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白霧茫茫。
在那濃密的霧靄中,高大的樹木在暗夜中聳立著,無數粗大的藤蔓在枝葉間攀爬垂掛著。
森林里,靜得沒有一絲聲息。
男人小心的走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濃霧之中,踩在層層潮濕的腐葉之上。
然後,那包圍著他的濃霧終于開始漸漸淡薄,他繼續謹慎的往前走。
前方薄霧越來越淡,他沒有感覺到風,但听見了溪水流動的聲音。
森林里交錯的暗影在霧散後變得更清楚。
寂寂月光悄悄灑落,穿透了黑色的林葉,穿透了慢慢散去的白霧,照亮了那在黑暗森林深處的小屋。
小屋是木造的,建造在一塊突然出現在森林深處的平地上,屋頂上鋪了茅草,屋旁有座正緩緩轉動的水車,屋後還有根在這地區很少見的煙囪,正冒著裊裊白煙。
這座屋子若放在平坦的麥田旁,看起來很正常,但在不見人煙的森林里,就顯得非常突兀,特別是它其實沒有任何通往森林外面的道路。
沒有正常人會把屋子蓋在森林里,森林里無比危險,充滿了各種野獸,除了獵人,也少有人願意走進森林。
男人看著那座小屋,心頭一悚,迅速俯低了身子。
小屋外頭,不見人影。
他小心的潛行、觀察著。
木屋後方堆放著砍好的柴火,還有一塊欣欣向榮的菜園。
森林里的黑夜,很安靜,靜到他幾乎能听見自己的心跳。
溫暖的光從那小屋窗口透了出來,在初春的暗夜森林里,更顯溫暖,他繞到屋側,從那敞開的窗戶看進去,他可以看見屋里的火爐,和那被吊掛在爐子上的大鐵鍋。
鐵鍋里沸湯滾滾,不知名的食物在鍋里翻騰滾動。
食物的香氣飄散在空氣中,是加了蘿卜和蔬菜的肉湯,那肉湯萬分香甜,卻引不起他半點食欲。
這年頭,就算那鍋湯里炖的是人肉,他也不會太意外。
驀地,右上方傳來飛鳥拍翅的聲音,讓他心頭一跳,猛然抬首看去。
只是只貓頭鷹。
他盯著那只飛著遠去的鳥,這才松開在腰側劍柄上的手。
抿著唇,他壓低身子,繼續往前潛行到屋側,小心的探看窗子里。
不大的屋里,幾乎一眼就能看盡。
一把上好的弓箭被掛在牆上,桌上除了一盞沒有點燃的油燈,還有一籃隻果,床邊地上鋪著昂貴的波斯地毯,一架紡紗車擺在屋角,屋梁上吊掛著各種干燥的藥草、香腸與燻肉,一個靠牆的木架子上掛著幾種不同的勺子和深淺不一的平底鍋,層板架里則排放了各式各樣的玻璃罐,罐子里的不明液體,分別浸泡著藥草、昆蟲和蛇。
屋子里豐盛的食物,讓一切顯得更加不真實,春雪才剛融,新鮮的隻果根本不應該存在,但那宛如惡魔的果實就在那里,果皮光滑飽滿,一副才剛采摘下來的模樣。
屋里沒有人,但他不認為那人會走遠,肉湯仍在滾著,他猜屋里的人只是到附近,很快就會回來。
他撐在窗台上,翻進了屋,注意到廚房爐子旁擺了一排小陶罐,里頭放著各種不同顏色的粉末。
他瞇起了眼,也許他不該試,但他確定自己需要搞清楚那些是什麼東西。
他抓了一把起來聞,舌忝了一下。
是鹽巴,當然。
還有肉桂、胡椒、糖,旁邊還有一些姜,他很快發現,這些不是什麼毒藥,都是香料。
比黃金還貴的香料。
而且這只是他認得的少數幾樣香料,其他他不認得的香料恐怕也不會便宜到哪去,更別提架子上那些玻璃罐,地上鋪的織錦地毯都不是什麼隨處可見的東西,靠床的牆邊,甚至還有一櫃書。
紙在這里非常少見,書籍更是稀有。
無論是誰住在這屋子里,都該死的有錢,而且識字。
書櫃旁的角落放著一根茅草制作的掃把,也許那是這屋子那麼干淨的原因,他沒有多看那掃把一眼,他听過那些謠傳,但認為那是無稽之談。
他上前抽出一本書,里面的文字是拉丁文,但另一本不是,他不認得那文字,也不認得旁邊那一本的。
書櫃上的每一本書,都極其精美,有些還畫著細致的插圖,不少書本里還夾著寫著字的紙簽,上面還有一些干燥的花草,讓書本散發出淡淡的香味。
這些書被翻看過很多遍,不只是裝飾用的而已。
他把書合上,放回原位。
這些書,只讓他對此行的目的,更加篤定。
但為了確定,他還是快速的搜了一下這屋子。
一張床,一個枕頭,一床被子,一支羽毛筆,一盒墨水,一箱衣物。這屋子里的衣物都在衣箱里,床底下還有一個裝著金幣的小木箱,屋里沒有另一雙鞋子,或男人的衣物。所有的證據都顯示,屋主是個女的,就像他所得知的訊息,這老太婆一個人住。
雖然這屋子里沒有十字架,但他也沒有看見那些崇拜惡魔與撒旦的記號──
突然間,他听見遠方傳來腳步聲。
他迅速移動到窗邊,往外看了一眼。
森林里,有個穿著黑色斗篷的人,正提著籃子朝這兒走來,黑色的兜帽遮住了她的臉,那緩慢微跛的腳步,和一縷溜出兜帽的銀絲,讓他確定她年紀已經不小。
當她抬起臉朝這兒看來,他火速縮回窗子里。
來此之前,他本來還不確定自己到底想做什麼,但在這一剎,他知道他其實早已別無選擇。
他必須將她帶回去。
男人幾個大步來到牆角,抓起一只裝滿包心菜的麻布袋,將里面的包心菜全倒了出來,再迅速藏到門邊等待著。
那老女人踩在草地上,窸窸窣窣的走到門外,然後終于推開了那道木門,走了進來。
看到一地的包心菜,她明顯愣了一下。
他沒等她反應過來,火速從她身後拿麻布袋,由上往下將她套住,再整個翻轉過來,她驚呼出聲,手上提著的那籃蘑菇掉了一地,頭下腳上的在麻布袋里開始掙扎,他動作迅速的旋轉麻布袋,綁上繩結,一邊開口冷聲威嚇。
「安靜,否則我宰了妳。」
她僵住,沒再動彈。
他將她扛上肩頭,抓起地上剛剛順手搜刮的那些財物,轉身走了出去。
「火!把火熄了!」麻布袋里傳出悶聲的抗議。
他擰眉,但沒停下腳步。
「如果你要帶我離開這里,你得把火熄了!否則它會燒掉整座森林!」
透過麻布袋傳出來的聲音,雖然有些模糊粗嗄,但意思很清楚,她又開始掙扎起來。
他停下腳步,不是因為她在給他添麻煩,而是因為他知道她是對的。
他將搜刮來的財物和她放到地上,雖然很想用扔的,但他懷疑她的老骨頭禁不起這一摔,所以他彎身放下她,這才轉身到火爐旁,舀起水缸里的水,把火炭澆熄。
當他處理好火爐,回頭就看見那麻布袋像毛毛蟲一樣在地上蠕動,試圖朝門口移動。
他將那蠕動的毛毛蟲一把抓住,重新扛回肩頭上,她悶哼一聲。
他以為她會抗議,但她反而只是用那沙啞不清的聲音道。
「嘿,你不需要這樣,如果你要錢,我有──」
這一回,他沒有理會她,只是彎腰再次抓起搜刮來的那袋財物,那金幣清脆的聲響,讓她驀然警醒他找到了什麼。
她察覺他的動作,改口再道︰「好吧,我想你找到了我的金幣,如果你願意把那肉湯喝掉我會很感激,我不想回來的時候,還得收拾爬滿蛆蟲的湯鍋。」
他腦袋壞掉了才會喝那鍋不明液體,誰知道她在里面加了什麼東西,所以他只是一語不發的扛著她,大踏步走出那棟溫暖的小屋。
「我知道你以為你知道我是什麼,但我不是──」
屋外冰冷的空氣迎面而來,他繼續往前走。
「拜托你听我說──」
為了讓她閉嘴,他噘嘴吹了一聲響亮的口哨。
一匹棕色大馬從森林里奔跑出來,他將她丟了上去,跟著翻身上馬。
老太婆再次驚呼,他听到她咒罵連連,有些字句還是異國的語言,他沒認真听,反正八成是在咒罵他,她一路碎念不停,威脅利誘,然後終于在他策馬騎上顛簸不平的山路時,聰明的閉上了嘴,不再冒著可能咬斷舌頭的危險,浪費她的口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