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燈下的樹影碎碎的,被風一吹搖晃得厲害,朝露緊了緊外套,快步朝著小區深處走去。
回到家,她先去洗澡,等沖完澡出來,見浴室門口那條走道的燈還沒有關,母親賀蕊蘭站在中央,似乎是特地在等她出來的樣子。
「怎麼還沒睡?」她回來的時候已經半夜,母親平日若無事的話是習慣早睡的,如果說之前是為她等門,現在還不睡就未免奇怪了。「發生什麼事了嗎?」
「那個……是有些事急著跟妳說。」賀蕊蘭說著就拉女兒進她的房間。
朝露不明所以。
「看看這個人,妳覺得滿不滿意?」賀蕊蘭讓女兒坐到床沿上,又從床頭櫃抽屜里模出一張照片,塞到她面前。
朝露也不接,只對著照片大致瞅了一眼—是個眉目清俊的年輕男子,她心念一轉,漸漸會意,母親這是要給自己介紹相親對象了吧。
「這是我老板家的獨生子,出國留過學,現在在大學里當老師,待人和氣又大方,斯斯文文的,一看就是家教很好的樣子;家里條件也不錯。哦,他媽前幾年過世了,我看這也不是什麼壞事,起碼妳嫁過去不會有婆媳問題,就算生了孩子也還有我幫忙帶呢!妳看看,要是合意,這個禮拜天安排你們見見吧?」
朝露本來沒太仔細看照片,听母親這意思,態度是十分認真的了,不由得也有了幾分鄭重,從母親手里接過照片端詳起來。
二十五歲是女人的分水嶺,母親也曾三番兩次嘮叨,說現在不找對象恐怕就晚了。
母親的話不是沒有道理,年輕貌美是女人最大的財富,當然,也有人說賢慧和智慧才能永恆,朝露對此持保留態度,這世上,賢慧有才干的女人在年輕貌美的女人面前一敗涂地的例子不在少數,當然,她也深知年輕貌美是容易貶值的財富,尤其是到了她這個年齡,對年華老去不是沒有一點恐慌的。
因此,她並不是從來沒想過終身大事,特別是情緒低落的時候,她會特別想要個依靠、有個港灣,她的心實則比其他二十多歲的女孩更漂泊,更需要有個地方可以信賴停靠,只是……先不談虛無縹緲的感情和緣分,她的客觀條件就是個大問題,這一點她心知肚明,也正因為如此,反而不願在這類事上多花心思。眼下有現成的人選擺在那里,她就算明明不指望會開花結果,也多少被激起些好奇心。
照片上的男人坐在一張單人沙發上,略低著頭,一只手微曲著手指隨意地放在膝蓋上,另一只手拿著一本書,角度不是正面,而是對準被拍攝者的四分之三側臉。
雖然不能完全看清長相,但大致估計這個人不會超過三十歲,利落的短發沒有染色、沒有瀏海,露出干淨開闊的額頭,眉毛略濃,有恰到好處的眉峰,眼楮的形狀因為低頭而無法看清楚,但看得見那漂亮的弧度和濃密的睫毛。
拍攝這張照片的時候,他好像渾然不覺,陽光斜斜地打在他身上,給整張照片鍍上了一層靜謐溫暖的味道,朝露不知為何聯想到兩個字—出塵。
「照片拍得挺自然。」朝露捏了把自己的臉,回過神說。
「是他爸爸拍的,這孩子不知道,所以表情動作都特別自然。老爺子退休了,沒什麼愛好,就是喜歡攝影,家里照相器材買了一堆。」賀蕊蘭起勁地介紹道。
朝露把照片隨手放到床上,問︰「媽,不覺得奇怪嗎?他本人和他家里條件那麼好,什麼樣的老婆找不到,怎麼就想起我來了?妳不是自己一廂情願的吧?」
賀蕊蘭的眼楮快速地轉了兩下,「怎麼、怎麼可能,當然是他們家同意的,要不然怎麼安排你們見面?」
朝露見母親眼神閃爍,說話也結結巴巴,疑惑更深,「媽,妳就老實說吧,對方到底是有什麼問題,為什麼非找上我們家攀親不可?」
賀蕊蘭先前興奮的氣勢有些蔫了,她嘆了口氣,「這孩子什麼都好,就是身體不太好……啊,也不是有什麼毛病,人是很健康的,就是……行動不太方便。」
朝露站起身,對這項實情一點都不意外,她揉了揉眼楮,冷笑道︰「我說呢,不然怎麼能輪到我!」
「朝露啊,妳別怪媽多事,媽也是希望妳能有個好歸宿。這孩子本質很好,家境也不錯,我們這樣的人家還圖什麼呢?就算有些殘疾,對生活的妨礙也不大,他一個人在國外都能生活好幾年,可見是能夠自理的,妳不會太辛苦。最主要的是憑我和這孩子相處了這麼長一段時間,我看了又看,他實在是個不錯的,所以才……」
「媽!」朝露大聲打斷母親,「外面看低我的人不夠多,回到家妳還要來糟蹋我嗎?!我們這樣的人家是什麼人家?妳可以不圖別的什麼,但我不想隨便找個過得去的人就嫁了。我不配和更好的人在一起嗎?就因為我有個因為殺人罪坐牢的爸爸嗎?爸爸已經死了,死了很多年了!現在是要我為這件事負責一輩子嗎?不止如此,妳要我前半生因為父親是殺人犯被人指指點點、後半生因為丈夫是殘廢繼續被人譏笑嗎?」
「朝露,我說這話妳可能不愛听,不過這世界上的人是很現實的……」賀蕊蘭的聲音有些沙啞。
「媽妳不用說了,」朝露走到房門口,听母親還想勸說,截住了她的話,「我不會不知道這個道理。」說完,推門而出。
再次進到浴室,她解下包著濕頭發的毛巾掛回架子上,架子旁的牆上安了面鏡子,鏡中的她眼楮泛紅,嘴唇發干。
她擰開水龍頭往臉上潑了幾下水,吸了口氣,這才關掉水龍頭,按掉了左手旁的電燈開關,回到房間。
周一上班,朝露和往常一樣打開信箱,新郵件一共有六封,看標題大多是無關緊要的廣告信,她一封封點開,最後一封引起了她的注意。
這是一封歡迎新同事加入的群組郵件,左上角是新同事的英語自我介紹,而右上角的照片是一張熟悉的臉孔—方蘊洲,他的職位是營運總監。
原本的營運總監Luca是瑞士人,由總部調派過來,前不久公司決定將他調回總部,職位就有了空缺,朝露想起在收到這封郵件之前,也曾听消息靈通的人士透露過,新任總監是由新加坡分公司調過來的,是個華人。
方蘊洲高中畢業後就隨父母移民新加坡這一點她知道,只是萬萬沒想到這麼巧,他們不只是在同學會上遇到,還進入同一家公司,更巧的是,她還參加了營運總監秘書的內部招聘。
原本這個位子並沒有空缺,可前段時間營運總監的秘書Grace結婚,男方家境頗為殷實,也樂得她辭職在家相夫教子,因此婚後她向公司遞出辭呈,並且答應會一直做到公司招聘到接替她的人為止。
由于Luca的心已經飛回總部,也不大在意此事,HR的想法是外部招聘與內部招聘同時進行,擇定二至三個人選,待新任總監親自面試後再行定奪。
而朝露雖然在內部招聘人員里資歷最淺,卻很幸運地沒有被刷下來,留待最後的面試。
她關了郵件,起身去茶水間倒咖啡,一大早的,茶水間里很是熱鬧,泡茶的、倒咖啡的,員工比任何時段都多,因為三台咖啡機前面都有人,朝露等了一會兒才輪到,一些同事的聊天內容便飄到了她的耳朵里。
「……新來的營運總監TonyFang看上去好年輕啊,依我看不會超過二十八歲!」說話的人名叫Linda,是行政部的員工,三十歲不到的她在這家公司已經做了六年,平時為人還算和氣,就是話有點多,愛傳些無關痛癢的八卦。
她啜了口咖啡,對站在對面的另一個女孩子壓低了聲音說︰「Cathy,妳這次要是被選上當他的秘書,可就有眼福了。」
「這話說早了。」Cathy警惕地掃視了一眼周遭,目光在朝露的身上停留了一會兒,又不著痕跡地滑了過去。
其實朝露並沒有把她們的談話听得很真切,尤其是Linda假設Cathy當上秘書的那句,倒是被Cathy突如其來的眼神一掃弄得頗為尷尬。她沒興趣瞎猜什麼,見咖啡已經注滿了瓷杯,趕緊端起離開了茶水間。
當天下午,最後一輪面試就在總監辦公室進行,此前方蘊洲在櫃台已經和朝露打過照面,兩人表現得猶如初見,除了Cathy和她,還有一個通過外部公開招聘選出的人選,朝露是最後一個被叫進辦公室的。
這間總監辦公室朝露不是第一次進來,她做櫃台的時候經常會送一些信件進來。里面大體的陳設沒有變化,只有一些細節,例如桌上的小盆栽和水杯提示著新主人的到來。
方蘊洲一臉沉著地坐在辦公椅中。「請坐。」
朝露在他對面坐下。
「時間寶貴,我就言簡意賅地問一個問題。」
她抬起眼直視他,一副洗耳恭听的恭謹模樣。
「如果妳這次能成為我的秘書,妳會坦然接受嗎?」
朝露略一愣,隨即笑了笑,「當然。」
方蘊洲把玩著手中的筆,慢悠悠地道︰「我以為妳多少會有些遲疑。」
「于私,是我主動參加這次的內部招聘,能被聘任,我慶幸得償所願還來不及,為什麼要遲疑?于公,我是這家公司的員工,只要是合理的調職,我都應該欣然接受,何況這算是升職。」
方蘊洲的眼中浮現出激賞的神色,「和我共事,妳不怕會有不愉快發生嗎?」
「如果有一點不愉快就要逃避,恐怕我一年中就要換十二家公司了,而且……」她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說了出來,「如果我們真的不能好好合作,到那時再走也不遲。我想,在找下一份工作的時候,履歷表上出現營運總監秘書一職,要比櫃台人員有競爭力得多。」
方蘊洲放下筆,表情突然變得嚴肅,過了一會兒才說︰「妳很有頭腦,這也是妳的優勢。另外,我想告訴妳的是,我並不會僅憑私人原因就濫用職權,我決定聘用妳做我的秘書,一是妳對這家公司具有良好的忠誠度,妳大學畢業後就沒有換過其他工作,每年的考績也都很好;二是妳的外語能力,妳所念的學校並非名校,不過妳是英語系出身,英語不會太差;三是妳之前的櫃台工作性質有一部分和秘書相近,都需要與人打交道,所以,我相信妳能勝任新職位,樂意把這個機會給妳。」
朝露忽然有些感激方蘊洲,之前被告知她被選為新任秘書時,她並不特別感謝他的提拔,但此時此刻,他對于聘用她的理由卻讓她的心一暖。她知道,他說得固然句句有理,卻也不乏讓她安心的考慮。
她由衷地說了句,「謝謝。我會努力做好。」
一周後,朝露正式升任營運總監秘書的調職令透過郵件傳遍公司。
這件事對她的生活並沒有太大改變,唯一的變化在于每每踫上Cathy,她的態度總是十分冷淡,曾有好事者把Cathy背後誹謗她的話告知她,但朝露都只是一笑而過。
她才不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