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如夏很有自知之明,她婚後的表現,絕對與好太太這一類的詞沾不上邊。
但從一開始,路清就對她言明,兩人婚後生活照舊,無須為了婚姻作太多改變……才怪。
她開始懷疑路清這席話的可信度。
特別是,因為兩人處于新婚,而路家在政商界的交往極為廣闊,免不了總有好事者,想一探新娘的真實面貌,特別設了應酬飯局或派對等等的邀約。
路清不是會把時間浪費在那種地方的人,但,總有推不掉的局。
因此,她這個路家小媳婦,自然得陪同他一起出席那些飯局。
路家的代理商生意做很大,代理的全是精品名表,要不就是代為搜羅骨董表的個別客制化生意,平日往來的,亦是各方有頭有臉的名人。
對此,桑如夏很不習慣。
她不是沒見過這種大場面,畢竟她的繼父可是鋼琴業大亨,母親年輕時更是知名舞者,少不了與專業領域名人接觸的機會。
可不管是哪種場合,她從來沒習慣過。
她討厭那種被注視的感覺,討厭被陌生人打量。最重要的是,從小她就知道,自己沒遺傳到母親的舞蹈天分,外型也因為生父的基因,打了不少折扣,不如母親那樣精致美麗,頂多就是清秀可愛。
「你就是如夏?哇,不簡單喔,竟然能夠套牢小路。」
外人多以大路與小路昵稱路家父子,路清的綽號由此而來。
這晚的飯局是在某位科技業老董的私人招待所,受邀者不只她與小路,還有許多政商界名人。
不過環視在場與會者的年齡層……似乎就她與小路的年紀最輕。
路家的生意基礎,到底是前人打下的,到了路清手上,那些老長輩顧客買不買帳,可就是另一回事。
但,路清真的很不簡單,他年紀雖輕,應對長輩的態度沉穩,即便對方是政商界高層,氣勢上依然能相匹敵,並不因為年紀而被壓制下去。
重要的是,他骨子里流的確確實實是商人血液,在對上那些老江湖、老狐狸時,他的表現圓滑世故,游刃有余,應對有據,絲毫看不出他的年紀如此之輕。
但,她不行。面對那些披著勢利嘴臉的陌生男女,談笑風生,仿佛相識已久,她做不來。
她沒有社交障礙,只是不習慣,不喜歡,加上隨心所欲慣了,一時被迫應對,她的反應顯得有點笨拙,不流利,很蠢。
「你好。」桑如夏只能端著紅酒,傻笑連連。
這種場合要的不是制式傻笑,也不是客套應對,要的是親熱攏絡,她呆板的反應,對這些貴婦名媛而言,就像跑錯棚的演員,實在看不慣。
「怎麼了?你好像很安靜?多跟大家聊聊嘛,我們跟小路都是自己人,別怕。」
那些貴婦見桑如夏一臉青澀懵懂,有的想笑,有的帶點輕蔑,有的則是笑中冷淡,對她的印象分數持續下降。
唉,真想不到,那麼精明優秀的路清,居然會娶一個這麼不伶俐的老婆,真是糟蹋了。
桑如夏只是遲鈍了點,但不笨,她當然看得出來,這些貴婦在笑她,不看好她……這一幕,勾起她久遠的回憶。
記憶中,七歲的她穿著舞衣,套上芭蕾舞鞋,在一群舞蹈界名人面前,跳了一場很糟糕、很糟糕的舞。
一個旋轉過後,她跌倒了。她坐在地板上,抬起小臉蛋,看向那些緊盯著她的大人。
有驚訝,有惋惜,有感慨,有得意,有不以為然,什麼樣的目光都有,全凊楚寫在那些人的眼中。
一如此刻,那些貴婦看待她的目光。
桑如夏猛然眨了一下眼,手滑了一下, 地一聲,那杯紅酒在腳邊碎成一攤。
談笑的貴婦們停住,詫異地望著她。
桑如夏的臉瞬間充血,濃濃的懊惱淹沒了她。笨蛋笨蛋,你在發什麼呆呀?發呆就算了,居然連一杯紅酒也拿不來,也太丟臉了!
陡地,眼前這一幕又與過往記憶連結,七歲的她與二十八歲的她,在類似的場合,面對類似的訕笑,好難堪。
望著腳邊那團碎玻璃與流散的酒液,桑如夏慌了,她不知所措,亂了方寸,一個情急之下,只想著蹲身去撿。
一只大掌攫住了剛剛觸上玻璃碎片的小手。
周遭壓低的議論聲,跟著一起靜止。
桑如夏詫異地別眸,對上路清面無表情的臉龐,她心中一緊,腦中思緒散落滿地。完了,她給他丟臉了……就好像七歲的她,給母親丟臉。
那一刻,沮喪排山倒海而來,積上了桑如夏的眼底,幾乎成災。
「別撿,會受傷。」路清低聲說道。
她楞住,泛涼的指尖被大掌包握住,他牽著她站起身,揚起溫潤淺笑,安撫那些受驚的貴婦。
「抱歉,我家如夏太常熬夜趕稿,長期睡眠不足,有時容易恍神。」
听完他的解釋,貴婦們個個面露了悟,紛紛變了眼神,轉而安慰起一臉驚慌的桑如夏。
「熬夜對女人是大忌啊,趁年輕就要多保養。」
風向一轉,貴婦們開始聊起保養經,從頂級保養品到微整型,天花亂墜,五花八門,地上那攤混亂,仿佛根本不存在。
訓練有素的招待所秘書,立刻帶著人過來整理,很快地,地板又光潔如新。
「小路,對不起……」桑如夏吶吶地道歉。
路清沒看向那張仿若受驚小鹿的臉蛋,只是舉杯朝著另一頭的政治人物打招呼,趁著啜飲空檔,說︰「我知道你不喜歡這樣的場合,但這不是常態,忍耐一下,我保證以後不會再讓你為難。」
桑如夏聞言發怔。
見她沒回應,路清才掃眸睞她,那張小臉依然凝著幾分惶亂。他知道她不善交際,那些貴婦又豈是普通人,自然不好應付,他不該讓她落單。
思及此,路清朝她一笑,安撫意味濃厚。
桑如夏垂下眼,望向被他緊緊握住的那一手,心,悄悄皺緊。
「如夏,快站起來。」記憶中的母親,對著七歲的她冷顏命令。
她知道母親不是故意對她凶,只是當時在場的都是些大人物,母親畢竟也愛面子,看到她跌坐在地上不肯起來,自然發急。
可是七歲的她,慌了。?*??兀?煬醯僥承┐筧說難凵 瀆?ㄐΓ?傷?剮。?恢?欄萌綰斡Χ裕?瘓趺H弧 只擰 br />
「如夏,站起來!」母親的表情更緊繃,目光與語氣越發嚴厲。
對照當時母親冷峻的反應,此際,路清的這抹微笑,握緊她的大掌,幾乎是天堂地獄之別。
接下來的時間,路清沒再讓她落單。他緊緊握著她的手,走到哪兒,便牽到哪兒,也不管談話的對象是誰,不管她能不能融入聊天內容。
她當然無法融入,那些政商人士才懂的笑點,以及各種話中藏話的語言密碼,她一句也听不懂。
但,被路清握緊的那一手,很暖,很踏實。
一整晚,她總忍不住凝視著路清,看他應對從容,自信內斂,俊美專注的神態,仿佛他才是這場飯局的主人。
回家路上,兩人坐在計程車後座,黑暗中,她悄悄瞄向兩人依然交握的手。
無名指上的鑽石對戒相互輝映。
「小路,今天我是不是害你丟臉了?」她忍不住問。
路清淡睞她,問︰「有什麼好丟臉的?」
「我一恍神,連杯子都拿不好。」她紅著臉說道。
「我知道。」他說,語氣雲淡風輕。
這已不是新聞。杜彥希在推銷這樁相親時,已把她的優缺點全細細列數,他如果沒有心理準備,又怎會接受相親。
「你不怪我?」
見那張小臉寫滿忐忑,與往常那種閑散度日的態度不同,路清雖有些不解,但也懶得深究原因。
追究別人的情緒來源,以及態度變化,是浪費時間又不必要的事,他不干。
「我為什麼要怪你?」
「因為……因為我害你……」
「好了,別再鑽牛角尖。」路清看出她糾結的點。「就算丟臉,那又如何?過了就算了,我不在乎。」
啊,他也太爽快了吧?!桑如夏還以為像他這樣條件的男人,一定很愛面子,沒想到他這麼不在乎。
「你不擔心因為我,害你被笑嗎?」唉,明眼人也看得出來,她跟那些貴婦名媛的等級相差太遠。
「如果會擔心這些,我就不會選擇你。」路清的態度堅定。畢竟,婚前早已衡量過這樁婚姻的利弊,他沒必要在這種事上過不去。
胸口暖暖的,一整晚被他牽著的手,更暖。
窗外投射的霓虹掠過他俊美的側臉,桑如夏的心,微微悸動。
連趕了幾天的漫稿與合作案的商業圖稿,桑如夏整個人被榨干了。
她癱在工作桌前,一動也不動,直到客廳里落地老爺鐘響起樂聲,她驚跳起身,將椅子撞倒在地上。
她沖進廚房,匆匆抓起手套,拉開西式爐下的瓦斯烤箱,取出烤盤。
應該外酥內軟的泡芙,成了一坨坨黑麻麻的硬團。
「我怎麼又忘了……」將那盤失敗的泡芙擱上中島,她發出懊惱的低呼。
算了,甜點失敗總好過晚餐失敗。
思及此,桑如夏重振旗鼓,照著方珈琪出借的食譜,著手烹制起晚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