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度蜜月這件事,印象中好像行程是她選的。
拍婚紗時,婚禮企劃順便建議了好幾個選項,她選了地點最近、日程最短、出發日最晚的行程,于是日本雪景之旅便成了他們的蜜月之旅。
奇怪的是,當時沒特別去注意羅善信的反應,此刻腦海中卻浮現那時的他似乎在听了她的選擇後,才去細看了該行程內容,然後逕自微笑,意涵很深。
現在她也想不起來到底行程細項中有什麼,只能鴕鳥般地逃避著,甚至希望他主動取消蜜月之旅,反正機票是買他們羅家四維航空的,取消的話應該什麼損失都沒有。
想到他,她心間突然升起一股煩悶,而這煩悶來自于自我厭惡。
新婚當晚,吃完消夜後,她小聲說著想回家,跟著便離開了,婉拒他的好意接送,自己搭計程車回家。回她自己的小窩。
運將看到穿禮服的她,似乎想問什麼又不敢問,然後又看了看一旁送別的他,跟著只是點點頭,听從指示開車將她載往目的地。
透過後照鏡,她看見他面無表情地目送車子漸遠;而他的面無表情,在她看來,很是落寞。
她想,應該沒有一個男人會料想到自己的新婚妻子穿著禮服搭計程車遁逃吧。
為此,她對自己深感厭惡,于是將自己禁錮在小窩內一周,只想一個人獨處。
直到今天,她想感受人氣,所以來上班。
怨恨任何人都還有機會樂觀起來,但厭惡自己則是最悲哀的難堪。
而這股厭惡的根源來自于發現自己的虛偽。
「你真是個虛偽的既得利益者。」
說這句話的是她的前男友,而這句評語就像是蓋棺論定的墓志銘,深深刻在她心上,成為她此生難以掙月兌的魔魅。
從此以後,當與自己同一族群的人相處,她卻是怎麼都看不順眼;而身處在不屬于自己的那一類人當中又顯得格格不入,為求忘卻不如意而出席社交場合又覺得目的性強到她都能發現自己的虛假。
于是這樣的她,逃避似地一直在海外求學。就讀的學校雖不致沒沒無聞,但有錢有勢要拿到文憑也不算太難,愛念幾個學位就念幾個,勤學假象讓父母的面子掛得住,但任誰都知道是在混日子。躲了這些年,還是得回家讓自己發揮點功用,于是她變成了羅太太。
覺得自己攝取夠了人氣,她早退回到自己的小窩。小小的兩房,租金不貴,就算貴也罷,能夠讓她逃離一切就都值得。
看著空蕩蕩的小窩,她苦笑。
原本就真的只是為了逃離原本的家而租賃的地方,住進來一年多,陳設依然如最初,她也不曾用心添購些什麼,因為一直逃避著自己未來的人生,所以根本是在虛耗歲月。
這樣的感嘆襲來,她忽然覺得一陣暈眩,似乎有些明白了,原來自己一直對這世界充滿防御,對生活更是漫不經心,不是因為厭惡自己,而是因為孤單,因為自己孤單了好久好久。
她就這樣傻楞楞地席地而坐,不知過了多久,直到室內已是一片昏暗,她才發現自己又是慣性逃避。于是她笑了,嘲笑自己。
然後,突然想起什麼,那嘲笑變成了莫名的淚,而隨著淚慢慢滑下面頰,了然的笑容重新浮起。
在前兩次的晚宴中,羅善信只跟她講過幾句話,只問過她一個問題。那個問題是他們第二次見面,在李家的晚宴上,在事態底定了之後,她又逃避地逕自走到晚宴會場外的陽台,而他在不久後緩緩踱步靠近。
他與她,隔著兩個人身的距離,他沒有急著講話,就這樣跟她一樣看著花園夜色好幾分鐘。
那時,她覺得若對象是這個人,她可以。
他並不是那種會讓人覺得有壓力的男人,甚至可以說一點氣勢也沒有。
「你喜歡什麼顏色?」那時候他的聲音輕輕地飄了過來。
「……藤色。」她以為他想制造話題,故意選了讓人難以理解的名詞來回答。
她上過一些抵學分用的設計課程,學到的其實只有一些入門名詞,毫無實作能力,就如她對社會與群體的功能一樣,無用。
如果她想要呼應話題,她會附加解釋︰藤色是接近女乃茶色那樣的顏色;但她就只講了那兩個字。
結果羅善信也真的沒有追問,她當時並不想搞清楚是自己的方法奏效還是其實他本來就沒打算制造話題。
但她真的是喜歡藤色。喜歡那種古樸溫潤又低調的色系。
抹去淚痕,她持續掛著笑容,打開燈,拿起包包並檢查車鑰匙,然後步出、鎖門、離開。
她其實不是很確定,但又隱隱覺得應該是這樣沒錯。
那個只在新婚那天看過一次的新家,那個充滿溫馨、讓她感到舒適的新家,她現在想起來,整室都以藤色為基底。
不是乳白色,不是米黃色,不是鵝黃色。是藤色。
她想要去確認自己的記憶。
她猶豫著是要按電鈴還是直接用鑰匙開門。
她其實有點緊張,卻無法解釋這緊張的緣由。
先前抵達這棟大樓時,因為沒有門禁卡而停在車道前,盡責的保全上前詢問,她正打算開口,對方已認出她。
「羅太太嗎?」保全這樣招呼,「我幫你開閘門。」
「謝謝。」她微笑致意,「不過我是第一次停進來……」
「貴府的車位是A5和A7,以後您進出我們都會替您開門。」
「好的。謝謝你。」她衷心感激,跟著邁向旅程的最終站。
A5車位已停了車,這讓她醒悟他在家的這個狀況,原只是打算確認壁面色系的她,突然就面臨了大挑戰。
將車停妥,她收整心情,按下電梯鈕,等候。
這棟被她母親嫌棄到不行的大樓,嚴格說起來,真的離豪宅有段差距,比較像是中高階白領會選的居所。雖然屋齡新、管理好,但坪數小又是兩戶共享一梯廳,根本未達她母親的低標。
她憶起母親針對羅家選新房時的反應,原本前一個月還笑嘻嘻地說羅夫人去看了某豪宅準備下訂,應該是要給羅四的吧,不久卻氣沖沖地說羅家居然換到坪數不到六十坪的小房。
就上一次的印象,的確所謂的他們的新家是有點小,扣除公設就很剛剛好的三房,不過他們也就兩個人而已——
就這麼幾個念頭周轉間,她居然已經習慣把自己和羅善信合體變成一個小群體,他們。
電梯門開,她進入,跟著在她按下樓層鍵後上升,很快地停在一樓,開門迎入一名年輕媽媽和一個四五歲的小女孩。
她們原想要按樓層鍵,看到已亮的燈,母女倆同時發出「咦」的聲音,然後兩張長得很像的臉一起看向李珈儀。
年輕媽媽向她點頭致意,那點頭幅度和微笑都很日式。
「你是羅太太吧?」
她回應致意︰「是的。你好。」
似乎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她是羅太太,而她也好像快習慣了。
「我們住對門,我先生姓劉。來,筱玲,叫阿姨。」
小女孩很乖巧地听從媽媽的指示,笑容非常天真可愛。
她回以慈愛類的微笑,而後感謝老天她們的樓層到了,結束了這場她不知該如何進行下去的電梯社交。
听著身後的劉家母女在開門之際講著晚餐是炸豬排的片刻,她假裝找鑰匙,但其實是在考慮是不是按電鈴比較好。
她還不知道里面的空間算不算是她的家,盡管她有鑰匙。
那天離開前,他把鑰匙遞給她;一把看起來很平凡的鑰匙,鑰匙圈則是簡單的皮飾。
她深呼吸,按下電鈴,從門邊就可以听到里頭回蕩的鈴聲,但等了好一會,仍是一片寂靜。
她想了一下,從皮包內找出鑰匙,才想開鎖,這時應和著她開鎖手勢,鑰匙圈皮飾落在她掌心,她這才注意到上面刻的字。
MRS LO
為此,她笑了。
終于不再像平常的她只想逃避,她利落地開了門,發現整間屋里只玄關的一盞小燈亮著,室內其余地方都是窗外照射進來的、屬于城市的燈光。
「原來不在啊。」她喃喃。
其實有點不太理解車在人不在的狀況,還是他有兩輛車而她不小心侵佔了其中一個車位?
玄關間有鞋櫃,鞋櫃上面有個應該是鑰匙盤的木制淺碟,她放好鑰匙月兌了鞋,踏入這個空間,孤身一人。
一般的夫妻應該會共同規劃新家吧?
喜歡什麼色系、廚房要不要中島型、遮光要用羅馬簾還是百葉、家具床組衣櫃要買現成還是訂制、浴室要不要按摩浴缸用不用免治馬桶、房間配置要怎麼取向……
這些繁瑣細節,在在都是在定義一個家,納入兩人的生活習慣後,構築一個可長可久的家。
一邊緩步探查一邊這樣思考著,她發現自己實在糟糕透頂,只沉浸在自己人生的不如意,而不願放開心胸去認識對方,甚至從未正面坦然迎向對方的目光。
而她就這麼幸運地剛好踫到對方是這麼個溫和體貼的男人?
她輕撫牆面,就著光,幾乎可以確定是藤色系。搭配藤色系,整個居家布設就這麼溫馨舒適了起來。不是單身男喜愛的簡約陽剛,不是單身女會選的浪漫粉色系,而是屬于一個家應該有的,暖暖的、放松的色系。
她踏進主臥室,側頭看著整整齊齊的空間,想到他吃飯很慢,感覺他應該就是個凡事慢條斯理習慣很好的男人;而單人沙發上那攤放著的居家服,也厘清她原本亂想的、或許他根本沒住在這里的疑慮。
慢慢踏回客廳,縮在沙發一角,不禁體認到,比起自己的小窩,這里的確比較像個家;然而那種像家的感覺,卻不似那晚來得強烈。
她看向四周,接著讓自己深深陷入沙發里。
溫馨舒適的感覺沒變,但那種像家的感覺卻少了一分;她知那一分來自一種有人疼愛的氣息與話語所構築的氛圍。
「想要建立屬于自己的家。」
她看著窗外夜色,想起說這句話的她的夫,羅善信。
她好想知道現在他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