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水樾瞞著所有人跑出水月居,不是怕她們生氣,而是她其實明白,盡避不願見她傷心失望,但對青霄和紫陽來說,打破這一切的假象顯然是最好的結局,她們也許懊惱,但絕不會後悔。
當然,水樾並不惱她們。水樾或許在某些方面心性仍像個孩子,但在另一些事情上卻仍是透徹的,這或許是照顧她們姊妹倆長大的青霄總是多心疼水樾一些的原因。
對于感情的付出與認定,水樾彷佛天生就特別「懂事」——大人不老是夸贊那些懂得委屈自己的孩子「懂事」嗎?委屈自己才能得到一點矯情的贊許,真是視為骨肉的怎會不心疼呢?
水樾自知她不是個稱職的主子,她那些行為,自然會讓手下覺得窩囊。她們原本在凌虛宮多麼風光?江湖上多少高手得看她們的臉色,如今來到京城,卻因為她難以克制自己的情感,處處都得遷就。
可是,少了那麼一個能夠與他親近一些的管道,她心里還是旁徨得透不過氣。
她只是希望有那麼一點點屬于她的事物,可以討他歡喜,那她就可以相信,他其實……也沒有那麼討厭她。
慘淡月光,也跟她一樣,又冷又傷心吧?水樾踩在冰冷的屋瓦上,挖苦自己那般吁出一口氣——因為又冷又難過,所以連嘆出來的氣音都是顫抖的。
真是蠢斃了……
唔,而且,她流鼻水了!好丟臉!她用力吸了吸鼻子,走平衡木那般走在屋脊上,然後又發現……
呃,慘了,她頭有點暈!
緊跟在她後頭的石羽,先是頻頻忍住嘆氣的沖動。第一,水宮主武功何等高深?他雖然也是龍謎島頂尖的戰士,但跟江湖上數一數二的高手相比,還是得提心吊膽,就怕一個不小心跟丟或被發現行蹤。
第二,某人……咳,為表對主子的尊敬,但又不好意思直接點明了,石羽只好在心里把「某人」二字挪個抬。某人說是要他跟著水宮主,那自己又悄悄跟了過來,這是在演什麼「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嗎?等會兒回去後,他是要假裝不知道主子偷偷跟出來而去跟他稟報一聲,或是心照不宣地當作沒事呢?
當月光下那雙手平張,狀似在屋頂上玩耍的嬌小身影歪歪斜斜地往下滑時,石羽趕忙要沖出去,眼角瞥見某人也按捺不住地露了行蹤,說時遲,那時快,要上前英雄救美。
在這千鈞一發的瞬間,石羽又糾結了——他該救或是不救?再怎麼說也是主子的女人,輪得到他獻殷勤?
不救?主子不是交代過要確保她平安回到水月居嗎?
電光石火之間,要考慮這麼多,無怪乎他年紀輕輕,白頭發不是一般的多!
殊不知水樾也同樣在瞬間心思轉了好幾轉。
當她一陣暈頭轉向,腳下一滑,便想到——掛彩,等于偷跑出來被發現,等于又要被叨念,等于黃大夫要給她臉色看,等于要挨特別多的針跟喝特別苦的藥,外加禁足好幾天!
那讓水大宮主瞬間驚醒,在落地前間不容息的剎那,雙眼精光一閃,身子像靈活的貓兒一樣翻個身,利落又完美的安全著地!
已經沖出黑暗掩護的兩個男人吁出一口氣的同時,心里真是無言至極。
這女人是貓嗎?
水樾雙手平舉,維持著完美落地的姿勢半晌,有點自我陶醉的意思。
真想為自己鼓掌,她很強唄!
不過雙腳踩到地上沒多久,她頭又暈了。
這時驚覺自己可能被隨侍發現行蹤的東方朧明退回黑暗之中,石羽則牙一咬,跑了出來,在水樾癱軟前扶住她。
「水宮主,還是讓在下送你回去吧?」
水樾好半天才讓視線對準了石羽的臉,「是你啊……」她竟然沒發現有人跟蹤?若不是耽溺在自己的悲傷之中,就是她恐怕真的又染上了風寒,有些意識不清了。
不過,水樾很快發現她的感知並未變得魯鈍,她淡聲道︰「我沒事,如果你是奉命來確保我平安回到水月居,那麼現在可以回去交差了。」
「可是……」這兒離水月居還有一段距離。
「快走吧,否則我也幫不了你。」她突然說。
「呃……」石羽先是為她的話一頭霧水,接著感覺到空氣中不尋常的鳴動,這才一個側身,險險閃過暗算。
「好你個桂王府的走狗,想對我們宮主做什麼?姊妹們,揍他!」紫陽毒箭暗算不成,焦急和不滿又加上惱羞,喝令暗處的凌虛宮上下現身。
好男不和惡女斗!石羽見水樾的人到了,便雙手抱拳,「水宮主保重。」原本還想為他家王爺說幾句好話,但紫陽率領的娘子軍眼看要將他團團包圍,他立刻施展輕功突圍。
「混帳,想跑!」
「別追了。」紫陽帶了人出來尋她,可見青霄也發現了。水樾當下只想嘆氣,也沒發現從桂王府一路跟過來的還有另一個人。
除了暴怒地追著石羽遠去的紫陽外,其他人立刻簇擁上來,將她護送到暖轎里,轎里早已備了暖爐。
「唉。」一靠近暖爐,水樾才發現她真的虛弱極了,抱住了毯子便不想再動,也顧不了紫陽怎麼去尋釁,由著屬下將她送回水月居。
始終藏身暗影中的東方朧明,一直跟蹤到水月居的大門外,若有所思地望著水月居的門扉許久,才默默地回到桂王府。
至于那好像被主子給遺忘的石羽,則是跟站在水月居大門外發了好一會兒呆的東方朧明差不多時間回到桂王府,臉頰上還多了某個打不過他,也不听他解釋,還惱羞成怒的潑辣女人蓋的手印,他去和主子交差時,主子一臉的心不在焉,完全沒問他為何被打。
石羽一邊拿打濕的手巾貼在蓋了五指印的臉頰上,一邊忍不住骯誹,為何他覺得現在比戰時更累人啊?他是不是老了?
另一個滿肚子月復誹的倒是幸運多了。
想不到啊想不到,竟然有姑娘一直默默地透過他,向四哥獻殷勤?東方艷火以前絕對是不敢打探四哥私事的,但現在他覺得,這值得冒一次險!
那日四哥設宴,他這莫名其妙的局外人就這樣沉默地看著好像沒他的事,但他偏偏微妙地牽扯其中的一出戲,看完後還久久無法回神。
這本來不關他的事,但第一,他非常了解他家四哥,四哥雖然面上依舊是彬彬有禮,可他知道四哥氣惱得都忘了他這個「看戲」的存在,打發了水月居的人就回書齋,飯也沒吃,就把他這個弟弟晾在廳上。
第二,被晾在廳上的,還包括莫菲。不要看那女人笑咪咪的,每個人都覺得她是個愛笑又和氣好相處的女子,但那該死的女人對他卻是毒舌透了。
「呵呵,我一直以為你是你們家最『小』的一個,看來我錯了……」
言語大膽得連他都招架不住,也許她真的沒有任何曖昧或挑釁,就只是沖著他笑,笑容里沒有一絲惱怒或負氣的意思,純粹地取笑,卻讓他每次都顧不得保持風度。
那女人還把這事算到他頭上!
莫菲沒發怒,那不是她的脾性,只不過是沖著他,輕蔑地從鼻孔哼氣,媚眼斜睨,轉身離去前丟下一句不冷不熱的笑,「指望你收拾善後呀?我看這顯然不是小王爺的專長,算了吧。」
一般來說,激將法在他身上不太管用,他年紀雖輕,外人對他的評價卻是城府深得不可小覷,戰時那幾年,哥哥們把看家的任務交給他,可不是出于無奈,他們對他能否沉得住氣一向相當放心。
偏偏激他的是莫菲,不知為何,激將法就變得特別管用,那瞬間,他簡直像老虎被燒了尾巴一樣想跳起來。
好吧,說起來,雖然他是局外人,人家姑娘的一番心意卻是因為他而以這麼難堪的方式被拒絕,東方艷火決定他得好好開導開導四哥。
世上最是傷不得的,是姑娘的芳心啊!怎麼四哥連這都不懂!
所以他又來了。盡避看到石羽一臉為難,東方艷火也猜到大概是怎麼回事,他不著急,也不催促,自顧自地跑到四哥的書房,自顧自地泡茶喝,像走自家廚房一樣,盡挑四哥珍藏的,最好最貴的茶來泡。
「你特地起個大早,跑來糟蹋我的好茶嗎?」這小子從來只有伸手討茶喝,這輩子幾時自己泡過茶了?他放茶葉的動作之粗魯,大把大把地塞進茶壺里,茶葉的香氣根本散發不出來,浪費至極。
「如果四哥願意泡給我喝,那就不算糟蹋了。」東方艷火笑得有些無賴。
東方朧明偶爾也想學二哥,粗魯地叫他自己撒尿來喝,或者別跟這愛耍嘴皮子的臭小子廢話,一拳讓他知道誰是哥哥。
但他是斯文人,只能沉默地接過茶壺,沉默地開始泡茶。
「對了,我昨天進宮去看了母後,順道去了一趟太醫院。太醫說,幸好四哥去年及時送去了『雪里香』,那東西尋常典籍難尋,宮里也沒有,母後因為當年小產而遺留下來的痼疾今年總算好多了,我看父皇因為這樣精神也挺好的。」
東方朧明停下了動作,東方艷火則若無其事地繼續喝茶。
那「雪里香」自然也是水樾透過東方艷火替他找來的,經過了昨天,這小子不可能不知道。
「我的事,你別管。」
「我哪敢管啊!」東方艷火喊冤,然後擺出一臉掏心挖肺的誠懇貌,「我只是單純因為母後的身體能好一點,覺得很開心啊!四哥,你不開心嗎?」
「……」臭小子!
東方艷火又若無其事地嘖嘖兩聲,「真想不到啊,不知道這水宮主圖的是什麼?不過我記得,皇上幾次給凌虛宮的賞賜,水宮主大多沒有接受,現在又拐著彎,隱瞞身分討好四哥,她是打算放長線釣大魚嗎?可是說起來,討好四哥還不如去討好皇上,至少皇上的賞賜會很封厚,四哥你又不能給她官做。」
東方朧明沉下臉來。東方艷火的話,讓他想起昨夜那個不顧一切,只為了來向他道歉的傻瓜。
「她未必想求什麼賞賜。總之這不關你的事。」他竟隱隱惱怒。
「哦……」東方艷火輕佻地拉長了尾音,「對一個人好而不是別有所圖,真有意思。四哥,你艷福不淺啊!不過我說這水宮主實在不怎麼高明,如果要投其所好,那就一定要明著來啊,暗著來,只怕到天荒地老,她都只能白做工。這回若不是四哥自己主動想見那名畫師,她可是連被提起的機會都沒有。」
明知麼弟是言者無心,可東方朧明卻越听越焦躁。「你沒別的事了嗎?我可沒空陪你。」他想起身離開,卻想起……這是他的書齋!「石羽!」
「在。」
「送小王爺離開。」
東方艷火覺得既冤枉又好笑。
他長這麼大,第一次被四哥下逐客令耶!
「行了行了,我自己走。」雖然滿肚子好奇,但他可沒笨到硬要留下來惹惱四哥——其實早就惹惱啦!希望這回他來捋這虎須能捋得有價值,要不他可會嘔死!
為何非對她這麼不留情面?
也許最主要的原因,不是她在戰時的狠絕,而是她讓他像個毫無尊嚴的性奴隸。
當然,比起她的那些「誠意」,他這性奴嚴格講起來是相當失職的,畢竟他從未取悅她,表現得更像個混帳。
這是東方家老二主持尚德學院以來,東方朧明第一次造訪,而且他並不是為了來看二哥,所以當二哥一如往常那般先調侃他一番,再一把抱得他差點斷氣時,東方朧明心里其實有點愧疚,二哥留他住一宿時,他就沒有拒絕了。
他到尚德來,是為了拜訪戰時擔任東方家軍隊隨行軍醫的梁雨辰。只不過這座遠離京城是非,守分且安適地操兵務農的尚德學院,一時間讓東方朧明也有些流連忘返。
這是個單純的好地方。大哥默默地為二哥設想了許多,依二哥的脾氣,帶兵不適合,官場包不適合,留在京城里天天讓人拍馬屁,他肯定一天都待不住,還是到尚德學院來,既能發揮所長,又不用與人勾心斗角。
當然,做為全國最高等武學,為國家培育將才,自然會有不少學員送禮給主持,希望能受到較好的照應。
收禮這回事對二哥來講並沒有那麼深痛惡絕,可是對二哥來說,所謂「較好的照應」可是和一般人理解的完全相反——進尚德來,不就是希望成為國家棟梁嗎?
他一定會盯緊了,保證學員個個成為千折不撓的百煉鋼!
等這些人知道送來一堆大禮,反而被操練得更嚴格時,就知道走後門這條路在尚德完全行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