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三度來到韓宇杰工作室的會客室，尹多恩已經無力武裝自己，也顧不得禮貌了。
在管家分外熱情的招呼下——她很懷疑這個管家一定是把她和韓宇杰的角力自始至終都看在眼里——她雙手捧著用骨瓷杯盛裝的咖啡，無措的坐在會客室的沙發上。
不到一會兒，韓宇杰打開門，走進會客室，跟前兩次那種傲貌岸然、不可一世的表情不同，這次他雖然依舊神情繃著，帶著點不甘願，卻又看得出一分努力擠出的示好之意。
「這全都是你寫的吧？」韓宇杰在她面前坐下，把資料夾推到她面前。
「對……」尹多恩小小聲回答，狐疑的望著他，還是不敢放下戒心，掛斷大胡的電話後，她抱著忐忑不安的心情來到這里——當然沒有帶睡袋，她覺得大胡這是誤會韓宇杰的意思了；做好再被韓宇杰咆哮、羞辱一頓的心理準備，她才過來的。
「你在緊張嗎？」韓宇杰忍不住對她仿佛蚊鳴般的音量挑高單層。
真奇怪！她上次見他時，沉穩得像是最高明的外交官似的——他還沒見過有人在他的暴怒之下，能既不畏怯又不動怒，怎麼這會兒她卻又像只易受驚嚇的天竺鼠了？
「嗯……人家說希望愈大，失望愈大，你跟我們家大胡說要當音樂總監，又把我叫來當助理，可我總覺得這其中有鬼，你該不會是又想了什麼新的報復手段了吧？」她老實道。
「我才不是那種小人！」韓宇杰不悅的抗議。
「明明已經做了夠多的小人行徑，竟然還說不是那種小人……」她滿臉不可思議。
「你——」韓宇杰忍不住咬牙切齒，「一個人想正經的跟你談話，還真是不容易！」
「所以你是認真的嗎？你是真的想當我們這出劇的音樂總監嗎？」尹多恩看著他快青筋暴露的模樣，這才肯定他應該不是另有陰謀。
「我跟你們導演都見過面了！說好幾遍了，別人講的話，你都在當放屁嗎？」韓宇杰氣得牙癢癢道。
尹多恩卻意外「噗」的一聲笑出來，頓時那朵笑花照亮了整張臉蛋。韓宇杰略為一怔，沒想到這家伙原來也有可愛的時候……
但接著他又糾結眉心。「你笑什麼？」沒好氣的問。
「對不起……哈……」尹多恩忍不住擴大了笑容，「只是一邊覺得怎麼有人沸點那麼低，一下就生氣了；一邊又覺得實在太好了，你能來當音樂總監，我也不需要辭職，這真是太棒了！我作夢都沒想到會有這麼好的結果。」
「你……真是個怪人！」韓宇杰有點別扭道。
听她講話實在令他受不了，她總像在取笑他似的，明明他不管年紀、身分、實力，每一項都高出她許多；但每當她惹得他脾氣快要發作時，她又會拋出一個贊美來，讓他氣不下去。「我當音樂總監是值得你笑得這麼開心的好事嗎？」他松下了防備，滿臉的無奈。
「當然！」尹多恩點頭如搗蒜。
韓宇杰不自在的沉默了片刻，掩飾自己的羞赧；天底下沒有哪個創作者被毫不吝惜的贊美時會不得意的。
「所以你來當我們的音樂總監是真的，那麼我當助理……這……不可能嘛！對不起，我們導演好像听錯了，才會把我叫到你這里來。」連問都不問清楚，尹多恩就直覺韓宇杰找她當助理不可能是真的，連忙自己找台階下。
「你們導演沒听錯，我是要你當我的助理！離截稿期限只剩下兩個月了，我需要有人幫我收集資料、處理雜務，免得我被打擾。」韓宇杰輕描淡寫道。
「可是，你不是有管家嗎？」尹多恩狐疑的問。
「你會彈琴吧？」韓宇杰直截了當問。
「一點點而已……」尹多恩勉強點頭，就是當偶爾禮拜日人手不夠時，幫爸爸的教會司琴這種程度罷了。
「我覺得你的這些樂評……咳……寫得還可以，我在做音樂劇時，偶爾可能需要一點非專業听眾的意見，所以我向你們導演提出要求，讓你暫時當我的助理。你過去對我的無禮，就此一筆勾銷。」他還是不肯承認，他其實是被她那本評論深深打動了，甚至在心里擅自把尹多恩封為他台灣粉絲俱樂部的第一號成員。
她對他第一張專輯的崇拜令他得意洋洋，他完全把她對其後五張專輯很大部分的惡評，全都視而不見，反正他自己也不是很喜歡後面的五張專輯。
尹多恩瞪大了渾圓的眼楮——這人實在有趣，到底是誰對誰無禮，誰需要對誰一筆勾銷啊？他完全沒有一點反省之意。
然而，她卻覺得他這種孩子氣有點可愛……
「謝謝你大人有大量，」她忍笑說道︰「那麼，請問我該每天幾點來這里上班？」
「你就直接睡在這里吧！我已經請管家把儲藏室打掃出來，給你當暫時的房間。你沒帶睡袋來嗎？我應該有跟你們導演囑咐過。」韓宇杰質疑道。
就算是真的見鬼了，尹多恩也不會那麼驚嚇，她結結巴巴的問︰「我……睡這？」
「離截稿期限只剩兩個月，但要交出六首歌加四段主旋律，不熬夜的話，怎麼可能趕得出來？」韓宇杰擺出一副這是天經地義的高姿態。
「可是……」尹多恩面有難色，她得帶睡袋睡在這個吸血鬼的儲藏室里一個半月？這不只是環境上不舒適的問題，他本人的存在就會帶給她莫大的壓力。
「你該不會是在擔心一些不可能發生的問題吧？」韓宇杰雕像般的白皙臉龐突然邪魅一笑，更像歐洲電影中才會出現的壞壞吸血鬼了，尹多恩不禁頭皮發麻。
「你放心，我對你這種饅頭臉沒興趣，更何況管家也住在工作室里。」
「我才沒在擔心這種事！」尹多恩忿忿不平道。
真是失禮！她的臉哪里像饅頭了？雖然是有點嬰兒肥，但大家都說很可愛啊！
「那就好，我這個人的原則就是不跟粉絲談戀愛！你今天就準備一下，搬過來吧！」韓宇杰傲慢的下完指令，毫不留戀的起身走出會客室。
被一個人留下的尹多恩完全的瞠目結舌，她還無法消化他說的全部話語，因為怕恐消化不良！
不跟粉絲談戀愛？所以她是他的粉絲嗎？這人究竟是打哪來這種宇宙無敵的自信心啊！
她自顧自搖了搖頭，算了，所謂的天才都有這種與世間格格不入的一面吧！反正就一個半月，為了得到一出完美的音樂劇，她就忍耐一下又何妨？
幾天後，在一個萬里無雲的晴朗秋曰，羽妃戴著掩入耳目的帽子和太陽眼鏡，低調來到韓宇杰位于繁華商區的工作室前。
「陳管家，宇杰在嗎？」羽妃對來應門的管家問道。
「在，不過正在工作，他說不許任何人去打擾他。」對著也是自己從小看到大的羽妃，管家毫不隱瞞的回答。
「沒關系，我不會吵他的。」羽妃笑道。
管家毫無異議放行，她走進工作室，熟悉的找到了韓宇杰的書房，大方的直接坐到他的橡木書桌後，等著給練琴練完的韓宇杰一個驚喜。
突然，她听到稍遠處有門打開的聲音，韓宇杰砰砰砰的急促腳步聲在書房前停下，接著房門被打開。
「叫你去買CD，怎麼可以搞這麼久！」韓宇杰大聲嚷嚷著。
「宇杰？」羽妃驚訝的望著頭發略顯凌亂，滿臉寫著不滿神情，身上穿著墨綠長線衫、牛仔褲的韓宇杰。
「怎麼是你？」韓宇杰也一怔，一手還握著門把。
「不歡迎我嗎？」羽妃嬌嗔道。
「怎麼可能……難得你有空來找我！這樣大白天的，你不怕被狗仔隊偷拍嗎？」他像是終于理解了眼前的情勢，表情一松，綻開笑意。
「今天戲分提早結束，所以就繞過來，想給你一個驚喜，看看有沒有空一起吃晚餐？」羽妃撒嬌道。
他蹙眉約一秒，像是在盤算手頭的工作，接著立刻應允，「沒問題，現在就去吧！」
就在此時，身後傳來小跑步的腳步聲，他回頭一看，就見到尹多恩正一手提著一大包CD，一手在敞開的門板上輕叩著。「CD買回來了。」尹多恩還有點氣喘吁吁，為了其中的幾片絕版CD，她差點沒把整個台北市給翻遍了。
「因為你搞得那麼久，害我的工作進度都落後了。」韓宇杰不悅道。
「對不起，其中有些CD已經絕版，我只買到二手的，所以多花了很多時間。」尹多恩吐吐舌。
「是嗎？我看看。」韓宇杰走上前，伸手接過她的袋子，一張張確認著袋里的CD，「這張這麼經典，怎會絕版了？」他的聲音充滿了惋惜。
「這也沒辦法，曲高和寡嘛？」尹多恩回答得倒是很爽快。
「說不定我做出來的曲子也會這樣，不到一年就連買都買不到……」他竟莫名其妙落寞起來。
「你放心，你的曲子很平易近人，點都不會曲高和寡！」尹多恩話一出口就後悔了，因為他的表情就像是要把她給宰了似的！
「這麼沒水準的話，你們干嘛為了求我作曲都下跪了？」他滿臉殺氣騰騰的質問。
我哪有為了求你作曲而下跪，我是為了道歉……咽下心里的OS，她連忙安撫道︰「我不是說你的水準不高，我是說你的曲子不會『孤高難懂』，反而兼具了藝術水準和商業性，就像……日本的配樂大師久石讓那樣。」
「久石讓也不過還好而已，他的音樂風格重復得太多。」他依舊碎碎念著，不過可以感受到他的心情已恢復了不少。
你的音樂風格重復得更多……尹多恩好笑的在心里想著，卻不敢造次的說出來。
「宇杰，這位是誰？你不跟我介紹一下嗎？」一直默默在旁邊傾听兩人對話的羽妃走上前，勾住了韓宇杰的結實臂膀，親昵問道。
「羽妃？」發現眼前的美人是誰，尹多恩不禁驚呼。
「她叫尹多恩，這個月來當我的助理。」韓宇杰草草介紹，仿佛尹多恩不值一提似的。
「你好。」羽妃朝她嫣然一笑，接著側頭對韓宇杰道︰「我肚子餓了，你到底要不要吃飯？」
「嗯，現在就走。」他轉頭對尹多恩招呼道︰「今天就先收工吧！」
「哦！」尹多恩傻眼應道——是誰十萬火急的說非要馬上把CD弄來不可？可她才把CD弄來，這會兒又是誰竟擁著美女去吃大餐？看著那兩人仿佛從電影海報走出來似的，俊男美女勾肩搭臂走出房間，她不知為何竟感到有點呼吸困難，真是從沒見過感情這麼好的表兄妹呢！她有點酸溜溜的想著。
「第一次看到你用助理耶！」來到日式料理餐廳的私人包廂後，羽妃半打探似的對韓宇杰說。
「因為這次要做的案子時間比較趕，一個人會忙不過來。」他隨意道。
「不過怎會用這個女的呢？我看你對她做事的方式好像不是很滿意。」羽妃想起他剛才的大呼小叫。
「還可以，其實她工作滿認真的。」韓宇杰端起酒杯，啜了一口藉以掩飾尷尬——他知道自己工作時的脾氣很不好，能找到像尹多恩那樣有耐性、沒脾氣的人，他已深感幸運了，更何況她還那麼了解他的音樂。
「你能忍受就好，如果受不了的話，我可以幫你找，想當韓宇杰助理的人多得是。啊！不過為了一點小事就轟她走也不太好，現在不景氣，她恐怕很難找工作。」羽妃同情的下了結論。
「我想她應該一點都不缺工作。」他想起即使被抽走資金也不肯叫尹多恩離職的劇團導演，還有詹立人——別把我唯一信任的執行制作尹多恩給逼跑了。竟然會讓詹立人說出這種話，真不知那個小妮子是施了什麼法術！不過，反正到頭來，她還是得乖乖當他的助理，而不是詹立人的。
思及此，韓宇杰又有點得意，好像他擊敗了詹立人一樣。
「……陪我去好嗎？」羽妃問道。「什麼？」韓宇杰意外反問。
「你到底有沒有在听人家說話？我都問你三次了！」羽妃瞋道。
「抱歉，可能是有點累了，你再說一次。」這才發現自己的心思飄到別處去了，他連忙道歉。
「我說，立人的店這禮拜六晚上要辦十周年紀念酒會，你陪我去好嗎？」羽妃仰著小臉，期待的望著他。
「嗯，當然。」韓宇杰應道，但又突然有點猶豫，「不過，你不擔心會鬧出緋聞嗎？」
「如果是因為跟你的緋聞而被迫退出演藝圈，我也一點都不會後悔喔！」羽妃輕輕覆住了他的手背，暖昧的情愫在她的眉眼間流轉。
韓宇杰頓時覺得喉頭一緊，他另一手舉起酒杯，又啜飲了一口以掩飾自己的躊躇。
羽妃是在暗示什麼？！他分不清她對自己的思緒，也分不清自己對她的思緒，而且他根本就不想分清楚，因為一直維持現在這樣，或許就是他們之間最好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