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來,璟叡的打扮成了京城的時尚話題,他的衣服、他的鞋子、他身上的配飾,時不時讓人指著贊好。
自從各鋪子把布匹送進戧園後,余敏卯起勁,天天給璟叡裁新衣、制新鞋,擺弄出來的配飾屢屢弓來旁人注目。
她是搞時尚流行的,穿搭是她的長才,很清楚怎麼樣的小變化就會讓人產生大改變。
本來以能力掛帥,長相極少受到討論的璟叡,成為京城權貴中的流行教主,不時有人問他衣服上哪兒買的。
「府里針線房做的。」他回答得很淡,但表情很驕傲。
叡園哪來的針線房?下人的衣物自有外頭的成衣鋪子送來,叡園上下就一個主子,他的東西全讓余敏包了。
有人想模仿他的衣服款式,可平日里見到璟叡的都是爺兒們,哪兒形容得出哪里不一樣,總不能讓自家女眷站到璟叡面前,拉著他的衣服細細研究一番。
而志在功業的大老爺們,也沒臉跟他借兩套衣服,回去讓人照著裁制,因此京城里就獨他一份兒,穿著時新款式,到處招搖。
文承殿里,一張桌子,一盤棋,皇帝與璟叡對弈。
自從把他從京畿大營調回來後,這種事隔幾天就會出現一回,因此風聲越傳越盛,人人都暗地里說,韓璟叡就要有大造化。
韓璟叡不介意風聲盛傳,他很樂意擺出這副模樣,日後行大事,那些熱愛推敲的文官大臣才能想得透徹,知道他不過是一枚棋子,而皇帝才是下棋的人,想用口水淹他?打狗也得看看主人。
至于皇帝,他也是在擺態度,最好大家都能夠學學璟叡,多長幾分眼色,別老是指手劃腳礙人眼,皇帝怎麼說就怎麼做,皇帝說了算。
「想清楚了嗎?」皇帝捻起三枚白子。
「想清楚了。」韓璟叡再擺入一子。
他的棋藝與皇帝不分軒輊,只是每次對弈,他總會輸個兩、三子,皇帝明白,璟叡更清楚,皇帝贏在身分。
「打算怎麼做?」
「在涼州、袞州、湘州、冀州外圍各安排一萬兵馬,金人發兵日立刻進城發布打仗的消息,一萬兵馬分出五千,引導百姓逃至汾河,之後剩下的五千兵將,與藩王駐軍聯手,封閉城門,對抗金兵。」
璟叡說得客氣,封閉城門的目的不是對抗金兵,而是當強盜,把藩王權貴來不及帶走的全給刨出來,收歸國有。
「璟叡打算給他們多少時間逃命?」
「三天。」利用剩下的兩天當強盜,夠了,搶錢搶糧,應該還能抄出不少罪證,足以讓皇帝順利削爵。
「三天太多,就一天半!放出消息,汾河船只不足,先到的先過河,為保住汾河以東州縣,船只只開一天半。」
一天半?夠狠!這麼短的時間能帶走多少東西?可憐的文王、禮王、尚王、勤王,經營多年,到最後只是為他人作嫁?多冤。
誰讓他們不識相,當年皇帝登基,給足暗示,他們卻一個個裝死,一口一句忠心耿耿,私下做的全是齷齪事。
這不,皇上騰出手了,他們就首當其沖。
「臣遵旨。」
璟叡毫不猶豫的回答,讓皇帝心滿意足,手上的黑子往棋盤落下,又取走璟叡一枚白子。「你打算讓誰守屠虎關?」
聞言,璟叡手執白棋,久久不落子,半晌後嘆氣,將白子重新放回棋盒里,起身,跪在皇帝跟前。
「怎麼啊?有話就說。」皇帝道。
「稟皇上,臣私心,想舉薦大舅父霍秋幗鎮守屠虎關,霍秋嘉、霍秋岷、霍秋為、霍秋晉鎮守涼、袞、湘、冀四州。」
目光瞬間凝在璟叡身上,好半晌,皇帝才緩緩吐氣,他的私心讓皇帝放心。
這麼大一件功勞,事後是賞是罰還不好說,得看當時朝堂那些御史怎麼作文章,讓人辦這麼大的事卻半點好處都允諾不了,璟叡要是再沒有半點私心,皇帝還真不敢放心用他。
見皇帝久久不語,璟叡連忙磕頭,「此事牽連太大,需商議周延,方能致勝,臣怕消息走漏……自家的舅父,微臣信得過。」
皇帝呵呵笑開,解釋是多余了。
「這算什麼私心,璟叡把外祖家的前途和性命全押在朕身上,朕還不至于分不清好歹。行,先回去吧,過幾天把你那些舅父領進宮,朕見見他們。」
「謝主隆恩。」璟叡一揖到地,退下。
望著璟叡退出的身影,皇帝深邃的目光微眯。
謀事容易斷事難,能在緊急時刻作出決斷的才是有能者,璟叡有智、有才,更有能耐,這樣一匹千里良駒豈是人人都能駕馭?
偏偏那幾個皇子,能力不足、才智平庸,又不思進取,貿然將這樣的謀臣丟給他們,無異是將白兔扔給豺狼虎豹,沒了一個臣子的命不打緊,就怕有朝一日斷送了大齊的天下。
「魏一。」皇帝揚聲。
瞬間,一道黑影從屋梁角竄下,跪在皇帝跟前。
「這幾天,朕那幾個皇子可有動靜?」
「太子、三皇子、四皇子都送過禮到靖國公府,但是沒見到人,靖國公世子不張揚,早已經遷出國公府。」
是刻意不與他們結交吧?眉心蹙成三道柔軟的豎紋,這不是第一次了,璟叡果真只忠于自己這個帝君?
可璟叡不給自己留後路……萬一日後繼位的是老大、老三或老四,他豈不是給自己種下災殃?
「韓薔和韓璟叡鬧得這麼凶?」
「是,據說起因是靖國公擅自作主,替世子爺娶回錢氏女。」
「什麼?韓璟叡已經娶親?!」皇帝詫異,不是說他命中克妻,滿京城閨秀都不願下嫁?
「這錢氏女是從哪里冒出來的?」
「稟皇上,錢氏是錢治國的女兒。」
「錢治國……因為貪污收賄被流放的那個?」
「是,據說與錢氏這門親事曾在十幾年前就被提起過,是老靖國公反對,便沒了下文,但老靖國公去年過世,靖國公便作主,讓次子韓璟華代替世子爺迎親,把錢氏娶進門。不過當時正逢錢治國出事,婚禮沒有大操大辦,一頂轎子悄悄地把人抬進門。」
「韓薔這個不著調的爹,竟給兒子尋了個罪臣之女為妻?」
皇帝搖頭,這會兒他想招璟叡為婿,得多費一道功夫,先把錢氏給解決掉,至于韓薔……有這種爹,璟叡不容易吶。
「稟皇上。」
魏一出聲,皇帝回神,「何事?」
「靖國公世子與平王世子交好,靖國公世子回京後,兩人時常聚在一塊兒。」
皇帝問︰「然後呢?」
「半個月前,平王世子進宮見過太後娘娘,夸了八皇子幾句,還交給太後娘娘一張名單。」
他們也看出玥兒資質不凡?可是玥兒才十二歲,未來如何,尚且難說……
「可知道那名單上寫著誰?」
魏一把名單遞上,皇帝逐一看過,前面幾個是當代大儒,中間的是朝廷名臣,而後面……皇帝指指後面幾個人名,問︰「這些人是誰?」
「回皇上,是軍中武功高強之人,陸奉明是軍中謀士,雖無官職卻深懂兵法。」
他們想把玥兒培養成一代明君?
皇帝笑容更盛,璟叡、襄譯認定自己春秋鼎盛,還能在龍椅上坐二十年,足夠大齊再培養個明君出來?
好吧,便如他們所願!
呂襄譯像是快被一鍋爆油給炸熟了,他怒氣沖沖地沖進叡園時,余敏正在擺飯。
看見她,他粗暴地一把抓住她的手,怒問︰「說,寶珍坊那款項鏈樣式是不是你畫的?」
璟叡見狀,面上不豫,將他架開,若對方不是自己的兄弟,他早就揮拳揍過去。一個拉扯,他把余敏藏在自己身後,手緊緊握住她的。
「有話好好說。」
余敏有恃無恐,把另一手也迭在兩人交握的手上,從璟叡身後探出頭,回答,「是。」
是?她居然敢說是?還一臉的理直氣壯,呂襄譯臉似寒霜,甩袖怒聲指控道︰「上回爺見你畫首飾圖案,跟你要,你不給,反倒去便宜旁人,你這是吃里扒外,對主子不忠!」
那次他在余敏桌上,看見相似的圖樣,見獵心喜,她卻打死不給,沒想到她……這條又丑又笨的蠢魚,著實欺人太甚。
偏偏璟叡杵在那里,他又打不贏人家的爺,只能氣呼呼地怒瞪余敏。
對主子不忠?什麼跟什麼啊,價錢還是爺的「一口價」呢。
五百兩銀票成為她的護身符,日夜貼身帶著,那可是她到古代的第一桶金,怎麼也不能掉了。
余敏尚未開口,璟叡早一步回話,「別生小魚的氣,是我作主賣給寶珍坊的。」
「什麼?你作的主?」呂襄譯萬萬想不到,原來,他竟是被好友在背後捅刀。
搶身上前,他怒問︰「有圖樣為什麼不給綠翠齋?那才是我們的鋪子。」
余敏恍然大悟,原來綠翠齋是爺和世子爺合開的產業,既然如此為什麼……
「小魚不是給,是賣,寶珍坊用五百兩買斷小魚的圖。」
璟叡解釋得很清楚,余敏听懂了。
爺這是在為她爭取,爺認為她的要求沒錯,爺……寵她疼她,像哥一樣。忍不住地,她在爺背後,偷偷笑了。
同樣地,呂襄譯也听懂了,璟叡這是在嫌棄自己,白要余敏的圖?
他瞪大雙眼,不敢置信地望住璟叡,他是不是腦子進水,怎麼能說這種話?
「什麼叫作奴婢?她的身契還在你手里,別說一張畫,就算主子要她的命她都得乖乖雙手奉上。」
這種言論嚴重冒犯到余敏了,她從袖兜里拿出二十兩銀子,狠狠地往桌上一擺,怒聲相抗,「買一個丫頭頂多五到七兩,我給爺二十兩,回頭爺記得把我的身契『雙手奉上』!」
哼,有錢的是大爺,現在本姑娘有五百兩傍身銀,也是個爺兒們啦。
她的氣勢驚人,話說完,片刻也不多待,轉身就走,留下面面相覷的兩個男人。
呂襄譯被她的氣勢震道,吶吶問︰「這丫頭耍什麼橫啊?一日為主,終生為主,她不懂嗎?」
「什麼主子?不就是有兩個臭錢,可以把人給踩在腳底下?這會兒小魚也有錢了,她踩你兩下你就火大?只許你踩她不許她反擊?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璟叡輕笑回問。
他、他……幾十年的換帖好友,居然不站在他這邊?他說他只是有兩個臭錢,他的臭錢……他也有分啊。
可憐脆弱的小心肝被璟叡傷透頂,緊握雙拳,揚聲大喊,「我為什麼不能火大?早就跟你說,叡園上不上、下不下,沒半點規矩,還以為有笨魚幫著掌事,狀況會好些,可你哪只眼楮看她把你當主子敬著啦?」
璟叡聞言沒生氣,反而洋洋得意起來,攤開雙臂道︰「她不只把我當主子敬著,還把我當親人捧著、愛著、伺候著。」
說完,他拍拍自己的新衣服,再抬抬腳,讓呂襄譯看看自己的新鞋子,最後再顯擺地拿起系在腰間的玉佩和荷包,瀟灑甩幾下,氣得呂襄譯差點中風。
「那丫頭是平王府的。」呂襄譯跳腳耍賴。
他忘記自己屢次被笨丫頭給噎到說不出話,看著璟叡的炫耀,突然間,他也好想要一個沒規矩的壞丫頭。
「忘記了?你已經相贈于我。」余敏的身契在他手上,想搶?得打得過他才成。
「我後悔了。」
「起手無回大丈夫。」說完,他雲淡風輕地替他擺碗布筷,風涼地補上一句,「吃飯吧,這大概是小魚給你做的最後一餐。」
最後……一餐?呂襄譯再也受不了啦,抱著頭,大喊一聲,「我、後、悔、啦!」
早知道余敏這麼好用,丑一點有什麼關系?留下就是。
早知道她會做這麼好看的衣服、這麼好吃的菜、畫這麼漂亮的圖……嗚,他為什麼要放開她?
璟叡不理會他的哀嚎,夾一塊滑溜魚片放進嘴里。
在二十一世紀生活,是件很愉快的事吧?吃好-穿好、用好,連顯擺都讓人很驕傲。
呂襄譯像是作出什麼重大決定似的,手往桌面上用力一拍,說︰「你去告訴那個賊丫頭,就說爺允了,如果她肯把圖畫交給我,我會分她一成股份。」
璟叡搖搖頭,比出兩根手指,再夾一塊魚片。真好吃吶……
兩成?那不是要他的命嗎?
璟叡還沒完,又補上話,「往後鋪子里賣她擺弄出來的東西,都得給兩成股。」
啊!他狠狠捶桌面,最後他深吸一口氣,咬牙,「成交。」
璟叡笑得像只狐狸,從把圖賣給寶珍坊那刻,他就料到今天,總算……總算成就了小魚想要的成就。
他把筷子塞進呂襄譯手里,「銀子有這麼重要嗎?看你痛心疾首的。」
「我對抗的不是銀子,是原則、是規矩、是道理,天底下哪有可以威脅主子的奴婢?」
璟叡微笑的臉龐頓時變得嚴肅。「第一,她不是奴婢,是我的女人。第二,這時代的原則、規矩、道理通通不適合她,她是穿越時空,從數百年後來的。」
「難不成你要用數百年後的規矩對待她?」呂襄譯瞠大眼楮,為一條笨魚,他啥都不在乎了?
「只要她開心,有何不可?」璟叡點頭。
此話一出,所有的事全透徹了。
自己終于理解,為什麼光想到小魚就會忍不住開心,為什麼不喜歡打扮的自己,穿上她做的衣服就會覺得甜蜜,為什麼在外頭應酬,心里卻老想著她做的飯菜。
為什麼明明累得想上床,還是抵抗不住與她秉燭夜談的愁望。
因為喜歡上了,喜歡被她心疼,喜歡她為自己忙碌,喜歡她時刻想著自己。
因為喜歡上了,便想要她開心,便想要與她在一起,便把她……擺在心上。
看好戲似的,鴦兒和巧兒遠遠站在門後,兩人嘴角噙著笑意,雙手橫在胸前,等著看余敏的笑話。
「賤婢,你敢不讓我進去?」韓薔站在叡園大門口,指著余敏的鼻子破口大罵。
當初買下叡園時,韓薔曾道︰「我發誓,絕對不會踏進那里一步,就算你死在那里,我也不會過去幫你收尸。」
心中得有多大的怨恨吶,才會對親生兒子說出「收尸」這種惡毒言語。
璟叡沒有發怒,卻順著他的話,對要跟著自己出府的李忠、王信兩家人說︰「都听見了?倘若靖國公踏進叡園一步,你們便提頭來見。」
這些對話也不知道是不是父子間鬧意氣,下人們根本不知道該不該照著做。
因此韓薔上門,李忠立刻找余敏出頭作主。
余敏搞不清楚狀況,只是在匆忙間听李忠講上幾句,才曉得她家的爺和老爹竟有這麼重的心結。
古代人不是最重視人倫關系的嗎?難道……爺是隔壁老王的兒子?
難道當年韓薔本想一把將爺掐死,卻有個不知真相的祖父在,無法動手,沒想到養著養著,越養越出息,如今皇帝要重用這位精英,當爹的面子掛不住,上門尋釁來了?
是不是這樣不知道,余敏只能憑著自己的八卦神經胡亂猜測。
但有件事很肯定——冰凍三尺非一曰之寒。
父子間鬧到這等景況,絕非只是口頭說說,更何況,她不認為爺是個會賭氣的,以此推論……還真不能讓這位中年大叔進門。
她試著捺下性子,對韓薔說道︰「奴婢見過老爺,少爺進了宮,想必再過不久就會府,還請老爺稍待一下。」
「讓我在門外等?你這丫頭,好大的口氣!」
「不是奴婢口氣大,而是奴婢關心老爺啊,當初老爺是立下誓言的,奴婢怕破了誓,對老爺不好。」
余敏一提,韓薔方才想起那回事,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的,但立刻打道回府,面子上下不來。「你這是在威脅我?」
「奴婢不敢,要不……請老爺進門吧,可萬一日後老爺身遭五雷轟頂之苦,挫骨揚灰、腸穿肚爛的報應,老爺可千千萬萬不能責怪奴婢啊,奴婢可是提醒過老爺的。」
余敏嘴巴不饒人,李忠、王信聞言失笑,這話真解氣吶,攤上這樣一個惡父,他門家大爺真可憐。
被人訕笑,韓薔暴跳如雷,「你敢詛咒我?你可知我是誰?」
「奴婢知道,您是少爺的父親。」
腳用力舉起,重重一踏,韓薔氣歪鼻子。
又是這樣!又是這樣!每每人家提起他,不是韓恕的兒子,就是韓璟叡的老子,好像非得依附他們他才有身分地位,沒了他們他什麼都不是!
韓薔氣不過,他狠狠沖上前,二話不說揚手一巴掌用過去,扯起嗓子怒道︰「睜開你的狗眼楮看清楚,我是堂堂的靖國公。」
靖國公?!余敏的歷史讀得不怎麼樣,不知這種「公」是大還是小,是厲害還是普通,會不會他大喊一聲「砍頭」,就會有一大堆王朝、馬漢從四方跳出來要砍她的頭?
不過他那一巴掌確實很厲害,很清脆的一聲,余敏臉上立刻浮起鮮紅指印。
這一巴掌打痛了她,也打樂了巧兒、鴦兒,兩人眉眼微彎,連日來的火氣總算找到出處。
可不是嗎?一個仗著王信是叔父,一個她爹是李忠,過去她們可是府里作主的,滿府的丫頭、小廝誰敢不敬她們一聲姑娘。
但自從余敏接管叡園,雖然她們還在爺身邊服侍,可是現在連兩位管事都低她一級,更何況她們。
鴦兒在巧兒耳邊低問︰「人應該進來了吧?」
巧兒輕笑,「都已經過這麼久還進不來,她也別來了,反正不是余敏的對手。」
鴦兒點點頭,不再說話,互望對方的視線里帶著暗暗的得意。
就在余敏被打呆了同時,璟叡正好回府,他跳下馬,把韁繩交給小廝,排開圍觀人群,飛快站到余敏身邊。
他半句話也沒說,只是冷冷地望向韓薔,單單是對視著,韓薔好像看見自己的父親以的,聲勢一下子弱掉。
他承擔不起兒子的視線,只好忿忿甩袖,給自己找台階下。
他隨口糊弄一聲,「你母親想你了,有空回靖國公府一趟。」
等不及璟叡回答,他把話丟下,就逃難似的跑掉。
余敏無法相信,就這樣……完勝?
奇怪,既然這麼害怕兒子,為什麼非要過來鬧這一場?惹得百姓圍觀,很有面子嗎?
他是精神突然失常?性格扭曲到無法自控?或者有什麼目的?
政治上的事?如果是的話……在政治上和爺作對?更蠢了吧。她家爺可是深得帝心,緊接著將要有一番大作為。
搖頭,余敏想不透,也不想花太多心思去忖度,她對政治冷感,每次打開電視,看見政論節目,她的直覺反應是轉台。
她是小老百姓,只想靠自己的小力量,把自己的小日子過好。
韓薔跑得沒影了,璟叡這才轉過身看余敏。
這一看,臉部表情突然變得僵硬,她臉上的指印非常礙眼,令他氣悶、胸口不順,像是誰往那里揍一拳似的。
璟叡拉起她的手,往園里走。
大門關上,他定下腳步,向周遭掃去一眼,所有人立刻散去,各自行事。
余敏望著他深鎖的眉眼,忍不住動手為他順了順怒眉,柔聲問︰「很難受吧?有這種爹,亂沒面子的。」
他被她的話逗笑了。
靖國公討厭長子卻又拿兒子沒轍的事,恐怕整個京城上下無人不知,要說丟臉?那臉早在幾百年前就丟盡了。
「有話想問我嗎?」璟叡問。
相識近兩個月,他們住在同一個屋檐下,一起吃飯、一起聊天,通常是她說、他听,他對二十一世紀有很大的興趣,而他的興趣激起了她的思鄉篇,所以她一說再說,把那個令人匪夷所思的時代解釋得清楚分明。
她很會畫圖,有圖有解釋,他幾乎能在腦子里架構出她嘴里的未來世界。
但,他從沒有提起過自己,她只知道他是個很會打仗的將軍,皇帝喜歡他,給他許多賞賜,他沒跟她說過自己的身分、家人、過去。
對那些事,他萬般厭惡,如果可以,他連想都不願意想起,可她臉上的巴掌印痛了他心。璟叡想,他有向她解釋的義務。
余敏是個敏感女子,她其實看得出來,他不愛說起家人,身為民主時代的女子,她知道隱私對人類的重要性,所以她從不主動問。
而今天這出,讓她有一點點明白,他的不願意。
點點頭,她說︰「有。」
「問吧!」
「靖國公很大嗎?」
他怎麼都沒想到她的問題竟是這個,她成功逗樂他。
余敏知道問題很蠢,但是,值得,因為他深皺的眉心展開了。
一定是彌補心態,余敏是真心對他好,真心要把來不及對哥的好全部給他,她希望他快樂,仿佛……他幸福了,二十一世紀的哥就會跟著幸福。
「位次郡王,你說大不大?」璟叡反問。
「听起來滿大的,我今天值了。」
「值什麼?」
「沒看見嗎?我和靖國公吵架呢,還東刮西刮、酸他一頓,那麼大牌的人吶,我這種小人物居然……實在太幸運。」
說著,她呵呵大笑,不漂亮的五官,看在他眼底美得教人驚艷。
大大的掌心撫上她的臉,他輕聲問︰「痛嗎?」
「還好,可以申請勞災給付嗎?」余敏問得一臉認真。
「勞災給付是什麼?」
「凡工作期間生病住院或是不小心受傷,造成無法工作而且沒有領到原有的薪水,就可以申請傷病傍付,彌補傷病期間損失的薪資。」
他反問︰「你是無法工作還是領不到原有的薪水。」
「我美美的小臉腫成豬頭,爺還不讓我休假?太沒人性了,血汗工廠,剝削勞工,我要抗議!」
她握起小小的拳,向他抗議,他笑彎眉頭,握住她的小拳頭,說道︰「好吧,允許你休假三天,月俸照領。休假想去哪里?」
嗄,她突然頓住,直到反應過來,才樂得拍手大叫,「不會吧,爺要帶我去玩嗎?」
他笑著模模她的頭發,說︰「反應真慢。」
這動作很親昵,但他第一次做就覺得自然,好像他已經這樣模著她的頭無數遍。
這時,一聲輕柔中帶著些微哽咽的女聲傳來——
「夫君,妾身終于見到你了……」
兩人齊齊轉身,在听清楚對方的話後,寒霜瞬間在璟叡臉上凝結。
也在同一個時間里,余敏終于明白,為什麼靖國公要來鬧這一場,這叫什麼?明修棧道,暗渡陳倉嗎?
用現代管理職員那套來管理下人果然不成,她治家的手段得改改……
余敏頂著半張腫臉,把叡園的下人集合起來,這是她第一次對人發作。
來自民主國家,她始終認為人權無比重要,她沒把賣身契當成一回事,認為大家能從不同的家庭中出來同聚一場,實屬緣分,應該分外珍惜。
但錢盈盈的出現,讓她檢討起自己,或許她應該更入境隨俗一點。
在余敏審理下人的時候,璟叡也和錢盈盈面對面。
這是第一次,「夫妻」正式見面。
錢盈盈已經見過璟叡很多次,只是她每回出現,璟叡始終不肯多看她一眼,實話說,他連她長得是圓是扁都還不清楚。
「盈盈明白,這樁婚事委屈您了,可事已至此,難道相公不看不听不理會,我們的婚事就不存在嗎?」她的口氣無比輕柔,淡淡的怨氣在眉間凝聚。
璟叡沉默,他不認識她,也不打算認識她,所以從未派人調查過對方。
第一次打照面,他必須承認,她長相確實不差,可惜那雙眼楮太閃爍,透著不為人知的精明。
錢盈盈側過臉,委屈地瞥了璟叡一眼,她很清楚自己楚楚可憐的模樣最吸引人,于是在聲音里面多加上兩分哽咽。
「咱們的婚書還在,是實打實的夫妻關系,即使獨守空閨,盈盈也從未後悔。我知道您心里憋屈,那口氣總要發泄了才能過得去。相公打我吧、罵我吧,把所有的錯處全算在盈盈頭上,盈盈不怨。」
她低聲下氣、委曲求全,男人在這種情況下任憑心再硬也無法無視她吧。
可她的委屈只勾出璟叡的冷笑,真要委曲求全,她就會乖乖地待在靖國公府,不會用這種方式強行進入叡園。
她大概以為,只要進了叡園,他就不會把她丟出去……不對,或許父親正在等著他這麼做,以便把事情鬧大,讓大家都知道他已經成過親的消息。
這樣一來,皇帝自會打消賜婚念頭,運氣好的話,還可以傳出一些謠言,比方……他無法人事?
近來他風頭正健,多少嫉妒他的人,正等著拿他的笑話到朝堂上大作文章。
可惜,賜婚只是他拿來堵父親的借口,而那些等著看笑話的人,不知道自己與皇上在籌劃什麼,否則便會清楚治家不嚴、後院紊亂這種事是「小事」,還撼動不了他在皇帝心中的位置。
見璟叡始終不語,錢盈盈再接再厲。
「相公要是真的看盈盈不上眼,盈盈不敢勉強,只怨自己無德無才,可是相公一心為國,忙于公事,無心打理家宅後院,後宅之事且讓盈盈助您一臂之力,倘若日後相公有了心儀女子,盈盈願意退居妾位。」
以退為進?璟叡冷笑。
明知道就是後院起火,她才能趁機潛進叡園,現在講這種話,是想陷害助她入府之人,還是想把火燒到小魚頭上?
如果是後者的話……
小魚足不出戶,怎會有這麼大的名聲,竟傳著傳著傳進靖國公府?
難道叡園有父親的眼線?不對,他沒這個本事,想在自己身邊安插人,他還早得很,那麼是……
眼楮微眯,冷冽一閃而過,他明白了。
雙手橫胸,璟叡說道︰「叡園已有主事之人,不需你插手。」
聞言,錢盈盈柳眉緊蹙,他對余敏的看重果然如那人所言。
方才匆匆瞥過一眼,余敏並不美麗嬌柔,她怎會得到爺的青睞?莫非她不是奴婢,而是他收房的?
錢盈盈咬牙,鼓起勇氣地再次試探。「再怎麼說,余姑娘始終是個下人,用這樣的人掌理後院,消息傳到外頭會被人說話的。」
「誰告訴你余敏是下人?你怎麼知道是余敏掌理叡園?你使多少銀兩探听消息?又或者該說,你好本事,能在我的叡園里安插眼線?」
他大步向前,俯視,一股強大的壓力朝她籠罩,頓時氣息一窒,錢盈盈喘不過氣。
她一直以為自己是個細致人,心思細密、城府深沉,可在他面前,她像被人撕去衣服一般,赤luoluo的無半分遮蔽。
「不、不是,盈盈未曾離開過靖國公府一步,怎麼可能……怎麼可能做相公說的那些事……」她越說越小聲,像是喉間擱了把匕首,要是太大聲,喉管就會被人切斷似的。
從未離開過靖國公府嗎?很好,他再確定不過了。
微眯雙眼,璟叡挺直身子,退後幾步。「兩條路讓你選,第一,我許你一紙和離書,你可以帶著嫁妝離開靖國公府,此後男婚女嫁各不相干。第二,你留在叡園,只是後果自行負責。」
他語聲淡定無波,語氣卻沉重如積雪森森,冰冷的笑意在嘴角挑起,鋒利的目光教人心頭一驚。
他絕對是說真的,不是恐嚇!錢盈盈下意識想選前者,但她想起靖國公的承諾,想起現實問題,硬生生壓下心底恐懼。
國公爺說過,當今皇上注重孝道,相公想要前途便不能忤逆父親,而她的娘家人或者流放,或者為奴僕,再無人可以為自己作主,至于嫁妝……她哪有那種東西?
她只能死死巴住這個身分,無法作另一個選擇。
錢盈盈抬起下巴,硬聲相抗,「相公對妾身有偏見,盈盈不敢為自己辯駁,但願往後相處多了,相公會明白妾身的為人。」
意思是要留下?哼!好大的膽子。
他不再對她多說廢話,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