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後,荷澤縣,悅來客棧。
天亮即起是于露白一直以來的習慣。
她雙眼緩緩睜開,眼神清明,看著住了好幾天仍顯陌生的青色帳頂,翻身夾住棉被,露出一條修長的腿和圓潤干淨的腳趾。
這客棧店名字取得響亮,其實規模不大,但地處幽靜,小二哥服務熱忱又機靈,不讓他來吵人,腳步聲就算只經過也放得很小心。住店管一頓飯,若想搭伙也行,拿出銀子來,萬事都好商量。
她出身大家,出門在外卻很能隨遇而安,不會認床,不挑揀吃食,客棧的床很結實,飯菜吃了半個月,不是什麼山珍海味、美食佳肴,但比起軍營里的大鍋飯已可口許多。
大鍋飯就那麼回事,餓不死人也吃不胖誰,客棧里還能點菜,再者,她走南闖北跑了那麼多地方,這荷澤縣氣候宜人,四季分明,住著還算舒坦,所以目前還沒有離開的打算。
自從離了京城,于露白經過一個城鎮又一個城鎮,她沒辦法多想,不管停留在哪都覺得心慌。
現在的她不用早起練兵,也無須點卯到校場去練兵,戰事已經完結,也不用冬練三九,夏練三伏,刻苦的自我鞭策,如今她有得是大把大把的時間。
虛擲嗎?
既然是行尸走肉,又有何妨呢?
于是她翻身又睡,醒時已經日上三竿。
蓬著頭,就著木盆里的水簡單洗漱後,換上鐵色短布窄衫,同色長褲,為了行動方便,拿出擱在幾案上的布條分別纏系在腕上,確定牢固,系好綁腿,起身將布腰帶扎進腰際,把烏黑如絲的發往後攏,扎了個男子的發髻,戴上青色帕頭,套上短靴,轉身出了房門,直往樓下客堂而去。
「小兄弟您早,今兒個還是按照慣例熱粥和三個小菜,饅頭還是一個夾上水煮雞肉,二個驢醬肉包起來帶走?」
其實已近巳時,不算早了,但店小二是個人精,送往迎來,熟練至極。
悅來客棧開在梅花街一條僻靜的小巷里,三間門面,四進院子,十幾間客房,落腳的多是往來客商或是路過打尖的客人,像于露白這樣一住半個月,年紀這麼小,還只身一人,當真少見。
最令人側目的是她身量頎長如竹,面貌明麗如明珠,不刁難人,凡事不挑揀,給銀子更是爽快,這樣的客人還真是少有,最特別的是養在馬房里的那匹白鬃大馬,對馬匹有研究的客人說那可是大宛國的雪羽驄,寸長的白毛垂在四蹄上,奔踏時像飄在雲端上,矜貴至極,這樣的大馬可不是尋常勛貴門閥想養就能養得來的,那可是貢馬,舉國上下不到五百匹,這位小爺在穿著上雖然看似隨意,但是客棧里從上到下沒有人敢小覷。
「嗯。」這位小二哥很自來熟,對她從一開始的客官小爺、公子,到現在稱兄道弟的小兄弟,熱乎得很,完全不卡螺絲殼。
「好咧,您稍坐,飯菜馬上就來!」要他雞蛋里挑刺,這位小兄弟什麼都好,打賞錢也大方,唯一的缺點就是不愛笑,面上一直是淡淡的,有時那英氣的眉毛一豎還頗為駭人,令人呼吸都要小心上幾分。
于露白不關心小二心里打什麼小蹦,徑自吃了早飯,揣著包著三個大饅頭的油紙包,腳下生風的出了客棧。
荷澤縣是個花城,有十之五、六的人家都是花農,舉目望去,萬紫千紅,五彩繽紛。無須刻意走動尋覓,空氣里都是撲鼻的香氣,令人心肺舒暢不已。
來到巷口處,她撮嘴吹出清越的口哨,一只分不清什麼顏色的小狽便搖頭擺尾的出現,一看見是她,被長毛蓋住的黑黝黝眼珠子霎時濕潤了起來,直奔到于露白面前還煞不住腳,滾了兩滾很快爬起來,露出粉紅的舌頭傻笑著。
「嗯,不錯,讓你听見口哨聲才可以出來你做到了,好棒,今天是水煮雞肉和熟雞蛋,來,吃吧!」于露白她全無形象的蹲下來,夸獎的在牠毛茸茸的小頭上模了兩把,很快把水煮雞肉和兩顆雞蛋慢慢的剝成細塊,放進她在路邊隨手摘來的荷葉上。
小狽長長的尾巴搖晃得可起勁了,雖然看起來口水已經流滿地,還是規規矩矩的蹲在那里,望著食物兩眼發光卻沒敢動一下。
牠可沒忘記初見面時,這人狠狠的訓了牠一把,說什麼隨便吃嗟來食被壞人抓去當香肉吃了都不冤,壞人牠知道,就是常常踢牠罵牠,好像牠是什麼十惡不赦的東西的那種人,但香肉是什麼牠不是很清楚,只是牠喜歡她在自己頭上摩挲的感覺,所以決定听話。
這人沒有惡意的味道,又每天都會給牠吃的,于是牠每天從土地公廟出來都會躲在牆角,偷偷等她給自己送好吃的食物過來。
原來听話就能得到贊美和食物,真是太好了!
見牠吃得歡,托著腮、蹲在牆根陰涼處的于露白覺得辦完一件大事。「吃完趕緊回去,別亂溜達啊,明天再給你送吃的來。」
「汪。」牠含糊不清的叫了聲,也不知到底听懂了沒。
她利落起身,這些天她都隨意閑逛,有時是小廟口,有時是城門樓、虹橋、碼頭,路上她買了兩顆大水梨,邊走邊吃,邊看著茶肆、當鋪、路邊小攤賣炒涼粉的,最後挑了到離鬧市不遠的牌坊長階梯上曬太陽,把果核隨地一丟。
她一身干淨利落打扮,行徑卻與痞子閑漢無異,路人莫不對她投注奇異的眼光,可于露白完全不在意,一個哀莫大于心死的人對那不痛不癢的眼光有什麼好介意的?
臉面是什麼?不當吃不當穿,更不能豐盈國庫,名聲亦然,純粹世人自己作祟的心態罷了。
她坐下的**都還沒焐暖呢,混亂雜沓的人聲和腳步聲從街的另一頭傳來,其中一個漢子滿頭大汗的推著獨輪車,一群人直奔過來,五、六個粗壯的漢子邊喊著,「讓讓讓讓,救人要緊……」顯見目的地是她對面的醫館。
行人驚呼的驚呼,尖叫的尖叫,不過還是都側身讓開了道。
獨輪車車板下沿路流下滴滴答答的血跡,怵目驚心。
于露白卻宛如沒看見,等獨輪車和那些人過去,重衛uo厴狹搜劬ρ?瘛 br />
她在這附近閑蕩,欺她一張生面孔,不是沒有人來找碴,不過一個兩個都吃了癟,嚇得屁滾尿流,何況她既不爭地盤,也不乞討,只是找個地方曬太陽,還犯著那些人了?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加倍奉還!這是她的人生格言,而且向來遵行不悖。
殺一儆百後,倒是安靜了許多天,再也沒有蒼蠅在她身邊嗡嗡飛。
她是大將,沙場上令行禁止的威嚴,拿出氣勢來還是很能唬人的,自己這般凶悍,她也從來不擔心這樣的自己能不能嫁得出去——
以前不擔心是因為從小有個青梅竹馬,對她言听計從的沈如墨在,如今他不在了……只要想到這三個字,她便心痛不已,放眼天下,不會再有哪個男人有膽娶她進門了,她也不稀罕。
所以她有什麼好擔心的?
生死兩茫茫的滋味太難受了。
人總是這樣,總是在失去之後才發現自己曾經多麼幸福,失去的時候就格外的不能承受。
你說情絲柔腸如何相忘,我卻眼波微轉,兀自成霜。
沒有你,她苟延殘喘的活著到底有什麼意思?
沈如墨,你這說話不算話的大混蛋!
她的視線漸漸模糊,兩行淚不由自主的沿著臉頰滑落下來。
此時,一輛樸素無華的馬車正從梅花街上經過,馬車里,夏日遮陽的細竹簾子被一只指節分明,又白皙溫潤的手掀起了一角。
那一角正恰恰好將街旁的于露白那看著神色悲傷,十分落寞孤單的身影,映入眼簾。
人群中,所有的聲音瞬間都褪了去。
他如同冷玉的眼眸死死的瞪著人群中孑然一身,無聲悲痛哭泣的她。
她怎麼會在這里?!是錯覺嗎?還是他眼花了?
探子回來稟報的消息是她好端端的住在京城她的將軍府邸里,那在這里的人是誰?
鳳訣如同被雷擊,腦子里除了空白還是空白,心里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的捏住,痛得沒一處好,不能自已,他手捏成拳,青筋畢露。
馬車行進飛快,他只有一眼,這一眼,瞬間即逝。
他心痛如絞,妳……可不可以不要這麼哭?
到底是誰讓妳那麼傷心?
「停車。」他的聲音如滿室涼風吹過,不見其人而聞其聲,如涼風襲肌,幾忘炎暑。
馬車並沒有在他的喝聲下戛然停止,直待小半刻過去,車夫將馬車停妥後立馬滾下車轅。「方才人多車擠,實在沒有地兒可以停車,請九爺恕罪!」
車夫是個粗壯的漢子,五官普通,丟到人群很快就會看不見的那種,江湖裝扮,一看就是個練家子。
「不怪。」鳳訣將整片簾子往上卷去,只見喧嘩吵鬧的街市,車水馬龍,那牌坊下只余一群不知憂的孩童戲耍,早沒了于露白的蹤跡。
他不死心,放下竹簾信步踏出馬車,只見一襲白紡綢披風裹著碧玉袍,袍子不見任何繡工卻亮著霞光,儼然從千山萬水里走來的水墨人物,麒麟玉冠,身姿昂然,如玉瑩然,站到人群中就像乍現的光芒,讓人多看幾眼都不夠。
他眼觀四路,可街市中怎麼也看不到他心心念念那人兒的蹤影,她就像突然從人間蒸發的水氣那樣,轉眼就消失不見了。
他告訴自己,方才那一眼只是思念太過的海市蜃樓殘影。
但是——
「這是哪里?」
「稟九爺,我們剛進荷澤縣城。」
千山萬水,千絲萬縷里,一個和記憶里全無相干的地方。
「布人手,」他一動不動的站在那,四月涼風刮來春風襲香,他全然沒有感覺,嘴角微啟,聲音很低,「掘地三尺,即便將荷澤縣翻過一遍,也要將那女人找出來!」
蒙寰眼中閃過疑惑後微微一愣,女人?沒頭沒尾的,怎麼就和女人扯上關系了?
他們家九爺是個傳奇人物,一年多以前的他還是個紈褲子弟,別說打理家中的產業,沒把它敗光就算祖上有德了。
可就在九爺遭人埋伏襲擊重傷後就變了,當時他生命一度垂危,請來的大夫都直言準備棺材吧,哪里知道奄奄一息的人卻奇跡似的活了過來,還用短短一年多的時間坐上廣東十三行三當家的位置,本來搖搖欲墜的鳳家商鋪更在他的經營下起死回生。
這一年,他跟著九爺走過來,看著他那股拚勁和韌性,除了鼻酸更是佩服得五體投地。
那是把命豁出去的拚搏,殫精竭慮的與人周旋,不眠不休的斗智,該低頭的時候就低頭,該撒大把銀子禮物收買人心的時候也沒手軟過,沒有人敢相信那些送出去都沒人要的鋪子,在九爺手里不僅起死回生,還鮮花著錦了。
可是找女人?
啊,也的確啦,九爺是個健康的男子,需要生理上的紓解也是正常的。
但是細看九爺這神情,和男人的實在牽扯不上什麼關系,從他臉上掠過去的是一種蒙寰從沒見過的溫柔,卻又好似還帶著徹骨的痛意。
只是他揉眼再看,什麼都沒有了,他的爺還是那個清淡如水,就算生氣也沒有人捉模得出來的那個人。
那麼他就要往另外一個方向去想了。「敢問九爺,那位姑娘是九爺的對手,還是友人?」
「都不是。讓你把人找出來就是了。」
沒頭沒腦的,九爺,您這是坑人,大海撈針啊!
「那、那些分號掌櫃們可在總號等著要見您……」他們不就是為了見這些一年才見上一次的各處分號掌櫃們,九爺才從廣東趕回京城的?
「讓他們擇期,改日再見。」
那些個分號掌櫃們可都分布在全國各地,有的幾個月前就出發了,坐車搭船,日夜兼程,就為了能見上九爺的面,爺卻輕輕松松的把會面這麼輕易取消了,這不像九爺的為人啊!
「小的知道了,那您……」還站在這里做啥呢?
他心里嘀咕得緊,卻說什麼也不敢再問。
「這荷澤縣可有潤泰票號?」
「有一家。」
「就歇在那。」
「小的立刻派人去通知票號的管事。」馬車重新揚塵,達達達的奔馳而去。
讓鳳訣遍尋不著的于露白並沒有憑空消失,只是在陰錯陽差的片刻,一腳踏進醫館,分開圍觀的人群,朝著那一臉倨傲的坐館大夫走過去。
「怎麼,你治不好他?」
她向來不愛管閑事,路見不平這種事做得好了,大家歡喜,要是救到個恩將仇報的,那就是自找不痛快了。
但是不多久前鮮血淋灕,讓獨輪車抬進醫館的人,在她眼皮子下面又被抬了出來,幾個漢子又憋屈又抱恨,兼爆粗口的一路咒罵那醫館大夫見錢眼開,沒有醫德!
他們這些貧窮人家就得讓人家這般踐踏嗎?「不過就說要欠些時候,也不是說不給,人家不是說醫者父母心?也不看看童哥兒已經痛成什麼樣子,開口閉口都是錢,真是錢你大爺的!」
「認命吧,誰叫我們沒錢。」
圍觀的路人也你一言我一語,說傷者運氣不好,踫到這仁德堂最愛錢的吳大夫。
于露白是練武之人,七竅五感靈敏異常,百丈外的人聲只要她想听,通常逃不過她的耳朵。她頓時熱血充腦,二話不說攔住他們,只丟下「等等」兩字,便霸氣的進了醫館。
那些粗漢左瞧右望,該等嗎?若是耽誤了童哥兒治傷的時間,他那條血肉模糊的腿會不會因為耽擱給廢了?
帶頭的老漢姓曾,看著喬童一頭的大汗和忍耐到唇色發白、眼泛紅絲的痛苦神情,果斷的指揮旁邊一個年輕人。「你跟上去瞧瞧,有什麼不對趕緊出來通知大家,咱們也好想別的辦法。」
這是準備要等等看了。
荷澤縣看似很大,藥鋪也不少,但是醫術稱得上高明的還真不多,很不幸的,這個見錢眼開的吳大夫是其中之一。
曾老漢心里琢磨著,童哥兒會出事,都是他的錯,要不是他引薦的活兒,也不會出這種事,真要有個什麼萬一,他如何向老鄰居交代?
醫館外曾老漢憂心如焚,醫館內的吳大夫見于露白一副興師問罪的氣勢,氣不打一處來,「我能治不能治與你無關,閑雜人等沒事就滾邊去!」
「那就是不能治了?」于露白長身玉立,娥眉斜飛,面色雖無凶狠顏色,可她終究是在戰場上拚殺過的人,縱是女子,威壓之氣也不是尋常百姓能頂的。
吳大夫小心肝顫了顫,結巴著道︰「胡說,你這後生毛頭小輩這般無禮,也不去打听打听這荷澤縣我吳良的醫術如何,我敢稱了第二就沒人敢稱第一。」
「那好,」于露白也不唆,扔下一塊銀餅子。「既然敢夸下海口,那就治好他!若是醫不好,我就砸了你的店!」
這跟挖蘿卜一樣容易的語氣是怎樣?
吳大夫還想狡辯個幾句,可那銀餅子這般可愛,他本就是個見錢眼開的,只恨不得把銀餅子拿起來咬咬看是否貨真價實,再說哪有把到手的銀子往外推的道理,他虛偽諂媚的往那銀餅子模去,滿口允諾。
還未等醫館的伙計去把傷者喊回來,擠滿看熱鬧的路人早嚷著曾老漢將傷者抬回來了。
吳大夫收起了之前不是鼻子不是眼的神色,有銀子好辦事,喊來藥僮剪開患者的褲管,仔細查看起那受傷的青年。
于露白知道這里沒她的事了,不動聲色退出被人包圍的圈子,轉身離開。
因為連綿的雨,這些天除了喂食吃貨——嗯,那只眼里只有肉和吃的小狽,她給牠取了名字叫吃貨,她足不出戶。
雖然沒出門,她也沒閑著,算著時間,琢磨著給家里人寫了信。
她「離家出走」的這些日子,每到一地總會詳盡的寫信回去報平安,不這麼做,別說家里的長輩不會放過她,數目眾多的兄長們也會叨念得她耳朵長繭,追捕令大概早就滿天飛舞,令她寸步難行了。
退一萬步說,她還沒準備回家之前,只能認分的寫家書,把自己到了哪、做了啥,一五一十的交代一遍。
家書嘛,報喜不報憂,因為不急,她花了兩天才寫好,讓小二拿到驛站去投遞,至于她自己,則坐在客棧樓下大堂,挑揀著花生瓜子和米糕吃,听說書人講奇情的江湖兒女段子,那說書的老頭擅長插科打諢,葷素不忌,倒也不無聊,再不然就埋頭大睡,睡飽又起來吃,一睡半晌,絲毫不會覺得無所事事。
當然,這樣的人生如果她的如墨哥哥也在……那麼她的人生再也沒有缺憾,圓滿了。
雨一下幾天,這日難得雨歇了,她閑來無事,便在自己的房間里將幾套拳法演練過一遍,活動筋骨,舒展身體,直練得汗流浹背,渾身舒暢,接著讓小二送來熱水,美美的泡了個舒服的澡,這才出了門。
哪知道前腳剛出客棧的大門,就被人攔了去路。
「小兄弟。」
她抬眼望去,那青年腋下支了根木杖,一身褚衣,雖然半新不舊,卻十分干淨,不見半個補丁,一旁還跟著個布裙荊釵的妙齡少女,面色有些蠟黃,身子看似沒有幾兩肉,但面貌清秀俏麗,略帶緊張的打量著于露白,至于青年單眼皮,眼神明亮,眉目舒展,干干淨淨,笑容燦爛耀眼。
「我認識這位公子?」
青年面色尷尬,但笑容仍舊不減。「在下喬童,這是我妹妹喬梓。」
這人是誰啊?她認識嗎?
于露白心中納悶,回他客氣的微笑,作揖還了一禮。
她出身武將大家,不像那些世家門閥把人分成三六九等,用衣著來評判人,只要人好聲好氣來跟她說話,她也很是客氣。
喬梓也屈膝福了個禮。
「是我莽撞,應該稱呼您為恩公才是。」雖然對方的表情看起來就是不記得他這人、他的事的樣子,喬童依然面色帶笑。
那天他在作坊里不慎受傷,當日雖然痛到後來意識模糊,仍記得這位小兄弟施與的恩惠。
要不是對方慷慨解囊,自己這條腿別說治愈,怕是要終生變成瘸子了,將來別說替家里支應門庭,還會變成家人的負累了。
雖然只是一眼,卻如同烙印般,對于露白一瞥難忘。
于露白瞧他那用兩片木板固定著的腿,想起他是誰了。「你的腿還沒好利索,怎麼出門了?」
「我大哥心里記掛著恩人,說無論如何都要來向您道謝,一打探到恩人您住在這,一刻也待不住就趕著過來了,還有,您那銀餅子可是救了我哥,也等于救了我們全家的命。」小泵娘開口了,聲音細細,有條不紊,說到激動處蠟黃的臉蛋微微的泛了紅暈。
「舉手之勞,不用記掛。」于露白是真覺得沒什麼,在她能力範圍內做事,不勉強、不為難,因此也不值得人家這麼鄭重的謝意。
哪里知道喬梓咚地忽然跪下,就這麼結結實實的給她叩了三個頭,然後仰起小臉說︰「我阿爹本來也要來向恩公磕頭謝恩的,只是他老人家身體不好,不能親自前來,我哥腿不方便,因此阿梓代替我爹和我哥哥給恩公您磕頭!」
于露白閃開半步,虛禮的作勢扶了下。
這磕下的頭她要受了會折壽的!何況這人來人往的客棧,駐足觀賞的人已經不少,引起騷動什麼的就不必了。
「快起來,君子有通財之義,這事就這樣揭過去,往後別再叫我恩公什麼的,听著別扭。」
喬梓听話的起身,躲到她哥哥身後去了。
「在下姓喬,單名童,敢問恩公貴姓名為何?」喬童自報家門,他穿著簡樸,言談卻斯文有禮,和鄉下漢子的直爽粗糙不同。
「我姓于,名露白。」
「于恩公。」
「說好不叫我那兩字的,那……」就此別過。這四個字還在她舌尖滴溜,哪里知道……
「恭敬不如從命,我年長就喊你一聲于兄弟了?」
這是稱兄道弟起來了,好吧,她對這人印象還不惡。
「喬兄。」她抱拳。
「感謝于兄弟的仗義紓困,只待我的腿傷一好,我一定會用最快的速度把銀錢給還了。」
「人生在世誰沒個緊急的時候?錢的事情不要放在心上,改天也許就需要喬兄的幫忙了。」誰沒有個時運不濟的時候?
她也不是哪種誰都願意幫的人,行有余力,既然出手,就不會去記掛人家還不還錢這種小事了。
「于兄弟的大恩大德,我喬童銘感在心,永遠不忘!」喬童又是羞愧,又是感動,雖說男兒膝下有黃金,若非行動不便早下跪了。
「好說、好說。」
「原諒愚兄交淺言深,我听說于兄弟居無定所,客居旅店,客棧雖好,可龍蛇混雜,出入分子復雜,老是住客棧也不是個辦法,不如……不如移居到愚兄家里可好?」
把一個陌生人往家里迎,這喬童是太傻還是太天真?
人心是黑是紅可不是臉上就能看得出來的,面上慈善,卻是一肚子壞水、爛稻草的人可多著。
「這就不必了,過兩天我就要離開荷澤縣了。」
不過是幫襯一些銀子,若是還住到人家家里去,被人說成挾恩討回報,豈不是自找沒趣,還失了本意。
再說這地兒她逗留得夠久了。
會一待這麼久,厭倦四處漂泊的心是有的,人就是這樣,東飄西蕩後又開始懷念起安定的滋味。
還是她的心連那些風土景致風光都安慰不了了?
呵,人吶,就是這麼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