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疾風之速躍到帳頂橫梁上,待他伏踞妥當,外頭一小隊陀離甲兵已沖進。
此刻他听聲辨足音,也知帳外已被眾人團團包圍。
居高臨下覷看,一口氣擠進這麼多人的王帳瞬間變得擁擠,幾名陀離兵驚叫著奔向哀號的達赤王,五、六名大漢則被發瘋般揮動銀匕的小泵娘鬧得一時間近不了身,陀離語夾帶漢語的咒罵一聲比一聲響亮。
女娃是學過武藝的,騰挪間頗為靈敏,但此刻心智不穩,出招亦亂,全憑一股瘋勁與幾個大漢僵持,遲早是要敗下。
王遭行刺,刺客正遭圍捕,事一鬧開,俘虜營那邊應已乘機行動了。
按聶行儼內心所盤算,自己最好先按兵不動,等待時機再劃破帳頂月兌身,只是……那個替了他鬧出大動靜的人,完全是插翅難飛的死局。
衣不蔽體的小身板狼狽地撲跌在地,披頭散發,肩背幾近全luo。
她應是懂得陀離語,士兵們喊要活捉,她抬頭冷笑,手中匕首直接往頸子割。
一陣勁風俯沖而下!
女娃瞠眸驚喘,臂腕隨即遭扣緊,用來周全自己的利刃驟然被奪。
「是友非敵,是妳鷹族的朋友。莫驚。」
低而有力的男音灌進耳中,她渾身仍繃得死緊,但沒有試圖掙扎,因他貼近她耳畔所說的是屬于她族中古老的言語,而已經好久、好久沒誰能再用這種美麗的古語說與她听。
她張大雙眸,一片灰白渾沌里只見一道道晃動的影。
什麼也瞧不真,唯有淚水是真。
像好久、好久沒掉淚,她眸底一下子燙得厲害,心也濕淋淋般浸潤其中。
周遭更吵、更亂了,陀離兵叫罵與哀呼聲此起彼落、不絕于耳。
她看不見,卻知自己被一只鐵臂挾抱,那人搶到一把厚柄大刀,正與陀離兵交手,她能听到刀器相交時所激出的厲響,還能辨出此人武藝不弱,臂力尤其驚人,與他硬踫硬的幾人全在兩、三招內被擊退。
他帶著她試圖殺出一條血路。
「毀帳,用、用火,往……往上……走……」她吃力扯住意志,以為發出的聲音夠響,實則如剛出生的小貓兒那般喵嗚哼叫,斷斷續續很是可憐。
聶行儼心中一突,擎刀的健臂揮得更快、更疾。
她所說的,正是他內心所謀。
搶到時機,他沈聲一喝,大刀砍向帳央那根筆直高立的主心木柱,跟著出腳重踹,實心圓柱應聲折斷。
他拔起大刀,刀背順勢揮向那座巨大的黃銅火爐,火爐立時砸得粉碎,點點星火揚出一小片火海。
聶行儼再搶這極短時分,帳頂塌落時,挾著人往上方竄,接著揮刀劃破厚實皮帳,他們順利躍出,整幕大帳卻已將一窩子陀離兵全給埋了。
「起火啦!帳子著火了!」、「大王——」、「大王在里面!快把帳子割開——救火!快啊!」、「別讓刺客逃了!馬!他們想搶馬——」、「別逃!哇啊啊——」
士兵們慘叫,馬匹嘶鳴,眨眼間已奪得一匹駿駒。
聶行儼將小泵娘圈在身前,迅速控韁,左突右沖間,以巧技避開一波波涌上來的圍捕,單騎躍出陀離大營後,縱蹄往北邊奔馳。
太子與幾名禁軍護衛被救出後,他的手下會將太子一行人往南護送,再與其他人手會合,此時他朝北走,盡可能引開陀離兵的注目。
早已琢磨過,單他一人,要月兌險不難,未料……
未料最後並非單獨行動,無端橫生枝節,竟拖著一個十四、五歲的丫頭一起逃……他不禁苦笑。
越往北走,地勢越高,夜雪落得更急。
追兵相離甚近,無數把火炬隨馬蹄踏破清夜逼來,陀離兵擲來好幾副絆馬鎖,皆被他控馬一一躍月兌。
有飛箭射至,他壓低上身避開,亦不忘護妥懷中的小人兒。
突然——
「干什麼?!妳——嘿!」來不及了,他控在掌中的韁繩遭搶。
小泵娘莫名其妙鬧起,趁他忙著閃避絆馬鎖和飛箭的同時,硬是拉轉馬頭,驀地將坐騎切進一片陡嶺深林中。
林深勿入,又在沉沉雪夜。
駿駒一入幽林似頓失方向,只知瘋狂撒蹄往嶺峰上沖。
聶行儼既欲避敵又要護人,還想控住發狂的坐騎,一時間鬧了個手忙腳亂。
「前頭怕是斷崖,別鬧!」這一帶的地形圖就攤在他軍帳中的長桌上,野原、高嶺、峻崖、淡湖……一段接連一段。
「駕!」小泵娘對他的話恍若未聞。
事起于肘腋,胯下大馬彷佛被迷了去,在她的催促聲中疾馳。
聶行儼猜到她的意圖了,然此際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他遂放松韁繩,伏低身軀。
下一瞬,駿馬沖上最高處,四蹄離地,飛躍。
颼——呼呼——呼嗚嗚……
疾風刮過耳際,他雙目眨也未眨,直直望住對面那座高崖。
底下黑壓壓一片,墜落就是粉身碎骨,這匹搶來的坐騎卻毫無遲緩、一躍騰空,把兩人往相距甚遠的另一座崖上送。
能成嗎?!
「抱緊!」聶行儼厲聲大喝,將身前的小泵娘壓進懷中。
兩座峻崖離得畢竟是太遠了。
落地之時,駿獸的前蹄僅勉強構著崖頂邊緣,淒厲嘶鳴間,馬軀往下直直墜落,聶行儼摟著人往上一騰,全賴護腕里的小機關,瞬間彈出,護腕變出一雙爪勾,牢牢嵌進崖壁里。
他臂彎挾人,且以單臂撐住兩人之重,額筋爆出。
他再次厲喝,憑借丹田勁力,猛地使了一記燕漾空,硬生生將兩人甩上崖頂。
崖上雪厚,又是陡坡,兩人落地後一路翻滾,真真滾得他頭暈目眩,最後砰咚一響,雪啪嗒啪嗒直落,他們重重摔進一個地底洞內,還被上方落下的雪掩了半身才止住勢子。
他當了小泵娘的肉墊,饒是體魄強健,這一連串的驚險逃奔、翻滾墜跌仍令他周身筋骨撞得幾要大挪位。
齜牙咧嘴忍著疼,甫定神,隨即留意起身所何在……周遭漆黑,幾步外有流水聲,洞內明顯較外頭溫暖,蕩進的風像也染過暖熱水氣,淡淡蒸騰。
這地底洞內,應是聚了一小池暖泉。
探指往地上模了模,發現身下鋪著的是厚厚干草和氈毯,原來這地底洞是有主人的……是小泵娘的巢穴?
她可是獨自一個?
究竟守了多久,才令她混入那些供達赤王玩樂的舞姬中?
她的族人……那些人……
一抹香氣揉進他粗嗄喘息里,是女孩家發間、膚上散出的氣味。
之前潛入達赤王大帳中,隱約已嗅到這股香氣,當她撲近時,馨香更郁。
而適才雙雙陷于險境,他無心多思,此時定靜下來,便覺香味漫漫而起。
下意識去嗅,越聞越受吸引,追逐著那飄渺又真實的絲絲縷縷,腦子里像有幾百道思緒同時掀起,心間撲騰漸劇,竟難調息。
這身香……香得也太奇詭。
月復中無端端冒熱,忽覺臍下三寸陡地繃緊,蕩在胯間的什麼突突跳動,他大驚,探臂便想抓開伏在胸前的柔軟身子。
哪知小泵娘竟先他一步動手!
她沒摔昏,賴在他身上不動彷佛只為緩氣,一緩過來,突然張腿跨坐在他腰間,小手往他胸膛模索,再往上捧住了他的臉。
她在看他。
盡避洞中暗黑,他卻能辨清她的一雙晶眸。
盡避她盲了,雙瞳浮動對不準他的眼線,他卻知她是在看他,好似眼能觀心,她看進他心底。
「……你是誰?鷹族的朋友,你是誰?你會說鷹族古語……你說得真好听,我喜歡听,喜歡……好喜歡的……」輕幽低喃,似祈求似魅惑,一聲幽嘆過後,女敕軟唇瓣驀地降下。
完完全全,不知發生何事。
聶行儼只知自個兒是想掙開的……但,掙不開。
那雙在暗中閃亮的晶瞳,彷佛攏著太多、太多神秘事物,蘊含著深深淺淺的意緒,一去踫觸,光點逃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