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事對伍寒芝而言就是混亂與疼痛,疼痛與混亂,不停交迭。
不知何時房中突然變亮,燃起好多燭火,她疼到腦袋瓜在枕子上胡亂搖動,每次晃過來都會看到他無比嚴肅又萬分緊張的臉。
鄔雪歌沖出去找人幫忙,道觀里全是道長、道士和道僮,一听是接生的活兒,沒一個派得上用場,本來想說還有個老盟主能用用,再不濟也能飛出去拎個穩婆回來,結果賊老頭非常不負責任,把即將臨盆的孕婦帶來扔著就不管事了,不知跑哪兒逍遙,又或者正窩在哪里看戲。
道僮們倒是不斷提熱水過來,一桶桶往房里送,干淨巾布也備來高高一大迭。
結果孩子是鄔雪歌親自接生的。
許是因為氣憤急躁而催動了胎氣,娃兒遂在肚里跟著鬧起,生產過程其實不大順利。
伍寒芝很痛很痛,力氣都快用盡。
她眼淚不受控制地拚命流,那雙專注的藍眼楮像也潮濕不已,她低低哭著喊痛。
從發動到結束,她僅僅喊了那麼一聲痛,唯一的一聲,接著听到他非常痛苦且慌張地回應——
「我知道我知道,有多痛我知道啊!」
在那瞬間,要不是那麼痛的話,她都想回他一抹笑。
孩子在她肚里鬧著要出世,是她在生,但他那語氣和模樣像他也痛到不行。
後來他將手覆在她腦頂天靈蓋上,隱約感覺到一股溫熱的氣徐徐灌注,走遍她全身,糊里糊涂的,孩子就被她生出來了。
听到哇哇大哭的孩啼聲時,她已累到眼皮都掀不開。
唇角模糊勾起,眸珠在眼皮底下滾啊賓的,是覺得心安了,于是放任神識飄遠,隨眸珠亂滾而輕顫的雙睫才漸漸靜伏不動。
醒來時,天已大亮,房中迎進清淡淡的晨光。
她身上蓋著暖被,孩子裹在襖里,小小一坨就擱在她身邊。
是閨女兒。
臉蛋紅通通,黑黑的頭發又多又軟,還沒張眸,看不到眸珠顏色,但睫毛既濃又翹,密軟服貼著,真真是兩把小扇的模樣。
她抱起孩子親著、輕蹭著,在孩子的嘴邊和頰面聞到很濃的女乃香味兒,抬眼尋,才瞧見小桌上擱著一碗尚余小半碗的羊女乃。
應該是怕孩子肚餓,特地尋來喂食的。
小桌離她躺下的席子頗近,她探頭再看,除了那碗羊女乃,桌上還備著一陶鍋的熱粥和幾色素菜,還有一盅用層層厚布保溫的……雞湯?!
又是羊女乃又是雞湯,道觀里竟然出現葷食,也不知是道長們特意通融還是有誰擅作主張、暗渡陳倉?
她不禁看向那個面對她們母女倆、微蜷身軀側躺在席墊邊的男人。
他身上未蓋被,臉色明顯比昨日見到時更壞。
此時細細回想,雖不懂武功,也知生產時是他往她身體里輸了內力,才令她在最後關頭能一舉突破,平安產下女兒。
她們母女均安,他卻傷上加傷,倒地睡昏過去。
再仔細想想昨日兩人因何鬧起,竟能鬧到他口吐鮮血,又鬧到她大動胎氣……
唔,事情好像出在那封還未寫成的「放夫書」上頭。
她是真的想過此事,兩人要分,總要分得干淨才好。
但眼下鬧成這樣,孩子還是他親手接生,都自身難保了還不要命地使了那麼大的勁兒,他到底怎麼想?又想怎麼樣?
只是沒想明白,娃兒已啼哭起來,于是她解開衣襟親喂。
孩子嚅著紅紅小嘴吸著娘親的第一口女乃水,她瞅著、感受著,胸脯鼓脹發疼,心間亦漲得滿滿,該要笑的。
她是笑了,眸里卻還是涌出淚珠……
鄔雪歌醒來時已是十日後的晨時。
他人不在道觀那間小房,不在這大半年他流浪過的任何地方,而是在屋內有著雪松香氣、屋外小園有株古樸老梅樹的院落里。
是他熟悉且念想不斷的一座院落。
……是怎麼回來這里的?
他不敢發出太大的動靜,僅敢利用眼角余光偷覷半臥在長榻外側的妻子。
妻子背靠著胖胖的大迎枕,懷里有只胖女圭女圭,她正解開單邊襟口哺乳娃兒。
孩子似乎吃得很歡快,不斷發出吸吮啜飲的聲響,惹得甫晉身為娘親的妻子樂笑了,不停跟孩子說話——
「要吃飽飽睡飽飽,大妮好乖,娘惜惜,吃飽了再睡才會長得好啊。」
「爹也睡著了,就睡在大妮身邊,白胡子老爺爺說了,大妮爹傷得重了些,要睡好久才能醒,等爹睡醒了就會慢慢轉好的……」
「大妮鼻子那麼好使,能不能記住爹身上的氣味?往後或者不容易見面的,也許見著了也不相識,大妮能記住嗎?」
什麼叫「見著了也不相識」?她不讓他認孩子嗎?胸口一窒,鄔雪歌氣息忽轉粗濃,略吃力地撐身坐起,把正在哺育孩子的伍寒芝嚇了一跳,後者怔怔然看他,一會兒才抱著娃兒側過身,單手攏好襟口。
她沉吟了會兒道︰「你昏死過去,一直沒能醒來,後來盟主老前輩替你把了脈,說你是像閉關那樣進到自行練氣修復的身體狀態,不用管你,待你睡飽,將氣養足了自會清醒……之後段大叔他們拉馬車前來接我,說是接到你托道觀的人快馬加鞭所送的口信。」
他接生孩子。
他清理好她們母女倆。
他還找來羊女乃先喂食孩子,替她備了飯菜和雞湯。
最後連托人知會大莊那邊過來接她的事,他都安排好了。
直到都安排妥善,他才讓自己倒地昏睡。
雖會惱他,也還是心疼他,沒辦法把他扔在道觀不管,也就一並帶回來。
盟主老前輩說將他擱著不管,便一切無事。
所以她真就讓他直條條躺在長榻內側跟著她一道坐月子,偶爾將娃兒擱在他徐緩起伏的胸膛上,或者拿他的健臂給女圭女圭當枕頭。
域外獸族所傳的內息功法很不可思議,這十天,她動不動就去探他鼻息、听他的心音,雖然一直未醒,但臉色確實一日好過一日。
只是沒料到他會突然清醒坐起,以至于有些措手不及。
鄔雪歌硬是忍住想去踫觸妻女的沖動,喘過幾口氣後忽然拋出一句——
「我不要什麼『放夫書』。你寫了……我也不認的。」
側過身子背對他的人兒沒有回頭,但縴秀背脊似乎微微凜直。
他緊盯著又道︰「大莊的炮制藥場遭黑白兩道圍困生事,前因後果你已知曉,當年搗了武林盟比武大會,本意是想給玉鏡山莊難堪,從沒想過要奪什麼武魁首的封號。」喉結上下動了動,聲音偏沉——
「我娘是域外獸族女,玉鏡山莊莊主鄔海生是我生父,我在玉鏡山莊生活了十多年,跟著同父異母的三位哥哥和其他師哥師姊們一起習武,娘過世後,我被鄔海生逐出玉鏡劍宗……」
「為什麼?!」
妻子驀然回眸,訝異的語氣帶關懷,鄔雪歌嘴角不禁揚起。
伍寒芝臉蛋微熱,倏又別過臉,盡量平心靜氣地問道「為何鄔莊主要那樣做?你是他的弟子更是他的兒子,可為什麼……」
鄔雪歌遂將其中原委清楚告之。
說得真的太清楚了,尤其在許多細節處。
他說起娘親的用情至深,說起獸族人談情說愛多半是一根筋直通到底的脾性,愛上了,一輩子忠誠不變。
接著又提到自小因異樣的外貌所受的排擠和蔑視,提到生父因懷疑他並非親生而對娘親漸漸情淡的事,提及娘親最終抑郁故去,提及他如何瞞著眾人自修功法,又如何與獸群混在一塊兒過活。
能說的、不好說的、從不曾對誰說的,他全都說了。
妻子遇弱則弱的性情他太明白,說得這樣清楚,無非是想要她的同情與心疼。
「那年攪了比武場後,日子就不再安生,不僅武林盟的探子來盯人,不少道上的人亦尋來下戰書,一波還又一波,沒完沒了,于是才往域外流浪,常常跟著獸類遷移,風波才漸漸止了,然後就遇見你。
「……那天見藥場被圍被砸,你險些挨打,我心里很惶恐,一切的錯在我,根源也在我,我若不離去,西海大莊難保安寧,那是你最在意的地方,是你肩上的責任和一生成就,不能因我而毀。」
孩子像是睡著了,乖乖偎在妻子懷里。
但妻子卻動也沒動,一直輕垂著玉頸不願回眸。
鄔雪歌氣息變得短促,覺得內勁像又提不上來。
他咬牙鼓起勇氣,兩手微顫地探去扳她的雙肩。
伍寒芝沒有抗拒,順從他的力氣轉過來面對他。
「芝兒……」一看,他的心也如她此時的臉蛋,被淚浸潤得濕淋淋。
捧著她的淚顏,他一下下替她拭淨,沙啞求著——
「我什麼都沒有,只有你跟孩子,之前沒把握能過得了這關,畢竟事鬧得太大,引來正邪兩派夾擊,但舍了一次實在太痛苦,我、我沒辦法再舍了,外頭的事我會安排好,我發誓一定會弄妥善,會給你一個交代,你不要休掉我、不要寫什麼『放夫書』,還有……欸,你別哭啊……」
都說坐月子的時候不能掉淚,易損目力,但伍寒芝實在忍不住。
听他說起出身,提起年少不堪回憶的往事,眼淚已掉個沒完。
即便多少能猜出他的心意,但親耳听他說出那些殘酷的事實,震得她心魂瘋狂顫抖,眼淚更不受控制。
「嗚……可你、你那時說,孩子與你無關,你怎能那樣說?怎能?!」就那句話最最傷人,讓她真的很痛很痛。
她一手握拳槌打他的肩頭和胸口,雙眸和鼻子都哭紅。
鄔雪歌根本不記得當時欲斷她念想時,自己都說了什麼混帳話。
畢竟太過混帳,說出口後自然就拒絕記住,不願再想。
此時被妻子挑明出來,面對指責,他無話可說且無路可逃,即便有路他也不逃的,最終硬頸一垂,將頹喪的臉埋進她懷中,與襁褓里的娃兒小臉貼在一塊。
「隨便你怎麼罰,拿刀砍我也可以,但拳頭不好,會槌痛你的,還有,再怎麼罰也沒有休夫這種處罰。」聲音很悶。
「『放夫書』是雙方和離。」
「也沒有和離。」聲音更悶。
伍寒芝推推他的肩頭,他耍賴不肯抬起,她沒再硬將他推開,因她發現袖上的布料有一小塊被漸漸濡濕了,是他的淚。
其實早就心軟,在他做了那麼多之後,要不也不會把他從道觀帶回來,更不會日日夜夜與他同榻而眠,靜靜守著。
暗暗嘆了口氣,她抬起適才握拳揍他的那手,這一次,她攤開柔軟掌心,放在他亂糟糟的發上順毛般揉啊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