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舒陽只覺眼皮跳得厲害。
她兩手在胸前用力揮了揮,急聲道——
「不知的,是真真不知道啊!若事先得知是一群細作,咱們可不敢輕舉妄動。這般喊殺喊打圍攻過去,就是想立立威、殺雞給猴看,讓那些想給天養牧場使絆子、下刀子的人警醒些,別以為咱們好欺負。就這樣,是真的!除了一片丹心,還真沒別的,將軍大人您要明察呀!」說到激情處,她兩腿從盤坐改成跪坐,打直腰,雙手貼在膝上。
她唱作俱佳,能編能演,聶行儼任她發揮個夠,最後才慢騰騰道——
「不管是殺雞儆猴還是一片丹心,隨你鬧事的那群男女老少總歸是拒捕,我親眼所見,沒冤枉你們。既然這般,天養牧場身為雇主自是月兌不了干系,這事不是你擔了就算,牧場主人不出面說分明,如何可以?」
「你……你、你干麼找我干娘干爹?!」這會子真急了,她驚得連敬稱都不用,張口就是「你你你」。
梁津津將探得的消息告訴她時,她也曾問,既確知那些人是陀離新遣出的一批細作,為何不直接將此事透露給北境司衙,讓官府直接拿人?
梁津津告訴她,官府直接拿人,跟那些人自個兒出紕漏被逮,意思不一樣。前者明顯能推敲得知,龍瑤公主身邊定有天朝的暗探潛伏,因陀離王廷這批探子由龍瑤公主親選,名單掌握在她手中,唯有她身邊親近之人才能得窺一二。
後者的話,是遭利用的天養牧場突然有所警覺,發現事有古怪因而主動追查,又因追查到最後,為逮賊不得不聚眾滋事,揪著人鬧得不可開交才被官家盯上,最後雙方都被拿住必進大牢。
一口氣折損八名暗樁,龍瑤公主對身邊的人雖不可能全然不疑,但中間多出天養牧場這一道轉折,才使得北境官府順藤模瓜查出這八人底細,這對于潛藏在龍瑤身邊的天朝暗探們而言,著實安全許多。
所以她才會痛快應下,配合著干了這一場,可沒讓干娘、干爹知曉。
出了事,由她扛,他卻想把戰線拉到干娘干爹身上,他這人……真不貼心!
「怎麼?不能找嗎?」打蛇打七寸,聶行儼正掐在那七寸上頭。
「唔……」姑娘咬牙悶聲。
他面若沉水,淡淡又道——
「天養牧場與北境茶馬司往來一向頻繁,你們又獨拿『五畜牙行』的官同書,在農家,五畜指的是犬、牛、羊、豬、雞,在牧地,則是牛、馬、駱駝、山羊、綿羊,此地又接邊境,馬匹需求尤為緊要,戰馬也有不少是透過天養牧場這中間手取得,信譽向來是好的,但這一回落得官同書和通行文件被騙了去,這個局怎麼瞧都不太真,倒像故意讓人得逞,再來個甕中捉鱉。」
他能不能別琢磨那麼多啊?
想那麼多,不頭疼嗎?
夏舒陽不自覺鼓起臉,按在膝上的手越抓越緊,喉頭也緊,她用力咽了咽。說不出話。
想說,但一時間不知該說什麼才能扭轉局面。
模模糊糊有種恍然大悟之感,以往她常在干爹身上瞧見,見干爹被干娘輕易幾句就堵得說不出話,脹紅黝臉氣到險些跳加官,惱羞成怒又束手無策之際,原來啊原來,是這般的滋味……
遇上這種時候,干爹被逼得退無可退,著實無招了。
然,有道是無招勝有招,「無」這個字,學問大了去,例如——
無恥打遍天下。
「無」,也就是「沒」。她家干爹沒臉又沒皮,只管無恥耍賴到底。
「你……干什麼?!」聶行儼瞬間屏住呼吸,愣愣垂目,瞪視一頭栽倒在他膝上的人。
她一把青絲鋪散開來,幾掩沒他的大腿,高高束起的發里還編著兩條麻花小辮,尾端各系著一根斑斕鳥羽,顯出幾分俏皮可愛……
豈是可愛?可恨才是!
「放肆!」他探掌欲將她扯離,見她背心開著大洞,不禁一頓。
「唔……人家我也不想這樣,可我早上只喝了半碗清粥,就被逼著干了那麼多活兒,午時不到又莫名其妙被逮進都統司大牢,這牢里不給水不管飯,能挨到現下都算我本事了。將軍大人,可憐可憐小的,賞碗飯吃吧,咱餓得坐不直腰,四肢無力,頭昏眼花又前胸貼後背了,然後那個……那個後背還涼颼颼,好冷啊,我可憐的衣衫,還是干娘親手替我縫制的,她難得給我制這一身衣,如今卻被撕成這模樣,我對不起干娘啊……」
怕男人一把掃開她,又來追問她那些著實難答的事兒,夏舒陽一不做,二不休,耍賴耍得徹底,干脆抱住他的腰、揪緊他的衣。
「將軍大人,好心的大人,王爺啊,這位好心的爺啊……暈了,我、我沒法喘息,要暈了——」哀怨拉長調,小腦袋瓜直往他肚月復亂蹭亂鑽。
聶行儼簡直不敢置信。
他自小讀書習武,十二歲跟隨父帥駐軍北境,十八歲始承北定王爵位,兵馬倥傯的日子過到至今也已二十有五,既是天朝唯一的異姓王爺,更是北境鐵騎與虎狼衛的統帥,從來就沒誰敢在他面前造次,除了她。
小時候是那個樣兒,長大後更變本加厲!
小時候鬧騰勉強構得上「天真爛漫」四字,如今……如今只覺鬧心,從頭到腳、由里而外,一股子流氓氣味。
「起來!」語調透出危險。
「起不來……」
「還不放開?!」
「怎麼放嘛……」
「滾!」
「人家……嗚,滾都沒法子滾啊……」
埋在腰月復的腦袋瓜蹭得他周身繃緊,他忽地低喘了聲,大手一扣一扳,毫不猶疑就把人甩將出去。
夏舒陽哀叫一聲,額頭直接磕上牆壁,頰面還被瓖在屏板上的銅飾刮了一道。
她干脆趴著,任長發罩頭覆面,一動也不動。
「夏舒陽?」聶行儼沉眉眯目,見她半點動靜亦無,心下略驚。
他傾身探手去踫,指端才搭上她的肩頭,趴著裝死的姑娘終于尋到機會露一露她小巧騰挪的絕招。
她反扣他的指,身子巧勁打挺,快旋半圈,雙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絞住他的硬頸,勾落他,自己則翻身在上。
她半跪半坐地壓著他肩頸與上半部胸膛,若發狠勁,真能勒斷他的氣息。她沖他咧嘴笑,一把黑如墨染的發蕩在單邊肩上,發尾飄飄,燦羽發飾輕曳,如她彎眸中的淺光一般奪目,一副「嘿嘿,被我騙到手了呀」的小人得志樣。他面上乍寒。
仗著筋強骨健、力大氣死人,被扳住的長指硬生生將她的手倒扳回來。
他沒想費事去扣她的秀腕,更沒想格開她的玉腿,而是非常霸氣且絕對利落地舉起她整個人,往旁一丟。
緊接著換他橫臂壓來。
單單一截硬邦邦的小臂就抵得她鎖骨疼痛,頸部大受壓迫。
忽見她自然流露的痛苦表情,他下顎略繃,終究還是撤掉大半勁力。
「不是餓到頭昏嗎?還有本事折騰?」聲冷。
「估計這會子……是真要昏的。」頸上一輕,她大口喘息,兩陣亮晶晶。
小小動了武,兩人氣息皆輕促,熱氣薄發,接著有什麼隨著熱氣悄然蒸騰。她沒個正經樣的嬌顏突然怔了怔,表情變得沉靜,眸光卻更加閃亮。
她又嗅到那股身香了。
過軟過郁過柔的香魂染進男子鐵血錚錚的血肉骨髓中,再漫出,成一抹明月清風、一道天光日暖,是同樣的那股香氣,又如此這般不同。
身隨意動,她抬臂攬下他的頭。
出奇才能制勝,雖被勒住頸項,還是要施展女流氓氣概。所以——
她輕薄他得逞。
聶行儼當真是一時不察、一失足成千古恨!
他還想她接下來會耍什麼爛招,想著是否該拿條繩子把她捆了才好繼續問話,他盯著她額頭上的小腫包和頰面擦傷,有些仿佛是內疚的心緒生出,還沒想好接下來該如何處置,她又來犯!
自己的一身香,他也聞到了。
此際香得著實明顯,而近在眼前的始作俑者不僅不認錯,還來強吻強摟……她到底可以混帳到何種境地?!
軟舌掃過他緊閉的齒關,舌尖上的溫香令他防不勝防。
柔軟氣味絲絲往口內滲探,他心頭一悸,背脊震顫,雙掌握住她的兩邊肩膀,挺起上身,忿然地將自己從她身上拔開。
他按住她,將她死死按在榻上,目光似火似劍,赤灼凌厲。
「夏舒陽。」簡單三字,語調沉緩,卻盡透戾氣。
真的抓痛她了,那一雙隱忍怒火的鐵掌,指節繃得硬如剛,似乎再加重一點點力道,就能徒手掐碎她的骨頭,挫骨再揚灰。
但是他……臉紅了。
麥色面龐染開一層薄緋,團著兩朵紅暈的顴骨部分尤其明顯。
他的嗓聲和注視狠絕到令人不寒而栗,指勁大到教人想哭爹又喊娘,但那張峻厲嚴肅的面龐紅了。
卻是紅了呢……
驀然間,加諸在雙肩上的疼痛也不是太難忍受。
她笑咪咪。「將軍大人可真好聞啊,聞著聞著……就想吻了,實在管不住。唔……要不,咱讓您也搶個吻回去,來個兩不相欠?」
「你放肆!」
「唔,我是放肆啊。」認同。
「混帳!」
「嗯,我確實是個混帳。」點點頭,再贊同不過。
「那麼……將軍大人想搶我這個混帳的吻嗎?快快,您來搶,我等著。」無限期待地噘高紅唇。
「你——」
「儼帥!有軍情來報,有、有軍情來來……呃……」李冉收到屬下通報後快馬趕來,進宅門,過前院,疾步奔入正堂里,緊急情報在見到羅漢榻上的一雙人兒後,整個僵在舌根處,吞吐不出。
北境軍屯里的這處大將軍宅第著實簡樸,說穿了就是座兩進的院子罷了,雖堅固實用,但灰撲撲的沒點亮色,跟位在帝京那座由皇上所賜的北定王府根本沒法比,聶行儼也僅是將此處當作睡覺場所,若遇軍務繁忙之際,則干脆睡在前線的駐軍大營內,有時一整個月也不見他回宅。
即便他回軍屯宅中,這座宅院等同駐軍帥帳,有任何軍情或緊要事務皆可直闖稟報,所以守門的僕役理所當然地放行李冉,李冉也理所當然地闖進永遠大門敞開的正堂廳內,然後……驚到都忘了作禮,呆若木雞。
他心目中至高無上、浩氣凜然、威猛果決、冷峻剛毅的大將軍王爺,竟然……竟然想……這怎麼可能?!
但,那明明就是強龍硬壓的勢態沒錯啊!
但,怎麼可能?!
聶行儼自然看出年輕副將把他想得非常之歪。
咬牙忍氣,在松開對姑娘家的禁錮前,他不忘再補一記寒鋒凜冽的厲瞪,警告她別輕舉妄動。
……好吧,暫且不捋猛虎虎須,她乖些。
那,只動動嘴皮總行吧?
于是夏舒陽探出粉女敕舌尖舌忝了舌忝唇瓣,嘴角猶然帶笑,臉上神情如貓兒偷了腥、卻還意猶未盡的饞樣兒。
聶行儼覺得自己又被惹到,面皮底下竄火,一火大,出手就推偏那張混蛋嬌顏,壓著不讓她轉過來。
「喂!我的頸子,你唔……」嘴被塢了。唔……
「說!」聶行儼迅速坐正,直視年輕副將。
李冉被強而有力的單音命令震回心神,作揖拜下,快聲道——
「儼帥,前鋒哨站飛鴿來報,五戟嶺上數座烽火台盡燃,嶺外陀離大軍集結,欲取飛泉關。」
被鐵掌壓住臉、搗了嘴的夏舒陽一听,臉色驟變,不管不顧地掙扎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