傷,壓根不知道朝中一堆渾事。」
「可有兒臣能為皇上解勞的?」
談瑞秋在花罩後听著,總覺得這兩人的對話……好假。皇上很做作地嘆氣,秦文略很配合地詢問,于是皇上就很順理成章地訴苦,秦文略更是配合度極高地接問,她想,接下來皇上已經準備將一堆事交給他了。
如談瑞秋所料,下一刻秦世淵便道︰「你趕緊把身子養好才是正事,你麾下的幾名副將一回京,朕便封賞了一番,各自安排進京衛和兵馬衛,而你,朕等著你康復,掌管五軍都督府。」
秦文略佯訝道︰「掌五軍都督府的不是長都侯嗎?」長都侯是四王爺秦文韜的母舅,掌都督府已經好幾年了,不知是犯了什麼事,竟教皇上摘了軍權。
他在府里養傷,雖不知外頭世事,但不管朝中有何變化,他都不會意外。他的婚事是一招暗棋,掣肘鎮國公與次輔;至于長都侯被拔權,肯定是皇上準備大肆肅清,替他心底的皇儲鋪路。
秦世淵疲憊地嘆了口氣。「這事你不知曉,去年秋狩時,你二哥出了事,受了重傷,養了大半年才下得了床,而這事朕差了暗衛細查,查到今年才有些眉目,可這實情真是教人心寒。」
秦文略替他斟了杯茶,隨即起身,掀袍單膝跪下。「兒臣不孝,未能替皇上分憂解勞,反倒亂上添亂,還請皇上恕罪。」
「說那什麼話,快起來!」秦世淵一把將他扯起。「你是在外征戰,立下戰功而歸,哪里添亂了?教朕心痛的是暗衛查到最後,發現竟與你四哥有關,秋狩時使暗箭的竟是昆州衛所的兵馬,有本事差遣其他衛所兵馬的,除了五軍都督還有誰?朝長都侯一查,才發現他竟暗暗調動地方衛所兵馬,圖謀不軌。」
秦文略心里暗暗笑著,臉上卻看不出一絲痕跡。「皇上認為除了長都侯,四哥也月兌不了關系?」
後宮里,身分最尊貴的莫過于皇後與嬣貴妃,而二王爺是皇後所出,四王爺是嬣貴妃所出,兩方人馬互相較量,私下暗斗早已積怨甚久。秦文略笑了笑,心想去年秋狩的事拖到今年才發作,算來皇上也極具耐性,教皇上等到機會了,又或者該說皇上是一直制造機會逼他們造反。
「你四哥與二哥向來不對盤,可朕怎麼也想不到你四哥竟會痛下毒手,暗殺親兄,如此手足相殘教朕心痛難遏。」
「皇上,四哥雖是囂狂不羈,但也不至于造反,就怕是旁人唆使或受人栽贓,這事可要送往大理寺嚴審才好。」
「大理寺里滿是皇親國戚,事關皇族還能怎麼審,朕已經把這事交給都察院,寧枉勿縱。」
秦文略把玩著青瓷茶杯,抬眼噙笑道︰「皇上所言甚是,治軍之要,尤在賞罰分明,若賞不知感,罰不知畏,軍必大亂,若要力挽頹風,與其失之寬,不如失之嚴,法立則知恩,威立而知感,如此雷厲風行,自能匡正時弊。」
「正是!」秦世淵擊掌笑著。「朕幾個皇子里就數你最像朕,朕心里有幾分心思,總是逃不過你的眼,你可知道朕是殷殷期盼你快快入宮,接掌要職,替朕分憂解勞。」
這話一出口,外頭的人莫不為秦文略欣喜,仿佛皇上對他諸多倚仗,甚至有意將他立為儲君,可不知道為什麼,談瑞秋怎麼听就覺得怪,總覺得這一出「父子情深」,比談府里的「兄友弟恭」還要虛偽。
「有王妃在,兒臣必會養好身子,替皇上分憂解勞。」
「你老將王妃掛在嘴邊,可見這媳婦你挺中意的,這下子你可不埋怨朕替你指了門好親事了吧?」秦世淵笑出幾分深意。
秦文略笑了笑,裝出了幾分靦腆,不打算回應,便听秦世淵又道︰「不過這談府能出這閨女,倒也算是出瘀泥而不染了。」
此話一出,秦文略微抬眼,而站在花罩後頭的談瑞秋不自覺地皺起了眉。
「皇上的意思是——」秦文略試探性地問。
「談庸治家不寧,被他的上司給彈劾了且舉證歷歷,朕看在七王妃的分上,要他在家里閉門思過。」
治家不寧?談瑞秋眉頭都快打結了。一句治家不寧,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可偏偏談老,爺是個言官,首重清譽,而治家不寧里頭可以含括的事實在是太多太多,就不知道這回被逮著的是哪一樁。
「王妃也不必擔憂,待他日風頭過了,自是無事。」秦世淵這話是對著談瑞秋說的。
談瑞秋隨即福了福身。「謝皇上恩典。」
「好了,文略,你好生養傷,朕希望可以盡早見到你進宮,愈早愈好。」
「兒臣遵旨。」
秦世淵滿意地起身正要出門檻,外頭突地傳來碎裂聲,像是瓷盤落地似的。秦世淵走到外頭,就見一名女子正蹲在地上拾掇碎瓷,蘇嬤嬤正極力掩飾著。
「怎麼了?」秦世淵沉聲問。
「皇上恕罪,驚擾了皇上。」蘇嬤嬤隨即跪下道。
秦世淵目光繞過她,就見那名女子也抬起了眼,隨即垂眼道︰「臣妾叩見皇上。」
「你是——」
「臣妾是王爺側室,次輔之女。」
「怎說是側室?是側王妃。」秦世淵噙笑道。
「臣妾不敢自稱側妃,蘇嬤嬤說了,臣妾的名雖是入了玉牒,但未得王爺賜號,不敢以側妃自居。」孟寄蘭娓娓道來,水靈大眼泛著委屈的霧氣。
秦世淵聞言,面帶不快地道︰「文略,都已經成親多久了,你竟連個號都未賜,要朕怎麼跟孟次輔交代?」
「……兒臣遵旨。」秦文略沉聲應著。
送走了秦世淵後,隨即將徐賁喚來,「明兒個把應多聞和謝問找來。」
「是,奴才謹記。」
秦文略垂著眼思忖著。事到如今,不管他插不插手,他都已經不能置身事外,既是如此,倒不如先將對方底細模清,省得成了被用過即棄的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