鞭炮一下燃了起來。
劈里啪啦的聲音伴著火光跟紅色紙屑,兩大串火龍炮放完,已經爬在梯子上的兩個工人一左一右的把牌匾拉上,接著很快的上拴子,固定起來。
蓋住牌匾的紅布輕輕動著,但還是不知道院落到底叫什麼。
風水先生嘿的一聲,「吉時到。」
李益接過管家遞上的青竹長竿,用上頭的勾子勾住紅布,輕輕一拉——魚子功名閣。
如果說李梅娟剛剛的失言造成小靜默,現在這「魚子功名閣」五個字就是讓李家人集體僵住。
左姨娘在當盧氏大丫頭的時候,名字就是金魚,生了李家長孫李益之後立了大功,李老太太親自要了金魚的賣身契,讓人去除了奴籍,這才恢復本名左招弟,下人都稱為左姨娘,但是盧氏還是叫她金魚,總是說「習慣了」,「一時改不過來」,「覺得叫這樣才貼心」等等,院子里的月銀由盧氏發派,衣料也是,就連飯菜時間都由她指定,左姨娘就算心里不喜,卻也只能說沒關系。
李益回到家後,父親才跟他說院子還沒起名,他當時就想到這五個字,不過那幾日家里一定忙,若是就那樣掛上去,反而無聊,所以他才拖拖拖,拖到家里親戚朋友都來得差不多了,父親跟盧氏也都沒什麼事情了,這才起名。
看,多好,果然大家都來了。
因為沒事嘛,沒事自然會來看看。
匾額用的是上好的烏金絲木,今日天氣晴朗,便能看到隱隱絲紋,四角邊用錯金手法瓖上蘭花,荷花,菊花,梅花,寓意一年到頭繁花盛開,平安如意,工法細致,很適合當正輔的書房,當然,重頭戲就是中間那五個字了︰魚子功名閣。
左姨娘一臉欣慰,周姨娘一臉羨慕,田姨娘一臉感觸,李正道沒發現玄機,李老太太似笑非笑,只有盧氏的臉色跟吃到蒼蠅一樣難看。
左姨娘是下人沒錯,她除了奴籍也還是金魚,她得叫兒子「大少爺」,關起院子大門才能當母子,但無論如何,她就是有兒子,還是個考到功名的兒子,將來她會是官家老太太。
以後金魚不再是屈辱,每喊一次金魚就是提醒大家,這金魚的孩子多爭氣。
風水先生自然不知這些彎彎繞繞,只大贊字好,管家娘子給了謝金,這就由小廝送出府。
李老太太揮揮手,「熱鬧看完,這都散了吧。」
家里最大的都說散了,那當然也只能散了。
左姨娘回到良福院喝了杯茶,這便又提腳出門,走到兒子那。
這院子蓋得很氣派,朱牆紅瓦,那塊烏金匾額真的是……
「左姨娘。」一個俏麗大丫頭笑著過來行禮,「少爺吩咐婢子在這等您。」
她認得那是李老太太身邊的大丫頭,頓時覺得不太好意思,老太太剛剛都說散了,自己轉眼就來,根本是給人抓到現行,「春許姑娘怎麼沒伺候老太太?」
「老太太把我給少爺了,以後就在魚子功名閣當執。」春許笑說︰「少爺猜左姨娘會回來,讓婆子別關門,等著呢。」
進了大廳,李益放下看到一半的書,朝她走來,「娘。」
左姨娘十分高興,但又有點不自在,「你這——」
「這是我的院子,不用怕,我跟祖母把他們的賣身契全要來了,誰要敢收別人銀子,我就把他送去鹽田作苦力。」
母子倆坐下,就著那「魚子功名閣」說了一下。
兒子回來,又有功名,左姨娘已經有了底氣,只是二十多年來謹慎慣了,一時之間倒是不太適應,見兒子鎮定,才稍稍放心。
聊了一陣,卻見兒子對著她後頭笑,轉頭一看,即是那日看到的……
「霍小玉見過左姨娘。」
對了,霍小玉,是益兒的……良室!
「娘,這是兒子想娶的女子。」
左姨娘一口茶噴出來,連忙取出絲絹擦了擦嘴,娶?這怎麼行啊,「不是說她自己願意跟著嗎?」
好人家女兒誰會這樣跟著男人就回家了,十之八九不是正經出身。
她們李家也是有頭有臉,加上益兒高中書雋科,前途大好,可不能要個來歷不明的女子。
「娘,我原本要娶她,也有辦法娶,你知道我從小心眼最多,我當年不想成家,所以跑,現在想成家,也是有辦法,是她顧念李家人的心思,這才成為我的良室,而不是正室。」
左姨娘心里稍稍放心,總算這女子還有點良心。
益兒雖然讀書聰明,但畢竟年輕,這女子又是如此花容月貌,一時意亂情迷也是可能。
「左姨娘,您可知道朝中霍家?那個三代都科考入仕的霍家?」
「知道是知道,不過……」不過這有什麼關系?
通常是爹發憤考上官職,然後給兒子捐官,兒子又大了,再給兒子的兒子捐官,世代為官就是這樣來的。
霍家之所以有名,是因為世代為官都是靠科考入仕的,大黎朝便只有這戶人家有本事如此,所以即使雲州離京城千里遠,也是知道的。
「我即是霍大人最小的女兒,霍小玉。」
左姨娘懵了,霍家的女兒?怎麼可能,除非——「益兒,你,你該不會是拐帶了人家的小姐吧?」
李益笑出來,「娘可把我的膽子想得太大了,若真要拐帶人家女兒,我怎麼可能還在京城留到臘月初呢。」
也是,是自己太擔心了。
原來是霍大人的女兒,唉,自己真是老了,沒注意到她頭上戴的點翠多寶,那可是太太女乃女乃才可能有的好東西,盧氏那里的點翠顏色還沒這樣好,更別提多寶瓖得更精致。
手腕上那串十八珠碧璽,顏色居然顆顆相同,用得起這些,真是大戶人家的女兒。
「霍姑娘既然出身這樣好,怎麼會……」
霍小玉听她喊自己「霍姑娘」,知道她對自己出身已經沒有懷疑,「我接下來要說的話,恐怕會嚇到左姨娘,所以先說一聲,我不求名分,現在不求,以後也不會,我就當個良室,伺候李少爺更衣梳洗。」
左姨娘只能點頭。
霍小玉也沒打算話說從頭,于是只簡單講道︰「我是姨娘所出,我娘就我一個女兒,爹爹過世後,嫡兄把我們母女倆趕出霍家,母親病重,為了生活,我陪酒賣笑,雖然只賣藝,但畢竟有辱斯文,所以即便跟李少爺情投意合,也只願為良室。」
左姨娘心里只覺得好險,好險這姑娘有自知之明,只當良室。
就算只賣藝,還是跟許多男人有來往見面,這樣的女人當媳婦,實在不行,但若只是在兒子身邊伺候,倒是不用要求這樣多。
她心中念頭一轉,卻也覺得同情。
大戶人家老爺過世,太太容不下姨娘母女的事情她听得多了,若是身體健康,做點女紅勉強能維持生計,但若是病了,只能看命。
說句不象話的,老爺哪日若走了,自己跟周姨娘有兒子,不用怕,但田姨娘能靠誰,盧氏那樣小肚雞腸,她肯定沒好日子過。
去年田姨娘病倒,她去探視,田姨娘發熱說夢話,說的居然是「大爺大爺可憐我,賞個銅錢吧,我兩天沒吃飯了」,丫頭一臉為難,在她詢問之下才說,自從知道鄰家老爺過世,兩房無子姨娘被趕出門,只能乞討過日,田姨娘就開始不安,偶爾晚上就會說這話,丫頭勸慰她說,膝下還有梅婉這小姐呢,老太太為了補償她,三小姐的嫁妝可比嫡姑娘多上一倍,若太太真的狠心,去投靠小姐就好。
田姨娘卻說怎麼行呢,岳母投靠,女兒這輩子在夫家不用當人了。
左姨娘听了眼淚都要流下來,無子啊,但田姨娘明明有兒子的,二少爺當時剛滿一歲,健壯得很,兩個女乃娘都說比一般一歲的嬰兒要胖上好幾斤,好吃好睡,哭起來震天價響的,感覺屋頂都要被掀了,這麼健康,卻被盧氏養死了。
四十歲,原本可以享兒孫福的年紀,卻在夢中乞討。
無子妾室要是遇上無良主母,那真……唉。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霍小玉再三保證只為良室,左姨娘內心反而對她有了同情——大戶人家的女兒,從小肯定嬌生慣養,卻沒想到遭逢巨變,父親死了,母親病了,她陪酒賣笑又能怎麼辦,就算她願意去乞討,一天最多討得幾枚銅錢,別說拿藥,連租個有屋頂的地方都不夠。
「霍姑娘……」
「您是長輩,還是叫我玉兒吧。」
「那,玉兒,你母親現在在京城嗎?」
「不是,她隨我一起到了雲州,我在梁釉山下租了屋子,下人都是從京城帶來的,跟了幾年都很貼心,母親使喚起來比較方便。」
左姨娘奇怪,「怎麼租得這樣遠?」
梁釉山可是出了洛縣呢。
自己兒子還不清楚嘛,就算沒給名分,也是會照顧對方家里的,何況玉兒這身行頭,也不像是租不起附近的宅子。
「母親身體還要調養,京城有大夫跟我說,梁釉山上有溫泉,我請人幫忙打听到了一間不錯的院子,泉水從底下經過,就算冬天也不會冷,宅子差不多兩箭之遙的地方就有泉眼冒出,板車拉回來都還熱呼,三天一次,一兩年身體就能養好,等母親身體好了,再接到附近來。」
李益笑說︰「玉兒原本是要跟著母親住在梁釉山下,不過鄭大娘也擔心女兒的終身大事,一定要她跟著來伺候我,否則不肯吃藥,玉兒這才隨我回家。」
左姨娘想想也是能懂,天下父母心,這玉兒就算比妾不如,不算李家人,但若是跟著伺候生了孩子,那關系就斷不了。
退後一步說,萬一她搶先生下長子,益兒的正妻又沒能生兒子,將來就不用擔心了。
想想,這兩個孩子什麼都老實說了,倒也有點欣慰。
就算被下了藥,就算不能再生,她這輩子生了這爭氣的孝順孩子,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