匏有苦葉,濟有深涉。深則厲,淺則揭。
有彌濟盈,有鵝雉鳴。濟盈不濡軌,雉鳴求其牡。
雖雖鳴雁,旭日始旦。士如歸妻,迨冰未泮。
招招舟子,人涉卬否。人涉卬否,卬須我友。
——《詩經•邶風•匏有苦葉》
啷一聲,鄧箴手中的瓦罐跌落地面,摔得支離破碎醬菜四濺!
她心髒狂跳,呼吸急遽短促,陣陣不知從何而起的不祥預感齊涌而上,渾身上下說不出的冰冷發麻。
怎、怎麼了?怎麼會這樣?她是病了嗎?
鄧箴拼命大口吸氣,卻止不住暈眩和慌亂的心緒,撐在門邊好半晌才勉強鎮定了下來。
「……許是近日忙著收拾搬家的事,累得狠了的緣故吧?」她喃喃自語,極力說服發慌的自己。
她揉了揉心口,搖搖頭,趕忙把摔碎的瓦罐和醬菜收拾干淨,再把最後幾罐醬菜裝進大包袱里,綁縛好了之後,放在大堂的正中央。
這些是留給他的。
待離開蕎村前,她會托鎮上食店掌櫃的幫忙把醬菜送到鎮遠侯府,此外她也寫了醬菜和魚醬的種種制法于布絹上,屆時侯府的庖丁看了便知道該如何腌制,往後……往後侯爺就不用怕再吃不到合口味的醬菜了。
「你真的要走?」鄧細不知何時靠在了門邊,因豐潤而顯得嬌女敕美艷的小臉有著一絲煩躁的陰郁。
「是我們都要走。」她對這個大妹妹已然無力教誨,只能努力平心靜氣道。
「我不走。」
鄧箴眼神銳利了起來。「為什麼?事到如今,你還在指望陳家嗎?」
「陳家算得了什麼?」鄧細冷笑,想起自那日他們回村後,陳大郎君便忝著臉過來同自己殷勤賣好,言談間諸多陪小意兒,卻是暗隱打听鎮遠侯府之事,她就覺得一陣惡心。
哼,知道她們姊妹和鎮遠侯府有關系,現在倒是迫不及待來攀附討好了,她鄧細如今又怎麼可能還會把這等下賤不堪之人看在眼里?
長姊傻,她可不……
鄧細不信憑著自己過人的美貌,無法博得一個錦繡風光的前程,她定要讓陳家和蕎村眾人後悔莫及,也要讓長姊看明白誰才是鄧家真正的頂梁柱!
前朝有寡婦再嫁尚且能稱後,受帝王恩寵一生,她鄧細就算己失了清白身子,憑著嬌容麗色,想做富貴人家的寵妾又如何不能了?
「你又想做什麼?」鄧箴心下一凜,眯起眼,語帶警告道︰「不要考驗我的耐心,你當真以為我不敢放棄你嗎?」
鄧細不敢置信地瞪著她。「大姊姊,你為什麼總是看低我?我鄧細既然吃過那麼大的虧,這輩子就不可能再讓自己栽第二次跟頭,你信我,只要你願意引薦我進鎮遠侯府,我一定能奪得侯爺的寵愛,坐上堂堂貴妾,甚至是侯夫人的位子——」
一記掌摑聲響亮地響起,掌心的火辣辣依然無法敵得過鄧箴內心的震驚痛苦和滿滿酸澀。
「你打我?你居然又打我?你憑什麼打我?」鄧細捂著迅速紅腫起來的臉頰,憤怒地尖叫起來。「陳家的事是我錯了,你教訓我我無話可說,可我今兒又說錯什麼了?」
「鎮遠侯是我們的恩人,不是你攀權附貴的獵物!」她胸口急遽起伏,盛怒中夾雜著深深的悲哀。
「是你自己沒本事!」鄧細美眸赤紅,口不擇言地道︰「如果是我,一定會好好伺候侯爺,令得他歡悅滿意,絕不會讓他有機會趕出侯府……」
「鄧細,」她顫抖的手緊緊拳握,整個人卻奇異地平靜了下來。「你沒有這個機會了,明日我們就走。」
「要走你們自己走。」鄧細深吸一口氣,嬌美的臉龐敵然地昂起。「日後你就會知道,還是得靠我才能光大鄧家門楣,爹娘在鄧氏族人面前失去的,我統統都會拿回來。」
「南陽鄧家跟我們再無干系。」鄧箴的聲音寒冷如冰,「在他們眼中,沒有親情,唯有利益,你想被吞吃得連骨頭渣子也不剩,只管自去,可甘兒和拾兒會跟我走,也許往後一生清貧度日,可至少活得像個人,而不是待價而沽,隨時能被犧牲的東西!」
「你這是什麼意思?」鄧細敏感地察覺出了她話中的異樣。「爹娘當年的事,你知道了多少?」
「我知道爹娘寧可死都不願回南陽鄧氏。」她冷冷道,「這就足夠了。」
「鄧箴——」
她頭也不回地拂袖而去,連看也懶待再看這個無可救藥的大妹一眼。
翌日,待買下的驢車送到,鄧鏡安撫的模了模驢兒的大腦袋,喂了它一捧烤黃豆,並抱起興奮得亂跳的鄧甘和鄧拾上車後,再吃力地將包裹行囊和鋪蓋堆進了不大的車廂內。
雖然不是新造的驢車,可勝在木料結實,褥子鋪好後,弟弟們在里頭也能勉強躺著歇息。
「細兒,上車。」她凝視著神情復雜陰沉的大妹妹,終究有一絲心軟地輕聲開口,「你難道真的舍得我們嗎?」
鄧細美麗的眸子掠過一抹矛盾掙扎之色,隱有淚光了。
「細兒……」她眼底亮了起來。
「你分給我那一半的金銀,還有這屋契地契,就足夠了。」鄧細心中野望終究凌駕情感與理智,一狠心地別過頭去,大聲道︰「往後,是富貴是落魄,都苦樂自知,與人無尤!」
鄧箴呆呆地望著大妹毫不猶豫關上大門,心霎時重重一震……
「大姊姊,不哭。」
「不哭,不哭啊!」
兩個小豆丁怯怯地掀簾而出,蹭擠到她身邊來,軟軟小女敕手悄悄模著她的臉龐,鄧箴這才發覺自己不知何時己淚流滿面了。
——如果細兒堅持不走,她帶著弟弟們離開蕎村真的是對的嗎?
——缺了妹妹,他們這個家還算是家嗎?
鄧箴閉上了眼,胸口絞擰痛楚難當,心仿佛像是落入蛛網的蟲子,越掙扎越禁錮越無法呼息……
「小姊姊不跟我們去嗎?」
「小姊姊壞!」鄧拾含著大指,口水流得前襟都是,小臉上的神情卻非常嚴肅。「不乖。」
「甘兒,拾兒,」她抹去了淚水,艱難地開口,「你們……想離開蕎村嗎?」
鄧甘毫不猶豫地道︰「我要跟大姊姊在一起!」
「小姊姊壞,拾兒不要跟小姊姊好了。」鄧拾嘟囔。
鄧箴內心強烈交戰掙扎,理智上明知蕎村于他們姊弟而言己不是個善地,可是要她眼睜睜看著莽撞的細兒獨自留下來——罷了,細兒永遠不會甘心走自己為她安排好的路,既然如此,倒不如就此成全了她。
鄧箴澀澀笑了,悵然地揚起細長的驢鞭,驅趕著大驢拉著車子緩緩離開。
在烈日下,亮晃晃的金光讓人幾乎睜不開眼楮,也模糊了身後老舊的家……
不能再想,自己該走不該走,前方的這條路究竟是對是錯?
更不敢再想,此刻遠在京城侯府中的那人……
鎮遠侯府中氣氛低迷而悲傷。
自默青衣那日于宮中病發後,昏迷至今猶未醒來,氣息一日比一日弱,胸口卻似有異物般地起伏掙動,眾人明知是那蠱,卻苦無良方可對付這個禍根。
皇帝心急如焚地親自過府關心,把所有太醫院的太醫全帶來了,卻在得知太醫們也束手無策之後,又是一場龍顏震怒。
「不要跟朕說臣等無能、臣等罪該萬死,」皇帝氣勢駭人,眼眶發紅,殺氣騰騰地咆哮,「救不醒朕的愛卿,你們就全部提頭來見!」
「臣該死……」
「老臣……老臣……」
完顏猛,雷敢和計環瑯眸光陰鷙郁郁地守在榻邊,面色凝重而痛苦。
饒是貴為公侯,手握重權,卻依然無法挽救兄弟的性命……滿心巨大的憾恨與自責如狂滔怒海,洶涌淹沒了他們三人。
「阿默,你若敢死,老子馬上去滅了安定伯全家!」雷敢滿臉殺人的沖動,咬牙切齒地低吼。「娘的,都是些什麼玩意兒,一家子全是禍害!」
這是連昭儀娘娘也給恨上了!
「阿敢。」完顏猛也是一臉憤怒冰冷,卻是警覺地提醒了他一聲——皇上在此,不要太明顯。
……等皇上回宮了,要弄死誰還不是一句話的工夫?
計環瑯美若玉石的臉龐陰雲密布地像是在盤算什麼,清泠泠的嗓音透著一絲詭譎。「青衣若無事便罷,要是有個什麼,該給他陪葬的一個都不能少。」
「你們也不用激朕了,今日之事,朕自會替阿衣做主。」皇帝豈會不知這四個親若子佷的家伙的德行,況且他從來就沒打算保安定伯府過,至于李昭儀……既然她那麼愛跪,就到永巷去跪個夠吧!
「謝皇上。」
「皇上聖明。」
「皇上真是好樣兒的!」
要不是此刻正憂心默青衣的病,皇帝真想踹雷敢**一腳——不長進,封侯多久了還這熊樣?
「唉,」皇帝心情沉重地坐在榻邊,蒼老的大手心疼地模了模默青衣蒼白冰冷的額頭,低道︰「好孩子,快快度過這一劫,莫叫朕擔心吧,你還有牽掛,還有朕和你的兄弟啊!」
眾人聞之皆黯然……
而自始至終守在門外寸步不離的燕奴,深深自疚痛苦的虎眸驀然一亮——牽掛?
沒錯,主子心中最求而不得,不敢靠近,卻又舍不得放下的牽掛,不就是那個幾次三番陰錯陽差助主子闖過一關又一關的鄧小娘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