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環死後不過月余,上官卻不顧可能會有的爭議,大擺宴席。
這是他接下陳許節度使的第一個生辰,自然得要辦得熱熱鬧鬧。縱使有人勸他不可太過張揚,但他向來好大喜功,早已忘形。
聶隱娘不想去湊這份熱鬧,但是劉昌裔收到了帖子,他非得去一趟,他既已決定,她又不放心讓他只身前往,自然也跟在一旁。
看著劉昌裔一副淡然的樣子,聶隱娘坐在馬車里再度勸他打消念頭。「你並不是非去不可。」
劉昌裔好笑的看她。「你怕了?」
「是怕,」她也老實承認,「怕他對你不利。」
「放心。」她的擔憂滿足了他男性的自尊心,摟過她安撫的輕撫了下她的後背,「今日是他生辰,他不會有興趣在他壽宴上染血。頂多就是把我當成宴中的笑柄,取笑我幾句,讓他心頭愉快。」
「你既知他存心讓你難堪,你為何還去?」
「岡為今日有事發生,我想看他樂極生悲的嘴臉。」
聶隱娘狐疑的看他,「你打算在他生辰之時殺他?」
他捏了捏她的臉,「別一口一口殺的,你夫君是斯文人。」
聶隱娘好氣又好笑的看他。斯文人?!真虧他有臉說。突然她的腦中閃過這陣子沒見到的楚天凡。
看劉昌裔一臉得意,看來心頭的盤算不少,輪不到她擔憂。一這麼想,她也就不再憂煩,推了推他,坐直了身子。
他們來得遲了,將軍府前的街道早停滿了馬車,看到有著劉昌裔家徽的馬車停下,原本吵雜的四周微靜了一瞬。
劉昌裔與上官之間的瑜亮情結早就浮上台面,眾人皆知,只是時至今日,一來一往間,勝負已定。
馬車停了下來,何鈞從另一輛馬車上下來,推了輪椅,小心翼翼的將劉昌裔扶下車。
聶隱娘低著頭,始終不發一言的跟在一旁進了屋。
「夫人,」一個婢女上前,「這邊請。」
按規矩,女子不能同席。聶隱娘看著劉昌裔,不放心自己不在身邊照料。
劉昌裔微微一笑,安撫她,「放心吧!有蘇碩。有事就叫人來說一聲。」
「是。」聶隱娘規矩的行了個禮,帶著小翠,跟著婢女而去。
女眷們全都被安排在後院,隔了道牆,隱約還能听到男客席間的交談聲。
聶隱娘才進門,原本就交談得正熱烈的女眷們,突然全都閉上了嘴。
她可算是從麻雀搖身一變,成了鳳凰的。一個武將的妹妹,父母雙亡,縱使嫁入官家,頂多就是個妾,但現在卻一躍成為劉昌裔的正妻。眾人對她好奇,但因為上官與劉昌裔之間微妙的關系也不好接近。加上最近劉昌裔竟將自己的侍妾送給了上官,這等難堪的事傳出,大伙兒私下都說即便是劉昌裔的正妻又如何,也不知會不會被自己無良的夫君讓給他人。
落在她身上的審視與惡意,早都在聶隱娘預料中,自然一派從容。
「好妹子,你可來了。」一個皮膚微黑,體態健美,五官立體,看來有著胡人血統的女子打破了沉默,上前熱絡的拉著她的手。
一看到高娃,聶隱娘臉上的笑多了幾分真誠。
「快過來坐。」高娃拉著她向前。
聶隱娘原被安排坐在最角落、上官家存心要冷落的位置上,高娃卻硬是把她給拖坐到自己的身旁。
高娃的位置正好在上官夫人姚氏的左側,雖說蘇碩不過是個副將,高娃充其量不過就是個副將夫人,但因為她娘家身分特殊,還掛了個外族公主的名頭,上官也不敢冒然得罪,待為上賓。
高娃讓人坐下,她的熱絡發自內心,更是給眾人看,她可不許任何人小瞧了她的小姑子。
「听說嫂子有了身孕?」聶隱娘坐下來,語調輕快了起來。
高娃的臉難得一紅,「你哥哥說了?」
聶隱娘點頭,取笑道︰「昨日一早便樂呵呵的沖進劉府,聲音大得里里外外都听到了。大人被吵醒,還嘟囔了好一會兒。」
「真是丟人。這才被義父診出來。他那急性子,又不是天下就他有孩子,還四處嚷嚷。」
「他要當爹了,開心點是當然。」聶隱娘替蘇碩說好話,「嫂子可別惱大哥。」
高娃忍不住點了下她的鼻子,「不過數落他幾句,就替他說話。你們還真是兄妹情深。」
聶隱娘俏皮的一笑,聶家有血緣的所謂親人,給她的溫暖還遠遠不及這對真心疼愛她的蘇家夫妻。
兩人自顧自的說話,根本不理會其他女眷。
高娃草原長大,本不愛中原的繁文縟節,她有孕在身,本可以推拖不來,但因為聶隱娘要來,她家的傻大個兒擔心這個妹子,所以她就走這一趟。
高娃看著聶隱娘一身紅艷,黑發如墨,看來柔弱美麗,據說是因為劉昌裔喜紅,不喜歡她穿著一身黑沉沉,聶隱娘也乖乖照做,在高娃眼里,她就是個以夫為天的女子。
兩個人談得正歡,一個婢女突然上前。「劉夫人,」她在聶隱娘的耳際說道︰「六姨娘有請。」
高娃對自己與聶隱娘的交談被打斷感到不悅,冷眼一瞄,拉高了音調,「六姨娘?可是阮氏?」
婢女的神色有些不自在,「回夫人,是。」
聶隱娘認出這個囁嚅的婢女是阮世君在劉府時的丫頭,劉昌裔倒大方,送給上官一個侍妾外,連阮世君院子里的丫頭、小廝和嬤嬤也都奉送,這件事落在旁人眼里就是巴結討好的手段,令劉昌裔至今還被暗自恥笑。
聶隱娘卻很清楚劉昌裔此舉無關討好,只是不想要府里還留著阮世君的人,以免府里的事外傳,節外生枝。
「好一個阮氏,」高娃一哼,目光往四周一掃,滿意自己高揚的聲音引來了注意,「我還以為你們漢族人重規矩,沒想連個妾都能隨意派個丫頭來,說要別府的正經主子去見她。」
上官的夫人姚氏神情頓時有些難看,「這是怎麼回事?」
丫鬟連忙跪了下來,「六姨娘說是與劉夫人久未見,心頭掛念,所以才想求見夫人一面。」
姚氏冷冷一哼,在阮世君來前,這府內上上下下都得經她的手,但這狐狸精手段好,把上官給哄得暈頭轉向,連每年她這個正妻慎重放在心頭的壽宴都搶去操辦。
「青樓出身,就是沒個規矩。」她不留情的批評了一句,一點都沒給阮世君留顏面。
「我看應該還不單是青樓出身,」高娃也不怕得罪人,「我听聞這六姨娘當初棄了那蒼州刺史,硬是爬上了劉大人的床,現在見情勢有變,連忙又巴上了上官大人。方才我還听聞,六姨娘招了不少以前的好姊妹,說要在今日生辰宴上獻藝,想來外頭她找來的女子都逗得咱們的爺心花怒放。未料六姨娘還有心思找我家小姑子?」
姚氏臉色一陣青白,袖子底下的手用力擰著帕子,曲環才死,這生日原只要叫個戲班子,唱幾出戲便好,偏阮世君吹了枕頭風,硬是花了大筆銀子請來各地的名妓,把上官府弄得像青樓妓院似的。男人看在眼里歡喜,但這一個個的正室看在眼里,可是怨在心里。
「是她沒規矩,」她從嘴里擠出一句話,「回頭我教訓便是。」
「教訓是要,只怕咱們的上官大人舍不得。我看她這麼沒規矩,就算不能正名,也把自己當成暗地里真正的主子了。」
高娃這話一出,周圍就是一陣暗自竊笑。
姚氏的面子掛不住,忍不住月兌口道︰「說到底還不是劉大人將人給送進了我府里,才惹了這一場。」
「別人也就罷了,」高娃听了可不客氣,「夫人說這話未免可笑,別人不知,但夫人應該是看得清清楚楚。人是劉大人送來,還是阮氏自己送上門來?!咱們心知肚明。」
「今日上官大人生辰,夫人與嫂嫂無須為了個可有可無的姨娘動怒。」聶隱娘的手暗暗的捏了捏高娃的手,柔柔的開口緩頰。
姚氏臉上一陣青白,最終也是喝了口一旁丫鬟送上的茶,不再提阮世君。
高娃輕哼了一聲,閉上了嘴。
「告訴你家姨娘,」聶隱娘淡淡的交代的等在一旁的丫鬟。「以她的身分,我倆無須再見,謝她掛念。」
丫鬟遲疑,但看上官夫人臉色不善,最終只能不甘的離去。
「就這麼放過她?!你這性子怎麼跟人拚斗?」高娃難以置信的看著她三言兩語就略過,還不見一絲情緒。
她從蘇碩的口中知道聶隱娘之前是刺客,但看她打扮起來,往眾女眷間一站,容貌不單不輸人,語語中還帶著絲不爭不奪的嬌柔,惹人憐愛,說她身懷絕藝,能殺人于無形,應該是言過其實。
聶隱娘一笑,知道高娃跟蘇碩都是同樣藏不住話的脾氣,真心為她好,只是她實在無法解釋。她確實不知如何拚斗,這後宅內院的陰毒心思,她是真不懂,因為真要她出手,通常不是說話,而是直接刀劍相見。
小翠突然神色有些緊張的走了進來,低聲在聶隱娘的耳際說了幾句,她的臉色立刻一變。
「怎麼了?」高娃第一個察覺了她的不對勁。
聶隱娘匆匆一笑,搭著小翠的手站起身,對姚氏行了個禮,「大人的身體不適,請夫人容妾身告退。」
「既是大人身體不好,你快走吧。」姚氏揮了揮手,不論是劉昌裔或是聶隱娘,她看著就想到了後院的阮世君,上官實在糊涂,怎麼就在府里塞了這麼一個狐狸精?
聶隱娘搭著小翠的手,走向了門口,差點跟沖進門的小廝撞在一起,
「這是什麼規矩?」今日還真是亂成了一團,姚氏一陣氣惱。
「夫人,」小廝慌亂的跪了下來,「不好了!將軍、將軍暈了。」
姚氏猛然的站起身,也顧不得儀態,急急的要去看。
聶隱娘心頭也是驚訝,但也沒興趣去一探究意,一心只掛著劉昌裔,但沒走幾步,卻看到另一頭遠遠趕來的縴細身影。
是阮世君!看來她也接到了消息,趕著到上官面前佔個位置伺候了,她在心中冷冷一笑,正要收回視線,眼角卻瞄到一個以為此生不會再見的人,她就跟在阮世君身後不遠處,目光與她相接,她的腳步不自主的踉蹌了一下。
「夫人!」小翠連忙扶住她。
聶隱娘連忙穩住自己,耳里听到的盡是自己如雷的心跳聲,移開視線,自己雖容貌未變,佴穿著打扮有了十足的不同,縱使明白機會渺芒,還是希望她沒有認出自己來。
她一顆心七上八下的被小翠扶著走到劉昌裔被安置的地方,當她看到劉昌裔閉著眼,半臥在榻上時,一顆心全飛到他身上,其他都不顧。
讓人幫忙把人抬上了車,沒等簾子放下,她的手撫上他的額頭,「那里不舒服?」
他緩緩睜開眼,只見望著她的一雙眼清明無比,不見一絲病態,她不禁皺起了眉。敢情又被驅了?!
「我無事。」他淺笑的拉下了她的手。
「你嚇了我一跳!」她有些埋怨的看他,「你是騙人騙上癮,還是演戲演上了癮?」
「只是想月兌身罷了。」他伸了個懶腰,然後順手將她摟進懷里。
「你倒是挑了個好時候。你可知上官將軍暈了?!」
他忍不住輕笑,「自然知道。這家伙沒能耐,一丁點小事就讓他暈了。」
她實在好奇他口中所謂的「小事」是什麼。
「你做了什麼?」
「我沒做什麼。」
她斜眼看他,壓根不信。
「我真沒做什麼,」他伸出手揉了揉她的臉,「只是天凡回來了。他帶回了一些消息給上官祝壽。沒想到這份禮真大得讓他暈了——」他忍不住哈哈大笑,這上官比他想象中還無用。
「別笑。」她要他雙眼看著自己,「什麼大禮?」
「曲環已死,上官接留後,野心不小,曲環尸骨未寒,京里的詔書也還未到,他便急巴巴的自任陳許節度使。他還真以為天下是他的,他這名分還名不正,言不順,也不想想這陳許一帶本是富饒之地。不單田緒,就連申蔡節度使吳少誠都早就對這地方有興趣,之前不動是與曲環交好,有點交情。
「現在人走茶涼,上官又好大喜功,他自然趁勢攻打陳許。想來我還替上官解決了個麻煩,田緒死了,不然派兵而來,定少不了田緒一份。萬一兩相夾殺,上官這下子可不單暈過去而已。」
明明戰事一觸即發,劉昌裔說話的口氣卻像是等著看笑話似的。聶隱娘不由得皺起眉頭,「你想袖手旁觀?!」
他好整以暇的看她。「是又如何?」
「縱使上官與你有過節,但是戰事一起,生靈涂炭,遭罪的只是百姓,你堂堂營田副使,手握陳許最善戰的兵馬,總不能置身事外。」
「你真比我想得還要仁慈大度。你難道不怕我今日助他,明日換我成他的刀下亡魂?」
她眼中厲光一閃,「不怕!因為若他真敢動你,我會先殺了他。」
他快意的揚聲一笑,「好!就憑你這句話。上官這關,我會幫他過。」
劉昌裔伸出手把她抱進懷里,他本來就打算助上官,只不過要他出手,可不是不用代價。
聶隱娘坐在他的大腿上,推開他欲親上她唇的臉,「有任何需要我的地方,你大可跟我開口,但是有一事,我得一提。」
劉昌裔對自己的行為被阻止而感到不悅,悶悶的說︰「什麼?」
「我遇見個故人。」
他的動作一頓,一挑眉,「誰?」
「此女乃是魏博人士,姓柳名綺雪,淪落風塵多年,憑著花容月貌,長袖善舞的手段闖出了艷名,」她小心翼翼的觀察著他的神情,「早在多年前,她被人贖了身,還替她在魏城的胭脂巷里買下了間綺雪樓。」
他凝眸注視她半晌,「買下她的人是田緒?」
她的眼神閃了閃,不太自然的一笑,「確是田緒,但她人不壞,我雖與她只有幾面之緣,但她總是以禮相待。」
他的聲音徒然一低,臉色轉為陰鷙,「她認得你。」
「縱是認得又如何?」她不以為然的反問︰「你總不可能指望全天下見過我聶隱娘的人都得死。」
「說死未免沉重,」劉昌裔一哼,「我又沒說要對她如何?」
她定定的看他。「你騙不了我。」若論心狠,他遠遠在她之上。
他不悅的眯起眼,伸手勾起她的下顎,直視她的雙眼,輕聲說道︰「太仁慈,會害了自己。」
她沒爭辯,只言,「柳綺雪只不過是認得我,你放過她。」
「蠢婦。」劉昌裔擰眉瞪她,他可不相信這世上有絕對的事。
聶隱娘堅定的看著他,要他點頭不傷人。
「我可以給她個機會,若她真無傷人之心,這幾日定會上劉府求見一問原由,但若她決心與你為敵,現在只怕已趕著離開,回到魏城去。等下次再見你,就是她取你性命之時。」
她搖頭,不以為然,「田緒已死。不論她求見與否都不再重要,你根本無須傷她。」
她似乎認為田緒既亡,一切都該結束。
劉昌裔在心中一嘆,奇怪,他以前不是最討厭蠢婦,怎麼這女人笨得令他覺得心疼?
看她一臉的倔強,原本有些森冷的目光一柔,「算了!放她一條生路便是。」反正有他在的一天,沒人可以傷害她。
聶隱娘眼楮一亮,「你真好。」
他還真不想接受這一個「好」字,摟過她,吻上了她的唇。
馬車停在劉府的門口,簾子突然被拉開,不過外頭的不是何鈞,而是快馬趕來的蘇碩,他一看到里頭抱著的兩人,先是一愣,雙眼對上劉昌裔冷漠的眼神,立刻轉過身,不自在的輕咳了一下。
聶隱娘耳朵都紅了,掙扎著想要起身,但是劉昌裔卻像無賴似的又吻了她幾下。
「什麼事?」他懶懶的問。
蘇碩連忙開口,「老家伙——不是!節帥有要事請大人過去。義父要大人無論如何都要走一趟。」
提到了陳慶賢,劉昌裔這才松開了抱著聶隱娘的手,揉了揉她紅撲撲的臉,「你先進去,我走一趟。」
她擔憂的看著他。
「放心吧!」他對她勾了勾唇,「無事。」
聶隱娘只能點頭,下了馬車。
蘇碩匆匆對她一笑,「大人我會顧著,沒事。」
「大哥不單要顧大人也要顧著自己,」聶隱娘忍不住打趣了一句,「別忘了自己家有如花美眷,過些日子還會有個大胖小子。」
蘇碩不好意思的搔了搔頭。
「上來。」劉昌裔要蘇碩跟自己一起坐馬車。
「大人,我騎馬便——」
「上來。」劉昌裔打斷了他的話。
「可是大人我想——」
「大人該是有話跟大哥說。」聶隱娘低語了一句。
蘇碩被提點,立刻靈光一閃,閉上嘴,爬上馬車。
「進去吧!」劉昌裔對聶隱娘輕擺了下手,「起風了。」
聶隱娘斂下眼,進了府里。
馬車走了一小段路,劉昌裔才開口,「派人封鎖城門,不許任何人進出。」
蘇碩原本散漫的神情立刻變得凝重。「大人可要追查什麼人?」
劉昌裔心思如電轉,若是柳綺雪沒有試圖離開,留她一命無妨,只是他答應了聶隱娘,不論那女人有何心思,他都不能對她有所危害,他向來做事無須對任何人交代,此刻卻覺得兩難。
「大人?」
「罷了。」他冷冷一哼,「只希望這次是我看走眼。」
蘇碩听不懂劉昌裔的話,「大人,說話怎麼沒頭沒腦的?身子不適?」
劉昌裔見他打量的眼神,不由得踢了他一腳。
「我好得很。下去!這麼大個兒,這馬車太擠。去騎你的馬,先去將軍府探個消息。」
蘇碩實在覺得冤枉,不悅的一個撇嘴,「馬車擠?!方才看你跟花兒抱得那麼緊,你怎不嫌擠……」
閃過了劉昌裔再踢過來的腳,蘇碩一笑,也沒等馬車停,直接就從馬車上跳下來,他的馬忠心,縱使沒主人也跟在後頭,他立刻翻身上馬,揚長而去。
上官醒來,不覺得自己窩囊,只想著自己實在是失策了,曲環才死,就好大喜功,派了數千將士先去攻蔡州的城,沒料到兵敗如山倒,損兵折將也就算了,現在人家還反過頭來要攻打陳許。宴會上一听到消息,他就暈死過去,一醒來,整個人慌得都失了分寸。
進兵來犯的是吳少誠,先不論他向來善戰,陳許所有兵馬加起來還不到他的一半,憑著他現在戰無不勝的氣勢,只怕不出半個月就會打到陳州來了。
就半個月的時間,他連收拾細軟逃跑的時間都嫌不足,多虧了救醒他的陳慶賢提醒,他才想起窩囊的劉昌裔。
現在劉昌裔的腿不良于行,還是個病鬼,不如趁這個機會,叫他替自己帶兵迎戰,就算敗了也無所謂,只要能多拖住吳少誠一些時候,等到吳少誠真打過來,他人也走了。
心頭飛快盤算,上官立刻叫蘇碩叫回劉昌裔,略微心急的等著。
蘇碩快劉昌裔一步回到上官府,一听聞上官打算派劉昌裔出兵,心中沒有一絲喜悅,反而憤憤不平。
「他自己好大喜功先去打了吳帥,現在為何是大人善後?」蘇碩推著劉昌裔進府,氣得心頭一把火。
劉昌裔沒有答腔,怕他沖動壞事,叫他留在屋外,徑自轉動輪子,進了上官的房里。
一進房,他先是對半臥在床上的上官一個拱手,然後看向一旁的陳慶賢,「陳公,節帥身子可還好?」
「回大人,節帥一時氣急攻心,休養幾日便好。」
劉昌裔輕點了下頭,看著上官,「節帥現在可是陳許的統帥,可得好好的保重身子。」
「我知道。」上官端了個架子,怎麼也不可能承認自己是被嚇暈的,「不過就是這幾日累著了。知你身子也不適,但是事出突然,不得不讓你再跑一趟,光後該有听聞吳少誠這人?」
「曾有幾面之緣,」劉昌裔老實回答,「吳帥少有英才,驍勇善戰,用兵如神。」
上官听劉昌裔的夸贊,心頭不舒服,「不過就是個小人罷了。曲節帥尸身未寒就派兵侵略陳許,實非君子。」
劉昌裔滿心不以為然,上官也不想想自己,曲環的尸骨未寒,就急著取而代之,他斂下眼,掩去自己的思緒。
「所以光後,本將軍決定要派你去迎戰吳少誠。若論用兵,你的能耐自不在話下,那吳少誠只能是手下敗將。」
「這……」劉昌裔露出為難的神情,「陳許有難,我本該當仁不讓,只是我的腿不行,手下兵馬不過近萬,與吳少誠的兵力懸殊,只怕有負節帥所托。」
「我知你手下兵馬不多,但也是最善戰的一支。若你點頭,陳、許兩州兵馬全任你調動。」上官爽快的說,「我信得過你。」
信得過他?劉昌裔眼底閃過譏諷,若拿走了陳許的兵馬,上官這個陳許節度使到頭來只不過是個空殼,一個沒有兵馬的節度使最終的下場只能任人宰割,上官在曲環身邊多年,他不會不明白這一點,卻還願意將兵馬給他?!
上官八成認定他這一去是回不來了。拿這麼多的兵馬來換他劉昌裔一個人的命,他這命還真是值了。
「既然將軍信得過屬下,」劉昌裔不再推辭,「屬下自當盡忠,以圖報答。」
「好極了。」上官見他點頭,立刻笑道︰「本節帥就等著你的好消息。」
「是。」劉昌裔轉頭看著陳慶賢,「雖想借重陳公長才,隨軍出征,但陳公畢竟年事已高,此役又看來凶險,陳公就留著伺候節帥吧。」
陳慶賢擺了擺手,「屬下雖已有了些年紀,但還是老當益壯,定要隨著大人左右。」
看著兩人惺惺相惜的模樣,上官在心中冷哼,「陳公還是听光後的話,留下來吧。我這突然暈過去,也不知是身子那里出了毛病,可得陳公好好的替我瞧瞧。」
這個陳公雖然不能說真有起死回生的本事,但是醫術了得卻是真的,曲環在他的照料下,身子還拖了好幾年,若讓他跟在劉昌裔身旁相助,縱使只有一丁點的幫助,都不是他樂見。他壓根不想要劉昌裔活著回來,派他去迎戰,只不過是要拖些逃亡的時間。
「可是——」
「就依節帥之意吧。」劉昌裔打斷了陳慶賢的話,「時候已不早,節帥也該歇息。明日整軍,既刻出發。」
上官立刻將才從曲環手中拿到,都還沒模熱的軍印交給劉昌裔。
劉昌裔斂下眼,接過來,從今天起這陳許的兵馬是他的了。
夜深了,陳慶賢帶著蘇碩悄然來訪,劉昌裔正在議事廳與楚天凡對弈。
楚天凡一見他們進屋,立刻起身,「陳公、蘇副將。」
「別多禮了。」陳慶賢一臉無奈的看著身旁的蘇碩,「你勸勸這小子,心頭不平,直叨念得我頭痛。」
「義父,我能不來氣嗎?上官老賊派大人出征,斷定大人此去沒命回來。不安好心!」
蘇碩氣得直嘟嚷。「虧你們還有心思下棋。」
「蘇兄,」楚天凡又坐回椅上,繼續未完的棋局。「對弈求心靜,心靜才能心清。」
「我倒看不出這道理。」蘇碩盯著那棋盤上的黑子、白子翻了個白眼。
劉昌裔也沒指望蘇碩看出個道理,蘇碩之所以為蘇碩,就是他那沖動又火爆的性子,懂得心靜就真不是他了。
他揮了揮手中的黑子,對著楚天凡說︰「你跟他說吧。」
「說什麼?」蘇碩問。
「這些日子大人派我前去許州。許州兵馬使安國寧與上官素來不和,如今上官自命留後,安國寧心有不服,但又知其勢力與其不能一爭,所以打算獻城,投降吳少誠。」
「投降?!去,」蘇碩一哼,「這仗還沒打,自己人就先降了,咱們這一去不就真是送死。」
「安國寧不願屈就上官之下,轉而投效吳少誠不意外。有趣的是,上官把陳許兵馬全交給我。」劉昌裔愉悅的下了顆黑子。
楚天凡看著劉昌裔一派輕松,「大人的意思是?!」
「上官處心積慮想要陳許節度使這個位置,為的是權勢與財富,誰知自己根本無力服人,」劉昌裔勾著唇角,「位置還未坐穩,他人來犯就亂了心思,只擔心自己的性命,也顧不得這個位置。他把兵馬全給我,讓我替他出兵,看似信任我,實則只是多拖些時間,這幾日,只怕他會忙著搜刮城里值錢的東西然後逃走。這場仗勝或敗,他根本不放在心上。」
「無恥之徒!」蘇碩氣極,「真想一刀殺了他!」
劉昌裔頭也不抬,「沉住氣。陳公是你義父,你還擔心他不替你討回公道?」
陳慶賢沉默,心緒翻轉。劉昌裔似乎早算了到了今日,所以早早就交代他要留在上官的身邊。他是個大夫,懂藥理,能救人也能害人,只要一點一滴的在上官的藥里動手腳,時間一長,上官活不長久。上官早就已經是劉昌裔的手下敗將,還自以為是、洋洋得意。
「陳公這幾日可得好好的勸勸節帥,既是曲帥死前任命的留後,他又自任節度使,上疏朝廷,等朝廷的詔書一到,他便名正言順。若此刻棄城而逃,只怕遭天下人恥笑。縱使金銀珠寶在身,也成青史上的罪人。」
若以前陳慶賢對劉昌裔的能力有過一絲懷疑,如今也已徹底抹去,他的城府雖深,但思慮清明,將是個果決英明的主上,若他真有心,以他的能耐可不單單只是一個陳許節度使。
「老夫明白。」陳慶賢恭敬的一個拱手。
「只是現在最棘手的不是上官,更不是吳少誠,」楚天凡的目光須臾不離劉昌裔,「而是安國寧。若他真投降,許城一破,只怕許州就成了吳少誠的天下。他的兵馬不出一日就能直搗陳州。」
不過就是小小一個城池,實在犯不著勞師動眾,劉昌裔目光專注在棋盤之上,一個勾唇,「先吳少誠一步,奪下許城。」
「大人可有好方法?」
劉昌裔正要開口,卻注意到門外有人影晃動,他的臉一沉,神色不善的啐了一聲,「進來。」
沒多久,門被從外頭推開,進來的是小翠,頭垂得低低的。
劉昌裔沒好氣的看著她,「人呢?」
「夫——」小翠才起了個頭,立刻說道︰「只有奴婢。」
劉昌裔冷哼了一聲,「回去告訴你家夫人,現在她不是一個人,左右還帶著你這個累贅,若她不想要我把怒氣發在你身上,把你給趕出府,她就得機靈點,要逃也得帶上你。」
小翠不自在的動了子,連行禮都沒有,連忙轉身跑回明月樓。
室內一陣沉默,久久蘇碩才忍不住笑意的開口,「實在不是我要說,只是當初大人何苦把花兒安排住進明月樓。她就在一旁,只要她想,任何事也別想瞞她。今天的事她知道了,以她的性子絕不會置身事外,以她的功夫……大人不如就派她去安國寧府上走一趟如何?」
派她去刺殺安國寧……劉昌裔收回自己的視線,看著眼前的棋盤,她確實是個最好的人選。
「先除去安國寧,大人才能全心的對抗吳少誠,」楚天凡在一旁輕聲勸道︰「夫人的身手了得,不然也不會被田緒看中,大人曾說過,留下夫人有用,此時不正是用人之際?」
劉昌裔依然不語。
楚天凡眼中的疑惑一閃,「大人可是舍不得?」
舍不得?!劉昌裔的心一緊,確實不舍,但她又是最萬無一失的人選。她的身手,他信得過……
「好!」他忽略了內心阻止自己的聲音,「就讓她去。」
陳慶賢心頭微驚了下,開口欲言,但最終沉默。
耳里听著劉昌裔神色自若的安排調度,陳慶賢始終不語,他無須多言,若聶隱娘不願相助,她自會將自己的狀況向劉昌裔說個清楚。
「以後你若有什麼想知道的,光明正大的進去。別偷偷模模。」劉昌裔梳洗後,躺在床上,看著一旁正在梳發的聶隱娘說道。
「你的話嚇著了小翠。」聶隱娘微側著身,瞄了他一眼。
「把她丟下的是你,不是我。」他可一點都不見心虛。
她放下手中的木梳,之前自己情急之下,忘了身旁還有小翠就跑了,她嘟著嘴,握住了他的手,「但出聲威脅的人是你。」
劉昌裔將她拉進了自己懷里,「此次出兵,你隨行。」
她窩在他的懷里點頭,臉上沒有一絲的意外。
抬起手,模了模她的臉,專注的看著她。「安國寧打算舉城投降,城門一開,吳少城的兵馬就直往陳州而來。」
「你想要我除去安國寧?」
他點頭,不願去想自己跟死去的田緒一樣,把她當成了顆殺人的棋子。
聶隱娘斂下眼,若是她的身子沒事,除去安國寧不難,但現在她也沒有十足十的把握。
看著劉昌裔,她終究沒把話告訴他,「若能用安國寧一人的性命換陳許百姓安樂,我去。」
她的首肯早在他的意料之中,這個女人連命都能給他,若是自私點該有多好。
「此事得快,無法令你靜待下手時機。或許一到許州,你就得立刻入府下手。」
「我知。」她對他一笑。
看著聶隱娘的笑容,劉昌裔的心頭五味雜陳,「蠢婦,你能拒絕。」
「我知道,」她的手輕撫過他的胸膛,知道他心中對她有不舍就已經足夠,「只是事態嚴重,我想求你一事。」
「說。」
「讓劉風與劉雲跟著我去。」
他眼底閃過懷疑。
她立刻吻了下他的唇,不願他去細思,「只是要確保這件事萬無一失。」
他環著她的腰,將她摟進自己的懷里,「也好!」
她靜靜的在他的懷里,感覺他的下巴抵著她的青絲,溫柔廝磨。
她能察覺他的若有所思,心想他是擔心,擔心成敗或許還有一點擔心她的安危——她閉上了眼,靜靜的依偎在他的懷里。
陳慶賢與楚天凡正要離營,卻沒料到遇到迎面而來的聶隱娘,正想要繞路而走,但步伐終究停了下來。
「夫人。」陳慶賢喚著聶隱娘。
聶隱娘有些警訝陳慶賢會叫住自己,連忙停下腳步,「陳公。」
知道陳慶賢並不喜她,所以她總避著他,以免他心里不愉快,難得今日卻叫住了她。
陳慶賢看著聶隱娘那雙清明的眼楮,心頭升起了一絲不自在,「夫人身子可好?」
「好。」她說得肯定。
一個簡單的字,令陳慶賢一時啞口無言,听著四周紛擾人聲,起兵在即,很多事已經是箭在弦上,他語重心長的嘆口氣,「夫人一介女流,安于平凡,一生在家相夫教子,大人縱覺可惜,也不會逼迫夫人。」
陳慶賢說得隱諱,但聶隱娘听出了意思,不由輕聲一笑,「陳公可是在關心我?」
陳慶賢的臉微紅了下,「你畢竟是蘇碩的妹子。」
這是個好理由,更是個好台階,聶隱娘也立刻順著走下去,給老人家面子,「只盼將來有機會能讓陳公也認下我這個義女。」
「能讓夫人叫聲義父,是老夫之幸。只是……」陳公退了一步,拱手一禮,「起兵在即,願夫人一路平安。」
「謝陳公。」聶隱娘微微一笑,看出了陳慶賢的心事重重,「陳公無須心中有愧。我與陳公的心思並無不同,若能盡一己之力,縱使微薄也會去做。此行不論結果為何,皆與陳公無關。」
說到底她謝過了陳慶賢的關心,但沒打算打消念頭。
陳慶賢的心情沒因為聶隱娘的話而好轉,反而更沉重了幾分,「夫人談的可是自己的一條命……」
「我替田緒犯下的殺孽過多,對生死早如浮雲。」聶隱娘早想通了,不會為生死糾結,「陳公若信不過我的身手,也還有劉風與劉雲。」
「老夫擔憂的並不單單只是怕事情不成。」陳慶賢長嘆了口氣,知道自己無法說服她,「我會替夫人備些丹藥,以備不時之需。」
「謝陳公。」她行了個大禮。
「這聲謝……」陳慶賢搖頭,「老夫受之有愧。」
聶隱娘有些不解,但也不再追問。
一旁的楚天凡目光疑惑的看著兩人,直到送陳慶賢上馬車時,才猶豫的開口,「陳公,你可是有事隱瞞?」
陳慶賢從馬車上拿出一個木盒,交到了楚天凡的手里,「這些丹藥你拿著,里頭有用法……夫人身上的毒未解。」
楚天凡一驚。
「是我自私,當初一心盼夫人離去,又不想她身懷絕技,為田家所用,所以救她並未盡全力,導致她今口已無痊愈可能。」
楚天凡臉色微白,萬萬有想到陳慶賢竟然會使這種陰毒小人的步數。
「陳公,你怎可如此?!」楚天凡低呼,難以置信。
「我錯了,我已知錯。」
看著陳慶賢垂頭喪氣的樣子,楚天凡就算有千萬句責罵都說不出口。
「大人……」楚天凡有些困惑的問道︰「可知曉此事?」
陳慶賢搖頭,「我未提,夫人似乎也未說。這些日,夫人都到蘇府去練劍,看來就是不想讓大人看出端倪。」
楚天凡皺起了眉頭。「大人向來胸有成竹,自以為凡事握在手中,只怕從沒想過也有他算計不到的一天。」
「偏偏現在箭在弦上,多說無益。」
「是。」楚天凡深吸了口氣,語氣肯定,「夫人方才所言已經明明白白。縱使大人得知後會攔著她,她也會一意孤行。陳公就別將此事放在心上。」
陳慶賢輕嘆,坐回馬車上,離開了。
楚天凡拿著木盒,看著馬車遠去,現今這局面,說與不說,都是難。
他的手一緊,縱使知道聶隱娘若有一個不好,劉昌裔可能會取自己的性命,但為了顧全大局,只能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