糾結了一整個星期之後,終于,她挑了一天,在午休時間結束前的五分鐘,她把他約到了學校的後操場,那兒沒什麼人會經過,很適合談判。
範姜淳一臉漫不經心,看了看四周,笑道︰「妳要對我告白嗎?」
「你少臭美!」她惱怒,卻不自覺紅了臉。
「不然妳把我約到這種地方來干麼?」
「嘖,我問你,你是不是故意讓我?」
「什麼東西?」
「我說,」她對他的裝瘋賣傻感到莫名不悅,「考試的時候,你是不是故意答錯,讓了幾分給我?」
「我干麼做那種事?」
很好,他如她所料否認了,根本是睜眼說瞎話。
「你少來,我看過你的考試卷。」
「然後?」
「你答錯的題目都是很基本的,你不可能錯在那種地方。」
「我就說嘛,妳一定是暗戀我。」
「嗄」這是什麼結論?
「不然妳怎麼這麼了解我,知道我什麼題目不會答錯,妳暗中偷偷研究我吼?」
「你……」她又氣又羞,一時擠不出話來辯解。
也許他說對了一半,她的確是習慣暗中偷偷研究他,可那絕對不是什麼見鬼的愛慕!
「不然你說,為什麼你會錯在那麼離譜的題目上?」
他聳聳肩,「大概因為我太聰明了吧。」
她怔忡了下,這家伙在說什麼呀?
「難道妳不會嗎?覺得老師不可能出那麼簡單的題目,所以自作聰明把問題想得太復雜,結果就答錯了。」
听起來還真有道理。她半信半疑地打量了他幾秒,才道︰「所以你真的不是故意讓我拿第一名?」
「何必咧,拿第二名對我有什麼好處?」他低笑了聲,搖搖頭,「拿第二名還要被我爸媽念到臭頭,我吃飽太閑啊?」
好吧,她釋懷了,可能真的就像他說的一樣,覺得題目不可能這麼容易。
「那你下次可不可以別再自作聰明?」
「干麼?第一名拿膩了嗎?妳可以讓個幾分給我啊。」
「作夢吧你。」她冷笑了聲,譏諷道︰「如果下次你笨一點的話,搞不好第一名就會被你拿回去了,你說是不是?」
他僅是笑而不答。
她以為那次的「談判」可以改變什麼,但其實並沒有。接下來的幾個學期,他仍是永遠的第二名,而他出錯的題目依舊是令人匪夷所思,甚至還為此進出了好幾次導師辦公室。
然而,就算被盯上了,他還是那般我行我素,固執得像個小孩子。
因為這樣,她的心里總是不太舒坦。是不高興他故意放水嗎?也許有一點吧,可又好像不只是這樣……
她搞不懂自己的感受,也始終搞不懂他的想法。
畢業之後,她如願考上了第一志願的女中,他則考上第一志願的男校,他們終結了九年的纏斗,從此分道揚鑣,沒有聯絡。
高中三年,為了擠進最高學府大的窄門,她全心埋首于課業,沒什麼閑暇想起這號人物。
後來,大二時,她在國中的同學會上听到了他的事。
听說他和她一樣,順利考上了大,可是不知為何,他在讀了一年之後竟無預警地辦理休學,從此沒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直到現在。
範姜淳端了一道裝盤花俏的料理走來,看得出來菜色是以海鮮為主,青蔬為輔,作用不明的醬汁在白色的瓷盤上淋出了艷麗的圖騰,上頭甚至有花瓣形狀的美乃滋……
不,可能不是美乃滋,周靜瀟其實搞不太懂眼前這道料理是怎麼回事。
對于「吃」,她向來追求便利、迅速、能飽就好,從未要求太多,也沒想過要在食物上面得到什麼樣的滿足。
「這是什麼?」她問。
他則泰然自若地在她對面的空位上坐了下來,「不知道。」
「為什麼不知道?」
「臨時做的料理,怎麼可能會取名字。」
「……」真不知道這話題要怎麼接下去,算了,她放棄,反正吃就對了。
她隨手拿起刀叉,戳了一片不知道是什麼做成的薄片,像是沾了蛋汁經過油煎,有一股淡淡的迷迭香味,她咬了一小口,奇異的口感在她嘴里化開……啊!是馬鈴薯,她嘗到了一點熟悉的味道。
他手托著腮,饒富趣味地凝視著她。其實她拿起的是色拉用的叉子,但他只是揚起唇角,沒想過要去糾正。
他比較在意她嘗過之後的反應。
接著,她動作輕緩地切下一小片魚肉,沾了一點黃色的醬汁,然後送進嘴里,咀嚼,咽下。
「如何?」
「嗯……」她歪著頭,皺眉。
不是好吃到贊嘆的那一種皺眉,比較像是困惑不解的那一種。
「不好吃嗎?」
「倒也不是不好吃,而是……嗯……該怎麼說呢?」
那是她活了三十二個年頭所沒嘗過的滋味。
她以為橙黃色的醬汁或許就是酸酸甜甜的口感,豈料不是那麼簡單就能道盡。它的確是有點酸,但也帶點胡椒的香氣,然後是微微的辛辣,再加上女乃油與蛋黃的香濃滑潤,在她嘴里蕩漾出不可思議的豐富層次。
她不自覺地露出微笑。
「妳笑了。」
「沒辦法,這味道太特別,我從來沒吃過這樣的調味。」她忍不住又嘗了三口、四口,道︰「這醬汁叫什麼?」
「荷蘭醬。」
「欸?那是什麼做成的?」
「……別問,很復雜。」比起解釋醬汁的制程,他對她的事情還比較感興趣。「妳最近過得如何?」
沒料到這突如其來的關心,她頓了頓,隨即扯出一抹極不自然的微笑。面對這個久違十幾年的舊識,「最近過得如何」這個問題顯然不是三言兩語就能夠說得明白,于是她選擇從簡。
「還可以,就是很平常的上班、下班,沒什麼特別。」
「我听說妳考上法學院。」
「嗯。」
「現在是執業律師?」
「是檢察官。」
「哦……是檢察官啊。」他眉一挑,似乎不意外這樣的發展,「還真像是妳會選擇的職業。」
「什麼意思?」
「妳以前不是當過整整三年的風紀股長?那時候妳就老愛管東管西了。」
「檢察官又不是來管東管西的。」她失笑,反問︰「那你呢?我听說你跟我考上了同一所大學,可是只讀了一年,為什麼?」
「沒興趣。」很簡單的三個字。
「那學校人人搶破頭想進去,你這麼灑月兌就休學啊?」
「既然不對盤,留著也是折磨自己,不如好聚好散,不是嗎?」
「你把學校形容得好像是你的情人,苦苦追求了三年,追到手之後發現其實想象比較美好,一年後就把人家甩了。」
他因她的比喻而笑了出來,卻沒有否認。「其實差不多就是那種感覺。」
「那休學之後呢?你去了哪里?」
面對她的提問,他沒回答。他倒是留意到她的無名指上不見婚戒,這與他听來的消息似乎有些出入。
「妳結婚了嗎?」
這問題來得毫無預兆,幾乎殺得她措手不及,足足愣了三秒之久。
半晌,她回過神來,不自覺低頭垂眸,「嗯,有個女兒了。」
她只說了部分的事實,刻意避談她已經離婚。
為何要刻意避談?她也不太明白,只是隱隱約約認為自己不會喜歡被他追著逼問離婚的細節。
當年她風光嫁入豪門,被比喻是飛上枝頭的鳳凰,女人見了她都要忌妒三分;可是才短短兩年,前夫就偷腥不斷,為了女兒她再三忍氣吞聲,又被調侃「堂堂檢察官卻縱容丈夫在外面養情婦」。
別人說她為了過貴婦的生活而忍耐,天知道她從來沒拿過前夫一毛錢,最後仍是以離婚收場,她帶著女兒逃離了前夫的地盤。
她不認為這種事情適合拿出來敘舊。
「你呢?也結婚了嗎?」她把話題繞回了他身上。
可他來不及回答,冰冷的手機鈴音驀地打斷了兩人的交談,那是她的電話。
她說了聲「抱歉」,趕緊拿出手機接听。
只听見她一連說了幾個「好」字,外加一句「我知道了」,最後是「我現在就過去」,顯然是有事纏身。
她收了線,「不好意思,是保母打來的電話,說小孩有點發燒,我得趕回去帶她看醫生,只能下次再聊了。」
「不打緊,小孩的事情比較重要。」他微笑的搖搖頭,指了指眼前的瓷盤,「那這些需要幫妳打包起來嗎?」
「欸?可以嗎?」
「為什麼不行?」
「那就麻煩你了,真是不好意思……」她起身拿出皮夾想付賬,卻被他婉拒。
「就當作是請老同學吃一頓飯。」
「那怎麼可以?會讓你被老板為難吧!」
「安啦,老板跟我很熟。」
「那也不能—」
「而且這道菜也沒達到妳的期待,不能收錢。」
她皺了眉頭,不解他的意思。
「妳說要吃到一種可以讓人又笑又哭的料理,妳忘了?」
「那只是開玩笑,你怎麼能當真?」
「我很認真的。」
「真懷疑你們大廚怎麼能接受這種要求。」她睨了他一眼,自顧自地抽了兩張千元鈔擱在桌上,硬是要付錢,「我不管,你就收下吧。要是堅持不收,我以後就再也不來了。」
他苦笑,心里想的是︰妳就算想來也來不了了。
「那也不需要付我這麼多。這一餐是臨時特制的,省略了很多,少了色拉、前菜、湯品、甜點……」
「就因為是特制的才值錢,不是嗎?」她打斷了他的話。
其實真正超值的,是她這一餐吃得很愉快,前一刻還陰郁的心情因為這一餐而煙消雲散。
他辯不贏她,悶了。
「好啦,別嗦了,到底要不要讓我打包,我還趕時間呢。啊、對了,代我向主廚說一句,他的料理很有特色,我很喜歡。」
他僅僅報以微笑,沒有說話,端著盤子走進了廚房。
最後,他把兩張千元鈔悄悄放在裹著餐具的紙巾里,連同餐盒、提袋一起交到她手上。
告別時,他本想留下她的電話,可最終還是沒開口。
想想,人家都已經結婚生子,就算討了電話號碼,也只是徒留一份沒有盡頭的期待罷了,他又何須折磨自己。
隔天,周靜瀟不怎麼高興,氣惱那家伙把錢偷偷塞回給她,于是趁著中午休息時前往「斯皮爾曼」,意外發現餐廳不但沒有營業,大門口還被房屋中介貼了張「售」字的紙板子。
她這才恍然大悟,不尋常的打烊時間、冷清異常的氣氛,還有他臉上那抹若有似無的惆悵,似乎一切都說得通了。
昨夜,就是這家店的歇業日,而她竟然如此遲鈍,絲毫未覺。
這家店是他的嗎?
是啊,怎麼會沒想到呢,只有那個瘋瘋顛顛的男孩會想到要拿心理學家的名字來當餐廳名,簡直莫名其妙。
為什麼?明明知道她會在意,他卻只字未提?
十五、六年的空窗,沒想到再次拾回,竟也只是擦肩一瞥。昨夜,那隱約在她心里萌芽的欣喜,轉瞬之間再度枯萎,她突然覺得悄悄抱著期待的自己像個傻子一樣。
就像當年她升上高中之後,真心相信他會主動與她聯系。結果,她等了足足三年,直到畢業,最後等到的卻是他輟學遠走的消息。
周靜瀟驀然驚覺,原來她一直是比較在意的那一方。
自始至終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