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信不再像過去那樣受到重用,反倒是靖王、秋太傅和雲曜漸漸成為皇上的臂膀。
雲曜越來越忙,每日得上朝,下朝一,皇上三不五時還會把他留在御書房里說話。
而剛換上來的官員,表現得可圈可點,讓皇上滿意到不行。
皇上當然會滿意,這些人是雲曜從十幾年前就開始布置的,他們從七品小闢慢漫往上爬升,累積不少閱歷與實力,磨刀十年,就為了在此時爭鋒。
人才這種東西啊,雲曜手中多得很。
璇璣閣從來沒有散過,縝密的情報網讓控制欲強烈的皇上心滿意足,他突然覺得自己年輕二十歲,仿佛回到初登大寶那年,他滿腔熱血與抱負,想統一諸國、建立不朽王朝的心再度蠢蠢欲動。
雲曜沒有阻止皇上的,反而替他籌謀。「戰爭,需要錢與糧,只要國庫夠滿,再加上靖王爺練出來的兵,隨時可以為皇上統一諸邦。」他一句話點出問題重心,大梁眼下,不缺人,缺的是錢。
他清楚,皇上命數已定,再也看不到那天,但天龍星在呢,而且成就霸業確實需要銀子,他不介意讓老皇帝這把劍出鞘,幫著瀚弟斬妖除魔,助他未來的登基之路平坦順利。
「銀子可是個大問題,每年貢稅有定數,再加上這兩年水旱災情頻傳,朕煩吶。」
雲曜微哂,吐出兩個字,「賀楠。」
瞬間,皇上眼底綻放光芒,擊掌道︰「說得好!咱們大梁貪官污吏不少,若人人都供出一座小金庫,還愁沒銀子?」
雲曜不過幾句話,就讓皇上下令璇璣閣搜集百官貪污罪證。
此道命令一下,魑魅魍魎哪還守得住,自然要跳出來活動活動。
因此柳家門前,日日高車俊馬,來訪官員無數,大家都想傍上這棵大樹,求得一個四季平安,殊不知這棵大樹早已搖搖欲墜。
此事看在皇上眼中,對柳信更是心生不滿。
皇上始終念著與柳信的情誼,他們一起長大、一起念書玩耍,他能順利登基,柳家更是出了大把力氣,若非如此,光是天龍星一事,便足以讓他家毀人亡,皇上屢屢高高抬起卻輕輕放下,就是想保柳家一個平安,偏偏柳信不知感激,還上竄下跳,視他這個皇帝為無物,是可忍,孰不可忍。
在風雨飄搖中,吏部尚書被雲曜折了,下頭好幾個官員也跟著倒霉。
他們的私庫雖然沒有賀楠那麼壯觀,但連抄幾個下來,那些奇珍異寶、黃金白銀像水一般流往國庫。
于是皇帝抄家抄上癮,天天追著雲曜問還有沒有其他官員的罪證。
這話,不該是皇帝問的,天下風向本就是隨著皇帝的心意走,倘若雲曜是個奸佞叛臣,就算再正直清廉的好官也能讓他安出一個罪證確鑿。
看著皇上急切渴盼的目光,雲曜和弟弟相視,心里明白皇上的病已病入膏肓,他將漸漸無法理智思考,他將慢慢陷入瘋狂。
這樣的皇帝,若被太子和柳信所把持,是梁國之大不幸。
雲曜嘆道,前世的自己就是因為這樣才輸掉的吧?
不過眼前情勢是雲曜想要的,若豺狼蟄伏,如何能找出窩穴?他們不蹦,如何一箭斃命?
就在朝堂風起雲涌之際,雲曜又摘掉柳信的次子柳文其和親佷兒柳安邦。
這讓柳信暴怒不已,也讓平庸昏昧的太子開始心生懷疑,雲曜到底站在誰那邊?
為朝政,雲曜和靖王時時密議。
雲府與靖王府的密道使用次數越來越頻繁,靖王時不時往雲府來。
剛開始,染染還會加入兩人的談論,提供意見,但靖王的目光讓她不舒服,迫得她不得不退出書房。
雲曜能看得出她說謊,梁梓瀚何嘗看不出來,不逼問,只是想留更多時間讓染染想清楚。
梁梓瀚給染染時間,同樣的,染染也給雲曜時間。
她從不逼迫他表白心意,從不要求他許下承諾,反正沒關系,她待不久的,她只想兩人就這樣處著處著,品味一段淡淡的戀情,不說破也無所謂,可他……
很可惡、非常非常可惡,他竟熱衷起當媒人婆。
染染說︰「我絕對不認八哥哥。」
雲曜答︰「好,那就識識靖王爺。」
她說︰「我沒有攀龍附鳳的心思。」
他道︰「沒人要你拿他當龍鳳,男女之間強調的是水到渠成。」
這讓染染氣急敗壞,他難道不曉得,她只想與他水到渠成,她只想與他共此一生,她只想在離去的那一刻找到梁梓瀚,告訴他忘記奈何橋下的約定吧,她不會赴約的,因為她心里有了別人。
她只想和雲曜在一起啊,愛情不必濃烈,但是走過、甜過、幸福過就夠,偏偏他那麼積極地把她推給別人,這讓她情何以堪?
靖王離開後,雲曜從窗子看出去,染染又站在隻果樹下。
擎天嶺也有一棵老隻果樹,不知道染染怎麼教的,小翔竟相信如果被隻果砸到腦袋,就會變成偉人。
于是她成功地拐了想當偉人的小翔,兩人在結實累累的季節里,背對背挨著彼此坐在樹下。
後來,雲曜也加入。
他受不得寒氣,染染便備下厚厚的墊子,再把自己當成湯婆子,塞進他懷里,讓小翔用一件厚被子,把兩個人給密密實實裹起來。
就這樣,三個人說說笑笑,一個下午很快就過去。
再然後,她偶爾去逛花市,想買一棵隻果樹,但隻果樹稀少,貴到她賣血都買不起,她好話說盡,把小翔的零用錢騙過來,才在院子里種下這棵隻果樹。
再然後,她變得和小翔一樣幼稚,老是望著小樹問︰「今年會不會結隻果呢?」
當然不會,樹還小,移植後又長得不好,春天花沒開,秋冬自然不會結果,但她還是望著枝頭問,「什麼時候結果呢?」
他很清楚,其實她真正期待的是那樣的午後。
他知道她的心思、她的感情,也知道她在生氣……是啊,他明白她有多火大,就是他自己,心里也不舒服。
只是該安排的還是得安排,倘若情況不變,他只剩下不到三個月的壽命了。
有公孫寄和司徒淵,璇瑪閣倒不了,堂上有無數的賢士名臣輔佐,瀚弟倒不了;小翔也有寧叔、寧嬸照顧。
唯獨染染,他能夠托付的,只有瀚弟了,瀚弟對染染一片真情,定會好好待她,即使她為此生氣,他也必須安排。
但凡有一點點可能,他又怎舍得將她推出去?
走到她身後,雲曜從袖中拿出一個匣子。「你的。」
染染轉過頭,眼眶微紅。
是,她哭了,因為想家,想爸爸、哥哥,想爺爺、女乃女乃,也想……糟糕!她竟然也想著眼前的男人,明明天天見面的,怎麼就想了呢?
是因為靖王的加入,讓她不能時刻待在書房,分享與他在一起的每一分鐘?還是因為皇上的重視,讓他在府里的時間少到讓人痛恨?亦或是,他推開她的動作一天比一天更明顯,讓她突然懷疑那些名門淑媛中有他心悅的女人?
隱隱約約的不安、隱隱約約的煩躁,讓她隱隱約約覺得他們即將分離,難不成這陣子的煩躁與不安是勾魂使者給她的提醒,她應該盡快找靖王把話說開,讓他別在奈何橋下做無謂的等待?
「怎麼了?」雲曜輕聲問。
染染搖搖頭再低下頭。
看著她的頭頂心,他強忍住擁她入懷的沖動,凝聲道︰「染染,說話,為什麼哭?」
「不說。」
「你不說,我怎麼知道你難過什麼?」
染染垂眉,看見他手中的匣子,心頭一緊,他又要替靖王轉送禮物給她了嗎?他就這麼迫不及待把她送走嗎?她的存在到底礙著了他什麼?
猛地抬頭,她迎上他的目光,強忍著淚水,咬牙道︰「你知道的。」接著她加大嗓門,再說一次,「你知道我在難受什麼!」
雲曜苦笑,是啊,他都知道,但他什麼都不能說,他望向隻果樹,意有所指的道︰「它今年不會結果的。」
他的言下之意是,他們回不到那個午後?為什麼?憑什麼?因為靖王出現?
「明年會結果的,就算明年不結果,後年也會結。」她非要回到過去,回到那些個舒服的、幸福的、連空氣間都充滿淡淡香甜的午後。
「那個時候,你已經不在這里了。」他會親自把她送進後宮。
染染懂他的意思,凝起眉目,冷笑回道︰「少主,請記清楚,我不是你的親妹妹,就算要賣女求榮,我們之間的關系還差那麼一點點。」
明知道自己的話傷人,明知道傷害他是她最不樂意的事,明知道他痛,她會更痛,可是她忍不住啊,她不想他老是推開她!
她一甩頭,轉身想要離開,怎料用力太猛,頭上的木簪子掉落。
那是他送給她的,她卻不肯彎腰去撿,他都不珍惜她了,她又何必珍惜他的禮物。
雲曜拾起木簪,再看向染染,她走得飛快,他只能望著她的背影,眉角疑上薄愁,他淡淡的道︰「小翔,跟上。」
小翔不知道從哪兒竄了出來,在雲曜面前站定,硬是指著隻果樹擠出一句話,「會結隻果的。」說完,他飛身追上染染。
染染踏出門,這才意識到自己根本沒有地方可去。
穿越女,沒有人混得像她這麼差的,沒錢、沒人脈,沒有一堆帥哥圍著她團團轉,連自立自強都很困難,真是廢柴一枚。
想到這里,她忍不住又鼻酸了,可是再怎麼難過,她也沒臉回去。
她硬起脖子、挺起胸膛,逼自己往前行,偏偏莫名的煩躁與不安再次浮現,莫名的第六感壓抑著她的知覺,讓她連呼吸都困難。
但她堅持離開,低著頭、悶著氣,繼續走。
她沒有逛街的好心情,連思考要往哪里去都無法,她只能呆呆地站在街上,任由行人從自己身邊經過。
好半晌,染染才做出決定,她要去靖王府,和靖王把話說清楚。
她承認自己膽怯,承認她不敢正視事實,承認她十二生肖屬鴕鳥。
是的,每次踫到頭痛事兒,她就想拖著、等著,直到無法不面對才肯專注,只是她忽略了,等待更磨人心志。
所以這一次,她不想再等了。
染染轉身往靖王府走去,走著走著,她下意識加快腳步,危險的感覺籠罩,不知道為何,她全身汗毛豎立,一陣陣寒意從背脊下方往上奔,像是一只冰冷的手不斷撫模她的背。
身後出現馬蹄聲,她立刻拔腿往前跑,並且盡量貼近路邊。
可她尚無暇細究為什麼會覺得危險接近,腰間就被一條韁繩纏住。
韁繩一緊、一松再一拉,染染瞬間騰空飛起,尖叫聲尚未出口,她已經被一名男子拉到馬背上,拘在對方胸前。
她被綁架了!
她直覺拔出小翔給的匕首,狠狠往男人手臂刺下去,血噴濺得她滿臉都是。
男人驚呼一聲,松開她的身子,幾乎在同一時間,她听見小翔的聲音——
「抱馬!」
反射動作,染染丟下匕首,雙臂緊抱住馬脖子,下一刻,她感覺身後的男人被猛然抓開。
對方松掉韁繩,染染立刻接手,她很恐懼,但小翔的聲音讓她仿佛吞下定心丸,她試著放松韁繩,試著引導馬匹放慢速度。
沒事了,小翔來了,他是高手,世間能敵過他的,沒有幾個。
染染拚命安慰自己,只要沉著就能度過難關。
然而此刻七、八名黑衣男子從天而降,他們高舉刀劍沖向小翔,街上行人見狀紛紛尖叫躲避。
小翔被一群人圍住,而路的另一邊,染染好不容易控制住馬,在她準備策馬回轉、往雲府求救同時,鐵器沒入肉里的聲音傳來,肩胛處一陣椎心疼痛從背後鑽到前胸。
她來不及低頭,只見馬兒突然受驚而騰起前足,疼痛讓她意識渙散,她控不住韁繩,下一瞬,整個人墜落地面。
她怕痛,她的末梢神經太發達,一分撞擊就會讓她產生十分疼痛。
肩上的痛、後腦的痛、右半身的痛……所有疼痛加在一起,她覺得自己不是掉在地上,而是掉進地獄。
躺在地上,染染側過臉,試圖向小翔伸手,叫他回雲府搬救兵。
可是小翔看不見她,更听不見她微弱的呼喚,他殺紅了眼似的,搶過黑衣人的刀,一刀一個,發了狠地往對方身子砍。
可是黑衣人越來越多,一波接著一波,像千軍萬馬般涌向小翔,小翔身上都是血,他也受傷了嗎?
「快走啊……快走……」染染覺得仿佛有千萬個人拿著斧錘敲擊著她每一寸的肌膚、每一根骨頭,她想要保持清醒,想要對小翔揮手,她努力把眼楮瞠得大大的,可是黑幕還是無情地遮住她的雙眼……
小翔滿身是血,施展輕功,飛回雲府。
爾東、爾西見狀,嚇了一大跳。
「小翔,你怎麼了?」爾東發現小翔手臂上有一道長長的口子,還在淌著血。
「找、少主。」小翔往廳里沖去。
「少主在屋里。」
爾東才說完,小翔一縱身又飛起來。
爾東對爾西說道︰「你去請寧大夫到少主屋里,我跟過去看看。」
「好。」爾西應聲,兩人分頭辦事。
乍見小翔滿身狼狽,雲曜胸口一陣激動翻涌,連咳了十幾聲,最後甚至咳出滿口鮮血。
他知道,染染出事了。
閉眼、深吸氣、吐出氣,再睜開眼,他強自鎮定,用帕子抹去嘴角血漬,他不能急、不能慌,染染等著他想辦法。
再吸一口氣,雲曜問道︰「染染怎麼了?」
這時候爾東進門,他見少主臉色慘白、嘴角帶著血絲,心中暗道一聲不好,連忙跑進耳房,泡一杯寧大夫開的藥茶。
「壞人,抓!」小翔道。
「壞人把染染抓走了?」雲曜見小翔點頭,再追問道︰「你追過去了,你知道染染的下落,對不?」
小翔的嗅覺奇佳無比,若沒找到染染,他絕對不會獨自回府,他回來,代表他確定染染的去處。
「知道。」小翔用力點頭。壞人以為出城他就追不到,他沒那麼弱。
猜對了……雲曜吐出胸中惡氣,「染染受傷了嗎?」
「受傷。」
「傷重嗎?」
「小翔不重、染染重。」小翔邊說邊指著自己的肩胛處。
雲曜听明白了,染染傷在肩胛,同樣的傷落在小翔身上不重,可落在染染身上就重了。
她最怕痛了,一點點小傷都會讓她哇哇叫不停,如今受了這樣的傷,她會痛暈過去吧。
雲曜眉頭蹙緊,她受傷了……這話像柄大錘子,不斷捶打著他的心,他的心好痛好痛,超過蠱毒發作。
「有沒有大夫給她治傷?」
「有。」
換言之,對方並不想要染染的命,真正的目的應該是……談判?不過片刻,雲曜已經猜出對手,柳信坐不住了?他猜出自己與他們的立場不一致?
太慢了,還以為柳信會更早知道的,是他高估了柳信,只是這柳信果然陰損,不敢在明面上與自己叫板,卻用這種下三濫的陰招,欺負一個弱女子算什麼?這是朝堂之爭,可不是後宅私斗。
原來柳信除了殘忍陰毒之外,還沒有大智慧,真不知道上輩子自己怎會輸在這種人手下。
爾東送上藥茶,憂心忡忡地看著雲曜。
這些日子,因為朝堂的事,少主日夜熬著,辛苦無比,現在又急火攻心,不曉得雪蠱會不會提前發作……
雲曜接過藥茶,喝了一口,緩過氣,又問向小翔,「染染是在路邊被人劫持,對嗎?」
「對。」
「攔住你的人是高手?」
「不是。」
「人數眾多?」
小翔用力點頭,比出三根手指頭。
「三十個人?」
「更多。」
派出這麼多人,可見誓在必得,所以折了柳文其、柳安邦,柳信就坐不住了?既然如此,就把下一個揪出來吧,下一個找誰呢?有了,柳永其,柳信最倚重的嫡長子。
雲曜清楚皇上對柳信的情分,本不打算這麼快對柳永其下手,急事緩辦,他想按部就班,可是柳信用染染逼他,那就怨不得他了。
「那些人呢?」
「小翔殺。」
「很好,你沒有把染染救回來,是不是因為關她的地方有很多人守著?」
「對。」小翔的罪惡感很重,染染是他的,他應該直接把染染帶回來。
「不要難過,小翔做得很好,回來搬救兵才對,你一個人救,染染會擔心。」
雲曜的夸獎讓小翔笑了。
「你去讓寧叔包好傷,就帶爾東、爾西幾個去把染染救回來,好不?」
「好,不必寧叔。」
寧朝天進門,看見漂漂亮亮的小伙子弄得滿身狼狽,心知他剛經歷一番惡斗,怎樣也得吞幾顆藥丹。「誰說不必?過來,寧叔看看。」
小翔乖乖的走過去讓寧叔替他治療。
雲曜召來爾東、爾西,細細安排營救事項,待一切布置妥當,雲曜對寧叔道︰「寧叔,讓陸叔準備吧。」
「太子那邊有動作了?」
雲曜清澈的眼神轉為銳利,冷冷的道︰「就算他們沒有動作,我也會逼得他們動作。」
寧朝天替柳信默哀,他觸上少主的逆鱗了。
誰都知道染染是動不得的,柳信竟把腦筋動到她頭上,真真是嫌自己活得太長,再溫和的老虎都有利牙,都容不得誰欺負他想保護的。
短暫的昏迷後,染染漸漸轉醒,但她的眼楮卻還睜不開,其他感知也因此變得更為敏銳,她知道自己在發燒,身子熱熱的,像坐在火爐邊,馬車里面除了自己,還坐著一個女人,她能聞到淡淡的脂粉味,而且這個味道……有點熟悉。
她動一下肩膀,沒有卡卡的感覺,所以箭已經被拔掉了?
血腥味充斥著整個車廂,疼痛依舊,但有絲絲清涼感從肩膀往外擴散,所以她得到簡單的治療?
馬車跑得飛快,可是外頭並沒有喧囂的人聲,他們出城了?
思緒轉過一輪,染染又陷入昏厥。
再次清醒,她已經被安置在一個房間里,環境整潔、豪華,比起雲府不算差,她躺在松軟的床上,慢慢轉動眼珠子,觀察四周。
這房間挺大的,有床、有櫃、有桌椅,桌前坐著一個女人,她背對自己,身材窈窕,發絲烏黑,從背影判斷,若是沒有意外的話,是個美人,而且是個眼熟的美人。
這時候房門被打開,幾個人走了進來,染染連忙閉上眼楮裝睡。
不久,有個人走近床邊,他身上帶著淡淡藥香,是大夫?所以凶手並不想她死?
大夫為她把脈,低聲向人解釋她的傷,然後一碗苦得無法形容的湯藥灌進她喉嚨里,她敵不過藥力,又昏了過去。
這次染染睡得有點久,醒來之後,確定那位大夫醫術不弱,因為疼痛雖在,發燒依舊,但精神好得多了,她從鬼門關爬回來了嗎?
她不敢太樂觀,在沒有消炎藥的年代,許多因外傷而死的人,並非因為傷勢太重,而是死于感染。
她閉眼、再張眼,抬起沒有受傷的手臂,揉揉眼楮,確定不是因為藥物產生幻覺——她居然看見夏雯卿?
夏雯卿不是被送到江南了嗎?難道她這一覺睡過大半個月,也被送到江南了?不過,她終于知道那熟悉的脂粉香和窈窕的背影來自何人。
是夏雯卿綁架了她?這女人到底想做什麼?難不成夏雯卿以為綁了她,雲曜就會乖乖把她娶回家?唉,雲曜怎老是踫到這種瘋狂粉絲,一個梁梓雅已經很慘,再加上夏雯卿……太帥果然也是一種負擔。
夏雯卿坐在椅子上,若有所思地望著窗外那片天空。
染染想坐起來,直接和夏雯卿談判,可是她總覺得哪里怪怪的,思忖半晌後,她決定暫時保持沉默。
嘎吱一聲,門被推開,染染急忙閉上眼楮。
夏雯卿在看清楚來人時,眼底不自覺流露出驚懼,他怎麼把梁鈞沛帶來了?她突然不確定了,難道她是與虎謀皮遭虎噬?
有三個男人進屋——梁鈞沛、柳信和一個小廝模樣的年輕太監。
柳信快步走到床邊,探探染染的氣息,確定她死不了,這才放下心來。
梁鈞沛一進房里,兩顆眼珠子就定在夏雯卿身上,他走上前勾起她的下巴,手指在她臉上輕劃,嚇得她胸口起伏不定,她的恐懼帶給梁鈞沛無上的滿足,這個賤女人!
他恨透了夏雯卿,盡避她的美艷依舊惹得他心動,但她害他變成半個太監,還不敢光明正大的請御醫診治,他在床上整整躺了一個月,並且失去對女人的興致。
曾經,那是令他最快活的事兒,卻被她一刀給剁了。
梁鈞沛粗魯的扯開夏雯卿的衣裳,把手探進她的衣襟里,一把抓住她胸前的渾圓,用力揉搓。「怎麼不叫、不躲了,是因為這樣讓你很舒服嗎?你這個賤女人,不是賣藝不賣身嗎?還是其實你從頭到尾都只是在裝清高?」
夏雯卿嚇得全身發抖,半句話都說不出口。
「既然這麼舒服,要不,讓爺伺候伺候你?」說著,梁鈞沛用力一掐。
夏雯卿痛得冷汗涔涔,卻完全不敢反抗。
柳信來到夏雯卿身邊,冷冷一笑。因為這個女人對梁鈞沛做的事、因為她是璇璣閣的人,他終于確定二十萬兩紋銀只是幌子,什麼結仇私怨也都是假的,自始至終雲曜都是有目的的在對付自己和太子,雲曜真正想擁立的,是靖王。
染染偷偷張開眼楮,非常小心翼翼地微微轉頭,試著厘清狀況。
梁鈞沛才十八歲,樣貌不差,但成日流連青樓,以酒為茶,嗜賭又,整個人看起來有些浮腫;而柳信這位中年大叔,臉孔略帶蒼白,輪廓深邃,緊抿的薄唇沒有絲毫血色,一雙眼楮幽遠,令人捉模不透,看起來有些刻薄,其威嚴也有些教人害怕。
看見柳信,夏雯卿神色稍定,他不會讓梁鈞沛亂來的,他還有求于自己,于是她一把抓開梁鈞沛的手,表情盡是嫌惡。
還敢反抗?梁鈞沛似笑非笑道︰「這麼美的女人,如果不玩玩,這輩子豈不是白活了。」
「梁爺還能玩嗎?是哪位神醫妙手回春?」一句話,她硬生生踩上他的死穴。
梁鈞沛狠狠甩去一巴掌,夏雯卿被打得偏過頭去,漂亮的臉蛋瞬間紅脹。「你居然敢惹我,讓女人半死不活的手段,我多得是!」
夏雯卿非常同意,除了在女人身上瞎折騰,他也沒別的本事,大梁指望這種天龍星,怕是要亡國。她偏過臉,視線對上柳信,「柳爺說過,我助你一臂便放我離開。」
「老夫折損三十幾個死士,卻擄來一個半死不活的小丫頭,到目前為止,我還看不出來她對于老夫有何用途。」
柳文其被查出幾條人命官司及強佔百姓土地的罪行,御史們口口聲聲殺人償命,句句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
這話惹惱了皇帝,柳信造假出一顆天龍星還不夠,連柳信的兒子都成了王子,這天下到底是梁家的還是柳家的?!
一怒之下,皇上命大理寺把人給抓了,等著三堂會審。
可是在柳信眼中,次子犯的哪算得上什麼罪。當時他偶遇圓通大師,大師指點迷津,說那片土地風水極佳,若將柳家祖先的墳塋遷往那里,子孫會代代榮華富貴、穩坐朝堂,甚至百年內柳家會出現五位皇後。
為此,他才讓次子出面買地,沒想到遇到頑強獵戶不肯賣地,也怪次子性急,竟把獵戶趕走,推倒房子、強佔土地,兩方對峙,這才鬧出人命官司。
就這麼一點點小事,竟讓雲曜抓到把柄,看來他那雙眼楮時刻盯著自己吶。
饒是他再傻,此時也看出刑部已經被雲曜掌控,枉他一世精明,竟然在不知不覺中被一個小子掐住死穴。
「少主看重蘇染染,在外雖以兄妹相稱,但其實她是少主的心上人,少主什麼事都不瞞她,並且……貴公子的事,還是蘇染染一手設計而成。」夏雯卿道。
這話讓染染心跳驟然加速,夏雯卿竟然因愛生恨、出賣雲曜,這算不算終日打雁卻教雁啄瞎了眼?雲曜挑屬下的眼光還得再練練。
可夏雯卿沒說錯,柳文其之事是她所謀,圓通大師的風水說是她去求的,連那些頑強的獵戶都是她親手挑選,至于夏雯卿會知道,她並不覺得奇怪,夏雯卿待在雲曜身邊比她久,與爾東等人交情匪淺,夏雯卿若有心詢問,他們必不會相瞞于她。
「你說什麼,設計?!」柳信蒼白的臉色頓時變得鐵青。「你的意思是……」
「相爺難道不覺得奇怪嗎?圓通大師雲游諸國,怎麼就恰好出現、恰好為相爺指點迷津?且人人都曉得民不與官爭,更何況是相爺這麼大的官,百姓怎敢卯起勁來與相爺作對,甚至鬧出人命亦在所不辭?」
柳信的表情瞬間變得猙獰。果然,他早就在人家的設計中!
看他強忍忿怒,夏雯卿續道︰「相爺曾問過雯卿,少主是不是擁立靖王,我可以老實告訴相爺,並不是,少主效忠的是皇上,未來誰當皇帝,少主根本不在乎。」
「狗屁!若是如此,你又何必陷害小爺?」梁鈞沛听不得她滿口謊言,一掌便拍上她的臉。
夏雯卿忍著臉頰上熱辣辣的疼,硬著脖子道︰「我何曾陷害梁爺,若非梁爺逼人太甚,雯卿怎會一急之下……京城上下,誰不知道雯卿只賣藝不賣身。當年少主曾救過雯卿一命,雯卿才隱身于青樓為璇璣閣搜集消息,梁爺之事,少主責備雯卿,遣至江南,只是雯卿心系少主,盼求得少主諒解,才私自返京,卻不料柳爺……」
「滿口謊言!」柳信斥責道。
「雯卿所言,句句屬實。」夏雯卿回得堅定。
「你的話根本禁不起推敲,雲曜若不是針對東宮與老夫,怎會幫忙一個小丫頭設計陷害柳氏,又怎會一一拔除太子黨的人?」
眼下,唯一能放得上台面的皇子只有靖王,且最近又听說雲曜在查當年鎮國公府的事,鎮國公府是麗貴妃的娘家,是他當年狠狠踹一腳才讓蘇家覆滅,所有的事加在一起,如果他還推敲不出雲曜與靖王的關系,他這個相爺也就做到頭了。
「相爺是不是忘了璇璣閣當初是怎麼解散的?少主的所作所為不過是為了報一箭之仇,再者,少主本不打算入仕,是皇上親口承諾歸還銀兩,又命少主重組璇璣閣為朝廷清除蠹蟲,少主這才多方搜集證據、一一掃除貪腐。
「誰曉得會那麼準,掃下來的,一個個全是太子黨,相爺不怪自己的手下吃相難看,卻怪少主清查真相,是不是倒果為因?
「相爺口口聲聲說少主是靖王的人,這里是京城,不是擎天嶺,相爺耳目眾多,在相爺的地盤上,少主的一舉一動,相爺豈會不知?試問,相爺可曾親眼見到少主與靖王相交?倘若相爺非要責怪少主不與您齊心,那也只能怪相爺親手把少主推到皇上身邊,不過就算少主站到皇上那邊又如何?相爺對朝廷忠心耿耿,這種事,百姓知道、臣官知曉,皇上更是心知肚明,雯卿不解,相爺到底在擔心什麼?」
她口齒伶俐,逼得柳信一時無言以對,他總不能老實說他對皇上不忠心,企圖推翻皇上,扶持自己的女婿、外孫吧。
過了一會兒,柳信才道︰「姑娘倒是護主,既是如此,又怎會出賣雲曜,蘇染染不是雲曜最看重的人嗎?」
「我沒有出賣少主,雯卿的心自始至終都在少主身上,若少主想要,隨時可以把雯卿的命取走,我只是看不慣蘇染染這種女人左右少主的心思。我在少主身邊多年,多次為少主出生入死,可在少主心中竟比不上蘇染染,憑什麼?」
柳信輕哂,原來是女子相爭,不過雲曜確實有副好容貌,听說連明華公主也瞧上他了。
「少主本無意與相爺為難,雯卿願意回去與少主說項,用蘇染染換回二少爺,只是相爺親口允諾過的,若雯卿讓二少爺平安返家,相爺可不能把蘇染染全須全尾地送回雲府。」
話趕話說到這里,染染終于明白,夏雯卿被逮,想利用她換得一線生機,若能因此置她于死地,就是一舉兩得了,可是夏雯卿真是傻到讓人鄙夷,柳信是什麼人物,能夠幾句話就輕易相信雲曜和靖王沒有首尾?
柳信沉吟,他確實不相信夏雯卿的話,但如果真能以蘇染染換回次子,這倒是樁可以做的買賣,于是他稍稍退了一步,「好吧,我回去查查,假使文其確實是被蘇染染所害,便依你所言。」
柳信的回答讓梁鈞沛暴跳如雷,他怒瞪著柳信,「柳相……」
柳信為免節外生枝,急道︰「殿下,這是我與夏姑娘的承諾,君子一言,斷無後悔之理。殿下與夏姑娘有怨,待老夫將夏姑娘送往江南,殿下大可命人把夏姑娘抓回來。」說完,他遞給梁鈞沛一個眼神,示意他少安勿躁。
柳信的回答讓夏雯卿松了口氣,若回到江南,她就有本事讓梁鈞沛找不到。
「夏姑娘耐心等著吧,待老夫查證後,還望姑娘在雲大人面前周旋。」
柳信和梁鈞沛離開後,夏雯卿走往床邊,拉開帷簾,意外發現染染竟是清醒的。
染染嘖嘖兩聲,輕輕搖頭,眼底滿是鄙夷,「梁鈞沛那兩巴掌打得好,可惜還是沒把夏姑娘給打明白。」
「你說什麼?!」夏雯卿居高臨下瞪著她。
「你以為出賣我就能全身而退?」染染痛得冷汗直流,依然強撐住笑臉。
「你方才沒听清楚柳相爺說的話嗎?」
染染哈哈大笑幾聲,她想更張揚一點的,可惜氣虛體弱,撐不出大場面。「你以為柳信的話可以相信嗎?最相信他的那個人叫做皇帝,可他背著皇帝做過什麼,我想你必定比我清楚,我笑你蠢,不只因為你相信柳信,更因為你的自以為是!
「首先,你自以為表白雲曜心向皇帝、與靖王無關,柳信就能被說服嗎?錯!如今局勢,柳信早已站到皇帝對面,雲曜心向皇帝或心向靖王,對柳信而言並無差別,你以為柳信不想反?你以為柳信會耐心等待皇帝將柳家的人鏟除殆盡後,再發動政變?
「再者,你是小狐狸,柳信可是成了精怪的千年狐狸,你講得再好,他都不會相信,用我去換柳文其,哼,這種白痴話你都說得出來,柳信在朝堂經營多年,刑部怎麼可能沒有他的人,他想用我交換的不是柳文其,而是你家少主!
「所以我說你蠢,而且是蠢斃了、蠢透了,蠢得死有余辜!要不要打個賭,你該回江南的時候不回去,現在你想回去已經不可能了,梁鈞沛的後院會是你最後的依歸。」
染染的話,說得夏雯卿心驚膽跳,她篤定自信的表情看在夏雯卿眼里,是天大的諷刺。
傷了梁鈞沛,她以為可以不當名妓而留在少主身邊,卻沒想到少主要把她送走,她悄悄返京,她以為可以借刀殺人,殊不知那把刀竟向自己砍下,為什麼會這樣?
她雙眼布滿血絲,怨恨地睨著蘇染染。
不公平,她比蘇染染美麗,比她溫柔、比她忠心,跟著少主的時間也比她更久,憑什麼這樣的夏雯卿無法在少主心中佔有一席之地?
看著失魂落魄的夏雯卿,蘇染染半點不同情,反而繼續落井下石,「就算少主把你救回去,猜猜,他會怎麼對待叛徒,趕你出門?毀你容貌?一碗藥湯讓你再也說不出話?還是對梁鈞沛示好,直接把你送到他床上?」
染染就是故意要惹火夏雯卿,最好惹得她瘋狂,惹得她對自己動手,那麼她就會不想再看到她,將她關到別處,只有獨處一室,她才有機會逃跑。
「不會,少主不會這麼做的!」夏雯卿大聲反駁。
「你憑什麼這麼肯定,別忘了,是你,背叛了璇璣閣。」
「我沒有背叛少主,我只是想除掉你。」
「你明知道我是少主心目中最重要的人,除掉我對他而言,比背叛更嚴重。」
蘇染染是少主最重要的人,那她算什麼?她偷偷愛慕少主那麼多年,為了少主她不顧名譽、隱身青樓,這樣的她到底算什麼?!
夏雯卿忿恨得幾乎要咬碎一口銀牙,但是她告訴自己絕對不可以輸給這個賤女人,于是她硬是擠出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兩眼迸射出凌厲光芒,「你當真以為少主喜歡你?呵呵,果然是年幼可欺。告訴你一個秘密吧,少主不是喜歡你,少主待你特別是因為你對少主很重要。」
見染染一頭霧水,夏雯卿得意大笑。
「當初寧大夫為何花那麼大的功夫救你,是因為你的體質屬陽,適合引蠱。陰陽**日,雪蠱轉移時,只要你與少主情投意合,兩人成就夫妻事,少主身上的雪蠱就能夠被引到你的身體里,從此,少主再不必身受蠱毒發作之苦,這樣,你明白了嗎?」
染染先是一喜,原來這麼做就可以解除雲曜的桎梏,她還以為雪蠱無法可解,沒想到她就是雲曜的解藥……想到這里,她不免感到震驚,所以寧叔一身本事悉數傳授給她卻不告訴她解蠱的法子,是擔心她害怕而跑了?
但最讓她心痛的是,她本以為雲曜親近她是因為緣分,因為兩人之間有著無法細說的感情,他不肯許下承諾,是因為壯志未酬,原來並不是啊,他們的關系竟然只是以命換命……
看著染染哀慟欲絕的表情,夏雯卿張揚得意的笑了,她還以為蘇染染對少主的情意有多堅深呢,不過幾句話就被摧毀,天哪,她真喜歡蘇染染現在的表情。
強忍的疼痛像火山瞬間爆發,炸得染染的心碎成屑,痛楚漫過每一寸知覺,細細啃噬著她的神經,冷汗濕透衣衫,涼涼貼在身上,是透骨的寒意。
她的意識瞬間麻木,她的知覺斷了線,她的五髒六腑灼熱似焚燒,火燎般的劇痛傳至大腦,眼前的一切開始旋轉,她似身在雲里霧里。
染染再也抑制不住想哭的沖動,垂眸,淚水滑入枕畔那一刻,世界再度成為一片灰暗。
一聲粗重的喘息聲在窗外響起,可惜染染昏了,而夏雯卿沉溺在勝利的快感,沒有人注意到。
那聲喘息出自小翔。
他把夏雯卿與柳信、染染的對話听得清清楚楚,夏雯卿、壞女人,他再也不要理她了!
爾東、爾西見他一副想進去找夏雯卿拚命的模樣,連忙拉住他。
爾東低聲叮嚀道︰「少主叫你听我們的話。」
小翔硬生生憋住氣,竄身飛到梁鈞沛和柳信的馬車前。他要去放蛇,誰讓他們欺負染染。
丑時,一陣帶著淡淡玫瑰香氣的輕煙籠罩整個莊園,只是月色太暗,無人發覺。
短短兩刻鐘,莊園里近百名侍衛與管事、僕役紛紛倒地。
神不知鬼不覺的,爾東、爾西和小翔順利將蘇染染和夏雯卿救出。
待柳信得知消息,已是隔日午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