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兒,那咱們快點去秦家村看看吧!我們相信您的未婚妻一定在的!那個秦牛哥的遺孀都還活得好好的,那麼其他錢家人也一定沒死。不僅沒死,還給您守著呢!真不愧是咱大嫂,真是個好女……」杜實笑道。
王勇想想不對,道︰
「老杜,你怎麼知道頭兒的未婚妻有安分地給頭兒守著?這話別說得太早,還是得親眼看看才知道。明明紀智只查到秦牛哥的老婆有安分在守寡,沒出去攪些亂七八糟的,可其他女子就不知道是什麼情況了,還是先看看吧。」
秦勉還是沒有說話,像在思考著什麼。
吳用終于開口,以謹慎的口氣問秦勉︰
「頭兒,要不,這名女子,我們先派人送回客棧安置。今天您就先去拜訪您的堂叔以及錢氏,如何?」其實在幫忙置辦禮品時,吳用知道這些禮有一部分是要送給王勇口中那個押寨婆娘的家人,當作第一次上門拜訪的見面禮,甚至是聘禮──畢竟王勇賭咒說頭兒確實是看上人家了;後來看到頭兒的表情,心中就更加肯定了,果真是給馬背上那名女子準備的。
可現在的情況有變,這些禮品全送到秦家,也是合適的。吳用在采買時,就專挑精貴的糧油細布去買,雖然沒有京城那樣高級的檔次,但買來的已經是永梅縣所能提供的最頂級貨品了。這些財貨,就是一般殷實人家也舍不得置辦的。用來饋贈親友,可說是極為隆重,裝了整整一車呢!
秦勉朝吳用點點頭,吩咐道︰
「將板車上的禮品都抬下來,你跟唐吃駕這輛板車送她去客棧,到時請客棧掌櫃叫個婆子照顧一下。」
「頭兒放心,屬下都會安排妥當。」吳用說完,就招呼著眾人幫忙抬禮品下車。
秦勉走到愛馬身邊,將那女人給抱了下來。在等待下屬清空板車的空檔,他低頭看著懷抱里的她,雖然很想盡快知道她的姓名與家庭情況,但此刻為著一個突然冒出來的「秦牛哥遺孀」,事情就變得復雜了。
如果……真有個女人在秦家守寡,無論如何,他都是要負起責任的。
也許,這會是最後一次與她這樣親近了……
秦勉,被大定皇帝新封的正三品鎮武將軍,幼時乳名正是喚作——牛哥。
「太好了,太好了……咱秦家沒有斷絕,咱還能有香火可以傳下去,真是太好了!牛哥兒……牛哥兒……你回來了,你活著回來了……真好,真好啊……」秦大成喜極而泣,泣不成聲,整個人哭癱在炕上,一只枯瘦的手緊緊抓著秦勉的手腕,深怕秦勉會在下一個眨眼間就消失不見、深怕一切只是他在作夢!
秦大成從來不哭,能讓他哭的,就只有親人的亡故以及重聚。他雖然性情斯文溫和,看起來也總是病弱不堪,似是隨時都會病亡,但他被強盜洗劫暴打時沒流下一滴淚,卻幾乎流光了身體里的血。
最後一波強盜走後,以林氏一族為主的流民來此落腳,明知道東村這邊都是屬于秦家的土地,卻不問自取地佔地築屋、佔田耕種,一群人不客氣地瓜分了秦家的土地。
搶走土地也就罷了,那時秦大成正病重,被打碎的一手一腳沒有得到治療,缺醫少藥,只能在劇痛里扛著,扛得住就能活下來,扛不住就只好去死;那時身邊僅剩一名同樣傷重的老奴在侍候著,家里連一只碗都沒有,老奴拖著殘軀,拿一片破瓦盛水給他喝——當時整個家里也就剩那麼點水了,再無其它可入喉的東西。
那樣山窮水盡的絕境,秦大成自己、老奴,以及所有對秦家土地虎視眈眈的人,都認定秦大成肯定是活不成了,再能拖,也拖不了幾天。
可,即使只有幾天,那群以林姓為主的流民們也不願等,不願讓秦大成安靜等死,就鬧上門要把還活著的秦大成給抬到火場去當成尸體燒了!而他所居住的這間破敗至極的土磚房,竟也是有人看上眼想要佔去。
「……那時候啊,我跟你老根叔已經被拖到外面丟著,那群惡人沖到屋子里掏牆鑽梁拆房子,生怕之前那些劫匪搶得不夠干淨,還有留下個什麼祖傳的好東西藏在牆根里或什麼地方沒被人發現。真是異想天開!就在那時,你媳婦帶著她袓母過來投奔了。你絕對想象不到,這麼個十歲的小丫頭,面黃肌瘦得不成樣子,竟然能煽動一大群流民去沖擊那些惡人居住的地方打砸搶,將那群人給搶得哭爹喊娘,還死了好幾個,至今那些林家人還不知道那一切都是丫頭干的……哈哈哈,那時小丫頭還不認得幾個字,就能無師自通地知道使計了!牛哥兒,你這媳婦了不起,品性更是一等一的好,是你的福氣!」秦大成常常把這些解氣的事反復回想,來讓自己身心保持愉快。所以雖然是十年前的事了,卻記憶如新,所有小細節都沒忘記。
「好一出圍魏救趙。」秦勉喃喃說道。
「可不就是圍魏救趙嗎!牛哥兒,你媳婦兒實在聰慧至極,你一定要好好善待她。」在秦大成眼中,錢香福這丫頭千好萬好,世間獨一無二,誰也比不了。
這位秦牛哥「遺孀」的初登場方式實在夠震撼。
不只秦勉听得暗自贊嘆,連向來對自己才智頗為自負的紀智也忍不住張口結舌地給寫個服字。雖然亂世多悍女,但悍不代表腦筋好使,真正腦筋好使的人,不管男女,這世上都是極少的。
這位秦牛哥——也就是他家頭兒——的媳婦可真是個不得了的人物啊!
隨著秦大成以驕傲的口氣繼續說著錢氏這十年來的種種事跡,秦勉心中感激之余,也不免有些沉重。之前的預感似乎就要成真……他與那名寡婦,怕是沒有緣分了。
錢氏十年來奉養了他的堂叔、給忠僕老根叔安葬,在這個自己都沒有一口糧食可以裹月復的糟賤世道,她竟然能咬牙苦撐下來;在以為他死在外面之後,就算沒有夫妻之實,仍然給他守寡,這樣有情有義的女子,他無論如何都得報答。
雖然心中那抹不舍的情緒仍在一抽一抽地躁動,但秦勉一旦做出決定,就不會再反復。所以,回客棧之後,就給那名女子一些財貨,將人送回家吧。
至于她叫什麼名字、家住何方這類的事,既然無緣,就不用知道了。
就在屋子里叔佷倆正逐漸平復情緒,可以說些輕松的家常時,安靜在一邊抹淚的錢婆子也想著福囡這時差不多該回來了時,外面突然傳來一道尖利的女聲——
「喂!你們這幾個人就是來永梅縣采買女子去城里賣給漢子當婆娘的人牙子吧?你們不用在這邊傻等了,錢香福那蹄子跟人跑啦!我們在回來東村的路上都看到了,真跑啦!我家有兩個女子,你快過來挑挑,都是能干活能生養的,你們可得出個好價,至少得有兩只雞!」
「林桂花,你在胡說什麼!」錢婆子一听聲音就知道在外面嚷叫的人是誰,正是方圓幾十里里的第一大嘴巴、攪事精的林桂花!被她的話氣得渾身發抖,模索著牆就要打開門去罵人。
由于屋子非常窄小,容不下秦勉帶來的所有壯漢,所以他只帶紀智進屋,其他人在外面守著,一車的禮品也只能大半丟在外頭,實在是屋內擱不下。就是這些禮品讓跑過來探頭探腦的林桂花眼冒金光,以為這些漢子是來采買女人的,連忙推銷自家的賠錢貨,並想著要怎麼獅子大開口,狠狠給咬下一塊肥肉。滿肚子算計之余,也沒忘回嘴︰「錢婆子,我可沒胡說,大伙兒都看見錢香福搭著馬車跑啦!她有了好前程,當然就不要被你們這兩個老不死的給拖累,你們還以為她是什麼好貨?哈哈,哭死去吧!沒了錢香福賺糧養你們,我看你們能撐幾天!」叫罵完,林桂花又大聲催促︰「喂!你們快跟我走,我家有兩個丫頭,要是看中就馬上領人走,我還能省下今天的糧。听到沒有?動作麻利點——」
林桂花聲音刮躁而尖利,讓人听了耳朵很受罪,秦勉也沒打算忍耐,對一旁的紀智道︰「把她趕走,讓她閉嘴。」
「是。」紀智立即走出去。
然後,外面就再也听不到林桂花發出任何聲響了。
「大成,林桂花又在騙人了吧?她是亂說的吧?福囡可精了,才不會出事對吧?」錢婆子抖著聲音問道。雖然知道林桂花這個女人說謊成性,但此刻該是福囡回家的時候卻不見人影,錢婆子不由得心慌意亂起來。
秦大成連忙安撫︰
「錢姨,您別慌。興許阿福就是在鎮上打探消息才耽擱了點時間,之前也有幾次這樣的,你也知道鎮長喜歡拉著她聊幾句。還有啊,她走在路上都會一邊摘著野菜野果,有時想著多采一些,回來的時間就不一定了。」
「是這樣嗎?大成,你別哄我……」錢婆子顫聲道。
「要不這樣,我去鎮上看一下。」秦勉想起紀智提起過,最近確實有很多人到鄉下地方采買女子,有的是正規的人牙子,有的卻是非法的人販子,專做拐騙的無本生意。與其看著兩位長輩驚疑不定,憂慮得不知如何是好,還不如把全縣的人牙子給整肅一番,順道確認一下他那個「遺孀」是不是給人販子抓走了。
「好好,太好了,牛哥,你快去鎮上看看。如果阿福還在鎮長家,你就接她回來,你們這對小夫妻正好見個面。」秦大成其實心中也擔心著,所以連忙催促佷兒趕緊走。
秦勉將當過伙夫的杜實留下來照看兩老,吩咐他把禮品里的肉干以及大白米都取出一些煮晚餐後,便帶著紀智等人回鎮上去了。
回鎮上之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打發掉那名寡婦。
既然無緣,就不用多想了。
秦勉做事一向干脆利落不嗉。
這次也不例外。
而,那個本應乖乖昏睡在客棧並等著被打發走的不知名寡婦——錢香福,卻是早早醒了過來,並在第一時間逃月兌成功。她悄無聲響,神不知鬼不覺地逃掉,守在外面的唐吃完全不知道房里的人早就跑不見了。
直到秦勉回來,想著趁不知名寡婦還沒醒過來前再見她最後一面,然後就此忘掉,從此兩廂再無交集……才發現人不見了!
「去把她給我找回來!」
就算日後再不往來,他也不允許她就這樣莫名其妙地跑掉!這簡直是對他們這樣精銳的軍人的最大侮辱!唐吃以及吳用都羞愧得抬不起頭來了,他們竟然不知道那寡婦是怎麼逃掉的。
所以,當然是要把人給找回來,弄清楚她是怎麼跑掉的之後,再來個一刀兩斷!
秦勉知道這是他給自己一個再見她的借口。
很不應該,他知道。
但只要想到兩人日後永遠將不會再見,所以,此時,請容許他再見她最後一面吧!
他非常想要再看一次她那雙生機勃勃的雙眼,想要看清楚她那雙眼是不是用磁石瓖嵌的,不然怎麼會那樣吸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