涇陽河畔,青草綠茵。
完全解凍的河面上帆影點點,悶了一冬的魚兒躍出水面,肥美而碩大,靠河維生的漁民紛紛撒網捕撈。
上游流下來片片殘紅,那是早春的桃花花瓣,距離春闈只剩下一個月不到,背著書篋赴京趕考的舉子們行色匆匆,唯恐錯過了考期,急迫的腳步不曾停下。
然而河岸兩畔,新綠初長的垂柳下,一對容貌出眾的儷人正悠閑地漫步草綠處。
柳毅見徐輕盈四處張望,好奇問道︰「盈兒,你在找什麼?」
「羊群。」
「羊群?」
「嗯,我听說每到開春草長的時候,關了一冬的牧民就會把羊群放出來,讓它們盡情的吃草,所以我想看看風吹草地見牛羊的盛況。」徐輕盈絕口不提龍宮三公主,她閃爍不定的明媚眼眸中有一絲的心虛。
她還是沒辦法擺月兌《柳毅傳》一書的影響,即使冰天雪地沒有了,至少還有羊,她不出來轉一轉始終無法真正安心。
柳毅寵溺的噙著笑,凝視著她。「那你要失望了,如今的涇陽已劃入魏王的封地,魏王好斗,喜戰事,不善水利,對農牧一向不感興趣,他把所有銀子都拿去養兵馬,牧民畜養的牲口全送入軍營,鮮少在民間出現。」
風吹草地見牛羊是草原的風光,其它地方是不太可能見到的,而且也不會有那麼大的規模,南方的土地大多用來耕種,他們不會把種糧食的地浪費在養殖上,民生以米糧為主。
「養兵馬,那不是要造……」反?
最後一個字她還沒來得及說出口,他厚實的大掌已輕捂她柔軟如花瓣的朱唇,流連再三才不舍的移開,他小聲的提醒道︰「朝廷的事與尋常百姓無關,你用耳朵听著就好,不可宣諸于口。」在別人的地盤上要處處小心,喜怒無常的魏王向來殘暴,不講情面。
「我知道了,多听、多看、少開口,是非皆由口舌出,我保證絕不惹麻煩。」
徐輕盈現在要很謙虛的做人,免得受某人的拖累,弄個不著調的師父來壓自己一頭,這到底是福還是禍?
認了毒醫為師父,她還真有幾分委屈,要不是為了那本《毒經》,她真想把糟老頭給毒癱了,她好吃好喝的供著他,不知足的他居然厚顏無恥的搶她的藥草,說要煉毒。
這真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話,用千年何首烏、千年人蔘、三百年以上的黑靈芝做毒方,那要吃得死人才有鬼!用來養生還差不多。
不過為了《毒經》,她忍了,雙手奉送了一些珍貴的藥草,怎料數日後,她赫然發現她的藥草幾乎被搜刮一空,而且那個老不死的師父,看起來還年輕了十來歲,發色變黑了,老樹皮一般的臉少了皺紋,容光煥發得像喝了雪蛤血,氣息也更沉穩了。
可惡啊!表手肯定也有分,他為虎作偎、助紂為虐,幫著師父坑她這個徒弟。
柳毅笑著揉揉她頭頂。「你懂事了,曉得要收斂,我還擔心你到了京城會格格不入,忍不了氣。」
「為什麼要忍氣吞聲?」徐輕盈不覺得自己有多頑劣,頂多是和朱巧兒互看不順眼,互掐了幾場而已,頂多是現在和那個討人厭的師父斗斗心機。
若真要說,她在地方上還真沒什麼惡名流出,反而受了不少贊譽,以她身為醫者徐賢之的女兒,大伙兒見到她都很和氣,夸她爹娘會養女兒,養出水靈靈的嬌人兒,如花骨朵兒似的。
沒人知道她會醫術,包括藥鋪里的掌櫃和伙計,他們看到的都是她好的一面,沒有她耍潑使賴的小女兒作態,即使她偶爾有些小嬌氣,他們也視為理所當然,因為她就是自小被嬌寵大的嬌嬌女。
她的無賴、任性、不講理,只有柳毅才看得到,他們是自幼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兩人之間的情誼非比尋常。
「因為在天子腳下,每個你所看見的衣著華貴之人,十個當中有九個是朝中大臣、高官的家眷,甚至還有龍子鳳孫,你一個也招惹不起。」
在家鄉,最大的官是四品知府,百姓一見都得低頭回避,可是在京城,四品官員算是哪里來的渣,宰相門口的狗都能朝他吠個兩聲。
「唉喲,怎麼這麼麻煩,那不是走路要靠邊走,免得撞上京城土霸王。」強龍不壓地頭蛇,何況他們不是蛇,是巨蟒,一纏起人來會卷死人的,她的小身板還不堪人家蟒尾一甩,出門在外果真諸多不便呀!
土霸王,說得真好。柳毅會心一笑。「不僅要靠邊走,連看也不能看一眼,強搶民女是稀松平常的,長得好看的男子也難逃魔掌,橫行霸道是常見的街景。」
徐輕盈一听,蛾眉緊攏。「那我不是連門都出不得了?」不管扮男扮女都十分危險。
他悶悶一笑,假裝緊張關心的道︰「所以一到了你大伯家,你能不出門就盡量別出門,越接近考期,城里越亂,大批的士子涌進京城,有北地和南地的,要是他們一言不合打起來,恐殃及路人。」
「可是……」她肯定要憋壞了,還未到京城,她已經滿臉不歡,粉色玉頰染上醫色。
「不會太久的,你忍一忍。」柳毅忍著笑,好言安慰道。
以上對于京城的描述,當然是他胡謅的,他承認,他是有私心,她日益嬌艷,可不能讓旁人瞧了去,除了他,誰也不能靠近她一分,京里面一下子涌進來自各地的文人才子,他是傻了才會讓她外出拋頭露面,勾得心有遐念的書生上演一出才子佳人相會西廂房。
「要忍到什麼時候?」徐輕盈怕自個兒會憋不住,又翻牆溜了。
「忍到發榜後吧,到時我去接你,我們到城外跑馬。」給了她一棒子,也得給她甜棗,這才安撫得了她。
「不騙人?」她睜著水盈盈大眼。
他笑擰她的瑤鼻。「騙人的是小豬。」
「好,我信你。」忍一時風平浪靜,她正好趁這段期間好好看一遍糟老頭給的《毒經》,學點新花樣。
柳毅愉快的笑開。「走吧,我們帶兜兜到遠一點的林子跑一跑,它看起來不太想吃草。」
挑嘴馬的糧食被某個不良的毒老頭給刮走了,沒有人蔘、靈芝等上品藥材可吃的它,為了果月復,委屈的吃起它最不屑的女敕草,馬臉拉得比舢板還長,很是幽怨。
在不遠處低頭啃草葉的兜兜彷佛听出了他的調笑,很是不滿地抬起頭,鼻孔呼哧呼哧的噴著氣。
只有徐輕盈還天真的笑道︰「好呀,跑跑累出汗來,心情也松快些。」這是在涇陽的最後一日,過了今天,他們又要馬不停蹄的趕路了。
她吹了聲口哨,兜兜再怎麼不願意,還是走向它的主人。
一聲喝斥,就見一馬載著一雙人兒往林子深處狂奔,報復性重的兜兜,故意帶他們到最隱密的林蔭處去,四周只有過膝長草、參天般茂密的大樹,毫無人煙。
驀地,地勢一轉,林子中央竟出現幾十頃毫無遮蔽物的空曠地帶,外圍全是一棵棵的樹,里面卻雜草全無,填上黃土,做出了跑馬場的樣子,幾頂華麗的帳篷矗立在左側入口處。
「你們是誰,竟然敢擅自闖入儀安郡主的營區!」
一名身著金絲軟甲的女將出聲一喝,手上拿著直指人心窩的長矛,矛上銳利的尖頭閃著銀光。
儀安郡主?魏王最寵愛也最刁蠻無禮的嫡長女?心下一凜的柳毅沉下眼,冷靜應對。
「我們是……」
「進京赴考的士子」七個字他尚未出口,一陣玉玦踫撞似的清泠笑聲先一步響起,緊接著是狂肆張揚的話語——
「好俊的馬,本郡主要了。」
別說馬的主人不肯,就連黑馬本身也不願,暴烈的揚沙踢蹄,以不馴的舉動來抗拒蠻橫的要求。
「兜兜不給人。」話一出口,徐輕盈敏銳的感受到身後的柳毅身子忽地一緊,握韁的手也用力了幾分,她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麼,但和皇家的人扯上關系沒有好事,而且兜兜不是她的馬,是她的朋友,她沒有權利作主隨便把它給人,除非它自願跟著貴人走。
「喲!這是誰在說話,本郡主要的東西居然有人敢不給!」是她太久沒到父王的封地走走,百姓都忘了她儀安郡主是誰了嗎?!
一匹赤紅色的雪里驄從林子中小碎步而出,背上坐的是一位全身著紅的艷麗女子,一雙細眉,小檀口,腰細如柳,媚眼如絲,看得人似乎是會勾魂一樣,妖媚惑人。
在她身後是一隊著兵服的女兵,個個身形壯碩,容貌中等。
她們的存在像在襯托女子非凡的尊貴之氣和動人的容貌,讓她看起來更顯驚人的美艷,鼓起的胸脯更令人流連忘返。
「郡主請見諒,家中小弟尚年幼,不善言詞,如有沖撞,望請勿責。」柳毅帶著徐輕盈下了馬,恭敬的拱手一揖。
見狀,徐輕盈也不得不跟著行禮。
其實柳毅頂著舉人身分,可見官不跪,儀安郡主李金枝雖是皇室子弟,但僅是郡主身分而已,他亦可不用跪拜,但為了表現對她的敬意,省去不必要的麻煩,他只好擺低姿態。
李金枝的夫婿是宣陽侯世子,她入門三年未有孕,一年前世子因病餅世,丈夫一死未過百日,她便徑自回到魏王府,從此過著豢養面首的快活日子,之後更慣于以儀安郡主自稱,視宣陽侯府于無物。
一看到柳毅的清俊面容,見色心喜的李金枝頓時兩眼一亮。「好俊的兒郎,打哪來呀,要去何方?我這營帳寬敞舒適,不妨入內一歇,共飲金樽玉露。」
柳毅眼含冷意卻面上帶笑,謙恭的一躬。「學生乃湖北人士,此次為科舉而來,要前往京城,本是不該在涇陽逗留,但幼弟頑皮,一時沒有顧好走失了,這才尋回他不到一刻。」
「你的意思是,你們很快就要離開了?」
她在笑著,但是在她身邊伺候的人都曉得她正在發怒。
向來予取予求慣了的儀安郡主沒有要不到的東西,一旦她看上了,不用她開口自有人送到面前,她沒想過有人敢對她說不。
「是的,郡主,春闈在即,京中等候的親眾焦急不已,多次來信催促,唯恐學生趕不上考期。」他面不改色的回道。
「嗯哼!倒是個好理由。」李金枝神情嘲諷。
「學生句句屬實。」不管是什麼理由,有用就好。
「可本郡主看上你的馬了,你說如何是好?」她一語雙關,以馬喻人,目光挑逗地瞅著他,想讓他成為她的入幕之賓。
柳毅假裝不知她的用意,一臉為難的道︰「郡主喜歡學生的馬,學生自當雙手奉上,可是我們一路出行也只有這馬腳力足,拖得動馬車,若是給了郡主,學生必然趕不上今年的春闈……」言下之意就是,若無馬代步,趕不上春闈,便是郡主的過失。
「哼!去吧,我們京城見。」丟下話,李金枝銳利的目光掃了徐輕盈一眼,這才帶著手下憤憤離去。
柳毅這才松了一口氣,不滿的瞪了兜兜一眼,都是這匹挑嘴馬,幸好沒出什麼分山子。
徐輕盈看著她那火紅的身影,非常清楚的感覺到了,她的這句話是威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