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寒芝只覺暈乎乎的感覺更嚴重,但不是暈得渾然無力,反倒心跳飛快,一聲響過一聲,血液往腦門沖。
「別怕,是他……他來了呀,沒事、沒事了……」她低聲安撫,湊近窗子再看,外頭什麼也沒有,沒有人,不見馬。
馬車速度突然緩下,接著止住。
伍寒芝心念一動,忽地挪過去撩開前頭的車簾。
那幕厚重車簾子的前頭尚闔著一道門,她撩開簾子的同時,門剛巧被拉開。
深目高鼻,亂糟糟卻飛揚得那麼瀟灑的褐紅發,雙目藍得不可思議的漂亮。
鄔雪歌。
近距離打上照面,他滾動火氣的瞳仁顫了顫,她眸心亦蕩,兩人都有些怔住。
「怎麼來了?」伍寒芝其實不大清楚自己想說什麼,下意識問道︰「你肚子餓了嗎?」
本來還不餓,可被她帶笑眸光一瞧、殷勤低問,鄔雪歌竟覺胃中空虛。
等等!不對!眼下不是管肚子餓不餓的時候!
他橫眉瞪去,將挨在她身後的伍紫菀一並瞪了。
小泵娘跟他很不熟,自然更加挨緊姊姊,瑟瑟發抖得非常厲害。
以為妹妹沒認出人,伍寒芝拉拉她的手輕聲哄著——
「菀兒莫驚,你們見過的,記得嗎?是救過姊姊的那人,那晚他還來吃過夜宵,吃湯面疙瘩,你之後也鬧著要吃……」
提到那晚,憶起清湯煨煮的面疙瘩,飄著油蔥與韭黃香氣……
某位大爺臉色奇臭。
那晚窩在她院落的小灶房里大快朵頤,他實沒想過若被旁人發現該當如何。
他就是餓了,想起她,誰管半夜抑或白日,不管不顧地尋她討食。
然後她院落里的人被驚動了。
小灶房生起火,夜半炊煙直飄,腿傷還沒好索利的貼身丫鬟和兩個粗使丫頭最先發現異狀,隨即管家娘子也來了,把住在隔壁院落的夫人和二小姐也驚動,帶著丫鬟們也趕上來。
即便眾人偷偷模模靠近,腳步放得再輕,鄔雪歌一雙利耳怎可能察覺不到?
他當時沒及時避開,一是因腦子里亂哄哄,被自己的莫名其妙驚到。
他就是個流浪成癖的性子,哪里都不是家,哪里都成不了家,混亂的腦袋竟閃過某種古怪至極的念頭——似乎窩下來,也可以的,不難的……
而另一個沒讓他避開的原因是——
那一大鐵鑊的好滋味他還沒掃光啊可惡!
結果很悲慘,他原想吃獨食,未料是見者有分,她家阿娘和妹子全過來蹭食,不讓丫鬟服侍到廳里吃便罷,竟也拉著小凳子跟他大眼瞪小眼地對坐。
尤其是那位伍夫人,暖著頰、笑咪咪對住人的樣子,能把他看到肝腸不適。
不管!埋頭狂吃,吃完走人!
他以為自己會走遠,不會再回頭。
至少該有好長一段時候,不會再踏上西海藥山,但事情似乎偏離預期……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覬覦她手中三百多帖珍貴藥單的人一擊不中必留後招,他也僅是繞在外圍暗中盯場,隨便留了點心眼,結果……欲走不能走,還是非常看不過眼地卷進來。
半個時辰前,伍寒芝撩開馬車簾子探出身來,滿天霞紅將蒼茫大地映出金紅薄扁,不只押送她們姊妹倆的那三騎不見蹤影,連負責趕車的馬夫也不見了,殺人滅口、毀尸滅跡都沒他那一抓一甩來得高段。
妹妹好像還是很怕他,一直挨在她身旁。
……也是,撩開車簾乍見到他時,那張五官鮮明的面龐真還挺狠的,瞳中都竄出青藍色火苗了,她都嚇了一跳。但對她而言,驚嚇僅短短一瞬間,接著自己就被超乎想象的歡喜雀躍整個淹沒。
不出一刻鐘,段霙等人也趕到,一談之下才曉得鄔雪歌先與大莊人馬會過面,知會大致情況,爾後追蹤馬車先行趕來。
伍寒芝發現她家段大叔以及眾位護衛大哥、大叔們瞧著鄔雪歌的目光,像越來越閃亮,若不是他表情冷峻,眉目間威壓之氣甚濃,幾個長他一輪有余的大叔真會跳起來用長臂圈勒他的頸,用力揉亂他的發,再哈哈大笑贊他幾聲好。
他把她大莊這群鐵漢子收服得妥妥貼貼,他自個兒並不知道吧?
伍寒芝模模鼻子輕掩笑意,笑著,心里又漫開那股愈益熟悉的酸楚。
所以見他突然要走,她整個慌了,兩手用力握住他的單腕。
大莊的幾個護衛們立刻把臉撇開,裝作沒瞧見,連段霙亦是輕咳了聲,淡淡飄開視線。
「去哪里?」她表情端凝,像在對付一個野了好幾天還不歸家的孩子,語調是微啞輕和的,然當家大小姐的氣勢卻是十足十。
鄔雪歌深褐色的濃眉糾起,狠狠地瞪著她拉住他的小手。
女兒家潤女敕秀氣的指如蔥似玉,明明這樣縴細,明明一甩就能甩月兌的,甚至不需甩月兌,僅運勁就能震開,想困住他,沒門兒……他恨恨思忖,身軀卻不爭氣地定住了、動不了,好看的薄唇抿成一線。
「晚了,回去吃飯。」伍寒芝頓了頓又道︰「吃面也行。」想他似乎喜愛面食多些。
她瞧見他峻龐稜角軟化了些,但嘴角仍繃繃的。
她寸土不讓,將他握得更牢,眸中流淌著滿滿期望。
她不想掩飾,如同那晚他來尋她覓食,明知小灶房里起了動靜很可能會引來其他人,她卻不想把他藏著、掩著,也不想他回避逃開。
一旁眾人都抬首開始數起天上成群的大雁和歸鳥,才听某大爺慢吞吞道——
「不過去的話,那人體力不支,八成活不過今晚。」
誰體力不支?!
人命關天的事,伍寒芝更不任他胡來,當真打破砂鍋問到底。
不問不知道,一問……他、他這招「釜底抽薪」使得也太霸氣張狂!
他說,之所以沒及時將她攔在春陽客棧救出,是因忙著先把某人給料理了。
而某人是誰?!
她一問,他目光飄了,段霙等人目光也飄了,根本是知情卻獨瞞她一個。
他順藤模瓜,從大莊失而復得的那兩批藥貨模到春陽客棧,再模出顧三思此人,很快就模清始作俑者是誰。
他誰也不對付,雖說狡兔有三窟,他不理其他兩窟,直接找出歐陽瑾所在的窩,單槍匹馬挑了。
盡避心月復的護衛們被他收服了去,她伍寒芝畢竟還是西海大莊的大當家,真沉眉冷眸發起威,開口無須揚聲,誰又敢不遵從她的命令?因此當她一問歐陽瑾下落,鄔雪歌雖發倔般不說,段霙他們撓撓耳也就吐實了。
竟被丟在離大莊不遠的那座長滿雪歌花的星野谷地。
她讓護衛們護送妹妹先行回莊,自己則決定親自走一趟星野谷地,段霙欲跟隨,她一雙眸子掃向滿臉不痛快的鄔雪歌,嗓聲微凝問——
「鄔爺一人能護我周全?」
問什麼廢話!
鄔雪歌想翻桌,可惜眼前無桌可翻,十指指節只得握得格格作響。
不明白她為何如此執拗,她已然安全,她重視的人也都安好,余下的事由他了結不好嗎?她還跳進來趟什麼渾水?
好!要跟就跟!
若她敢說他手段使得太髒,他……他掐了她!
馬車留給伍紫菀使用,段霙勻出兩匹馬給他們,伍寒芝不是不會騎馬,只是騎術不甚好,見她略吃力地控韁,鄔大爺忍不住出手了。
他一抓一甩的功力實已臻爐火純青之境,甩人于無形,伍寒芝只覺眼前略花,並不知自己被提住背心甩到另一匹坐騎的馬背上。
直到他的寬闊肩背映入眼中,直到他扯了她雙臂去圈抱他的腰,直到他粗聲粗氣地拋出話。「抱牢了,落馬可怪不得誰!」
……欸,她才明白過來。
驀地被拉去貼住他的背,臉熱心更燙,她當家大小姐的氣勢端得已有些搖搖欲墜,都不敢去看其他人是何表情。
幸好啊幸好,馬匹很快地撒蹄狂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