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三娘提了一木桶的水到前頭書鋪里里外外擦洗過一回,雖然躺了太久,身子骨都生懶筋,光是里外打掃就累得她氣喘吁吁,可是一見店鋪子的門一開,就有探頭探腦的少年們興奮地一哄而入,她不禁眉開眼笑,什麼勞累全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三娘子,我們等好久了。」
「就是就是。那個‘暴雨恩仇錄下卷’可出了沒有?晚生看了上卷,正是心神震蕩熱血沸騰之際,偏偏遲遲見不著下卷,簡直寤寐思服,輾轉反側啊!」
「三娘子,先賣晚生‘驪山劍俠傳’吧。上次來取,老丈說此書非聖賢所著,個中愛恨情仇怪力亂神之語甚多,十八歲以下不可隨意觀睹之,所以要晚生滿十八歲後再來……」一名小少年淚汪汪。「晚生今年年方十三,長日漫漫,如何等得了五載之久呢?」
卓三娘聞言,一口老血差點噴出來,忍了半天,忙擠出了溫和安撫的笑容道︰「莫擔憂,我家爹爹……咳,那是同你們玩笑的呢。來,書在這兒,我再贈你一幅劍俠小畫以作賠禮,這平常可是得買兩套才能相送的贈品哦!」
「三娘子真是大好人!」小少年歡呼。
其它少年不依了,也紛紛相求劍仙小畫,最後卓三娘自然是人人有獎,哄得少年們高興的上門,滿足的回家……個個手上都多帶了一兩冊書簡,真真是主客雙贏,皆大歡喜。
卓三娘樂得合不攏嘴,愛不釋手地數著叮叮當當的五銖錢,最後全部掃進錢匣子里。
「我果然還是不適合臥榻靜養混吃混喝的日子啊!」一听到錢聲兒,她精神都來了,滿面紅光眉開眼笑。
不過銅臭味來自書香味,她今兒一下午便把前陣子積潰的劍俠小畫全送完了,是該多再描繪一些好存貨了。
卓三娘巧手熟練地取出刨得細細薄薄還泛著青竹芬芳的竹片,傾水而入石硯里,拈起一方用了大半的松煙墨,小小心心地磨出了烏黑濃稠油亮的好墨來,隨後以狼毫沾墨落筆于竹片上,匆匆幾筆便勾勒出了一個身姿修長、蜂腰佩劍、衣袂翩然的清雅男兒,黑發飄飄,神情滄桑,竟有說不出的孤獨與傲然于世之風采。
她利落地繪了一片又一片,劍俠們身形容貌皆不相同,或溫潤如玉,或尊貴俊美,或瀟灑不羈,可畫著畫著,卓三娘渾然不自知自己越發專注用心,不再是寫意如山水的筆觸,而是細致工筆,絲絲描繪出了一名濃眉大眼、身型挺拔,滿滿霸氣昂揚,令人心蕩神馳的高大男子……
一個英氣勃勃、笑容燦爛的雷敢躍然于竹簡上。
她握筆的手微微一僵,待回過神來後已然紅透了小臉。
「我……」她心慌意亂地將那片竹簡翻面蓋上,不敢再看畫中那人的燦爛笑容。「我在干嘛呀?」
「你在干嘛呀?」一個低沉歡快的嗓音在她頭頂響起。
卓三娘心猛地一跳,作賊心虛地飛快將竹簡丟進錢匣子里,然後砰地一聲合上匣蓋,結結巴巴道︰「你、你怎麼來了?」
雷敢雖然很好奇她藏了什麼東西不給自己瞧見,而且臉還紅得跟熟透的果子似地,叫人心癢癢的——真想偷咬一口啊!可他已經七八日沒見著他的粉團兒,現下好不容易見了,又哪里還有心情思慮其它?
「你可好些了嗎?」他直勾勾地凝視著她,眼底有著掩不住的、純粹的歡喜和愉悅,明亮得令她心慌。
「我、我好了。」她臉又紅了,不自在地清了清喉嚨道︰「你怎麼又來了?就不怕我爹爹又對著你念一篇酸文了嗎?」
他臉一白,忙望向她身後,確定那罵起人來滿口之乎者也,讓他腿肚子都快嚇抽筋了的卓家伯父不在,逃過一劫般地長長吁了一口氣。
「……不怕。」他昂頭,一拍強壯的胸膛。
「噗!」她的肩頭可疑地聳動了下。
雷敢耳朵有些燙得慌,嘀咕道︰「不是怕,我那叫尊敬。」
「我懂。」她憋笑附和。
他看起來有些沮喪,悶悶地道︰「伯父是不是不喜歡我?」
「我爹爹有書生的臭脾氣,你別放在心上,尤其自從當年我——」卓三娘笑容一僵,隨即故作自然地改口道︰「對了,我正要同你說件事兒,你送來的東西夠多了,別再送了,要不我可要生氣了。」
他目光灼灼地注視著她,眼神異常敏銳。「當年你……你怎麼樣?」
她笑笑。「什麼怎麼樣?」
「粉團兒——」他胸口有些莫名的發緊。
「都說了沒事。」她低頭收拾起案上的劍俠小畫,堆棧收整後置入身後的架子上,隨即回頭對他嫣然一笑。「我爹爹忙去了,我想去外頭市集上吃碗水引餅,你去嗎?」
「我自然要去!」他心一跳,又喜不自勝起來,嘮嘮叨叨。「可只吃碗水引餅夠嗎?不如咱們到化與樓好好吃一頓,你瞧你這般瘦——」
「市集的庶民小食兒也是極好吃的。」她淺淺一笑。
雷敢瞬間被她清淺如春風的笑容迷得腦中一片空白,神魂倒心花怒放,好半天才勉強找回聲音,「好,好呀,就吃那個,你既喜歡,我、我其實也很喜歡呵呵呵呵。」
粉團兒和他果然是天生一對,地上一雙,連口味都這般相近……
好幸福啊!
雷敢陶陶然昏昏然,簡直像喝了十壇子瓊漿玉露上等美酒,腳下宛若踩在雲上。
一路傻笑,惹得卓三娘都想假裝不識得他了。
可他一直在她身邊,盡避礙于男女授受不親,始終不敢貼靠得她太近,但他仍然小心翼翼地伸出長臂虛扶著她,為她圈出了一方安全的天地,不讓擁擠的人潮擠著了她。
她走著走著,忽然停下腳步。
「怎麼了?」他用寬闊的肩背擋住後頭的人流,低頭柔聲問。
她的呼吸有些急促,清秀臉龐微紅,若無其事地仰頭看著他,「阿敢。」
「是!」他本能抬頭挺胸,立正站好。
「袖子借我。」
「呃?」他呆了呆。
她臉紅得發燙,口氣卻堅定地道︰「袖子借我。」
「喔,好。」他眨了眨眼,連忙振臂遞上前去。
「你看旁邊。」她命令。
滿月復疑惑的雷敢依然乖乖從令,烏黑的眼楮有一絲茫然地瞟向旁處,正好對上一名憋笑的暗衛——
想死啊你?!
暗衛一抖,趕緊躲回大樹後。
他甫收回殺氣騰騰的目光,下一瞬卻僵住了。
那個……那個輕輕攥住、牽著他衣袖的……可是粉團兒的小女敕手嗎?
雷敢胸口劇震,呼吸紊亂,面頰飛霞滾燙,眉眼不自禁地柔和了起來,心更是軟得一塌胡涂。
「走吧。」她的手藏在袖子里,卻是緊緊地牽住他的袖角,小小聲道。
「……好。」他的手腳都不知該哪兒放了,可奇異地,她的體溫、她的依賴彷佛自牽住的衣袖那一角,軟軟地纏繞而來。
他的心又酸又甜又暖又漲疼,滿滿都是這二十多年來從未領受過的滋味。
于熱鬧嘈雜的市集人潮中,雷敢一步步地跟隨著他心愛的粉團兒的腳步,不管四周人聲鼎沸,他眼里、心里只唯有她一人而已。
來到了挑賣水引餅的擔子前,陣陣熱氣香味撲鼻,只見一名老丈手勢利落地將一尺一斷、薄如韭葉的雪白水引餅(面)拋入沸滾的湯鑊中,不一會兒滾湯翻騰,餅浮其上。
「老伯,兩碗水引餅,一碗大一碗小,有勞您了。」卓三娘臉紅紅,慌忙松開了手,快步來到擔子前笑道。
「哎呀,三娘子好幾日沒來了,」老伯笑咪咪地道,「伯伯多多置些臊子和辣子給你可好?」
「多謝老伯。」
「那位大郎君是?」老伯眼楮一亮,慈祥的老臉也忍不住擠眉弄眼起來。「哎喲!真真好人才,高高大大龍行虎步的,想必是了不得的人物啊。」
「他……」她那張小臉迅速紅透了,靦眺地道︰「是,是鄰家大兄。」
雖然盛漢王朝風氣開明,于男女之間大防觀念並未那般拘泥迂腐,可郎君未娶小泵未嫁的,總不好那麼大大咧咧地招搖餅市。
她不願拘住自己的心,並不代表就能恣意不羈到無視禮教。
「三娘子呀,你莫嫌伯伯多嘴,可老話說︰千金易得,知心一個也難求。」老伯熱心地傳授。
「咱不學前朝公主郡主的養三千面首,可假若得了好的郎君,千萬要搶先下手,誰先叼到嘴邊就是誰的,就不用怕旁人覬覦啦!」
「……」她只能干笑。「三娘受教了。」
——老伯,您在賣水引餅之前是當媒公的吧?
幾小張矮案和藺草席看起來雖陳舊卻也干淨,若是雷敢自個兒一人,當然二話不說大刺刺盤膝而坐,可是他家粉團兒是個清清淨淨的小嬌嬌,怎麼能坐這麼簡陋的地兒呢?
他想也不想地褪下外袍,鋪在了其中一處,全然不知僅著一襲玄衣的自己越發顯得胸肌碩大精壯、窄腰矯健、翹臀緊繃迷人,也引來了大街上無數嬌嬌的痴迷垂涎。
連點好了水引餅後轉過身來的卓三娘,都差點一眼就噴鼻血!
她連連吞了幾口口水,唾液瘋狂分泌,卻跟香噴噴的水引餅沒有半毛錢干系。
沒有外袍遮掩下的健美男性真是滿滿的誘人犯……停停停!
「你、你干什麼?」她都結巴了,其實是被口水嗆的。
「粉團兒快來,這兒有好位子。」他對她露齒燦爛一笑。
附近少女少婦大娘們不約而同倒抽了口氣,紛紛捂住胸口,受不住啊啊啊啊!
卓三娘這才勉強移開目光落在他為自己鋪好的位子上,滿心悸動。「阿敢……你,你不需如此的。」
「快來。」他把手伸向她,笑容溫暖如朝陽。
她眼眶發熱,鼻頭酸楚了起來。
沒有這些體貼入微到令人心暖想哭的舉止,她就已經夠喜歡他的了,她實在、實在害怕自己越發沉溺難禁,不可自拔。
她這輩子……恐是再無緣嫁人,現下也只想忘卻不堪舊事,放縱自己的心,和他歡歡快快地走上一段……不貪求能修成個結果,只盼待自己老了之後,還有段美好的回憶可供回味。
卓三娘,不能貪心啊!
她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氣,胸臆間滿塞著是歡喜是酸澀也是惆悵,隨即又振作起精神,對他燦然笑了。
「來了。」她語氣輕快地來到他身邊。
舉止嫻雅有禮地在他那襲昂貴的綾羅青色外袍上膝坐下來,那外袍依稀還帶著他身上的暖意……她面紅若霞,努力維持著從容自在,淺笑道︰「老伯的水引餅美味至極,餅若韭葉,滑女敕彈牙,上頭的臊子是羊肉醬成的,鮮而不羶,味濃噴香,難得的是湯清澈中見香醇,連我都能吃上滿滿一碗呢!」
「粉團兒說好,那自然是極好的。」他興致勃勃地同她分享。「你既喜歡水引餅,在北城鳴意坊里有個南宮大娘也是極善炮制的,她那水引餅可絕了,矂子用的是鄰山獵來的野彘肉,又香又有嚼頭……下回帶你去嘗嘗?」
「好。」她笑吟吟地看著眉飛色舞的他。
一大一小水引餅送上矮案,果不其然肉香面香醬香繞鼻而來,雷敢迫不及待吃了一大口,隨即贊了聲好!
「慢些吃,小心燙著了。」她凝視著他的目光有著不自覺的溫柔寵溺。
「粉團兒也吃。」他抬頭對她笑,英俊好看的臉龐上有著一抹憨直熱烈殷切之色,「是不是太燙了?要不我幫你吹吹?」
卓三娘雙頰發燙,連忙搖了搖頭,取餅箸來夾起水引餅,正要送入口時,突地近前響起了一個愕然又驚喜的叫喚——
「三娘?」
她手上的箸陡然一松,心轟地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