饒是心中郁郁不安,鄧箴還是習慣地清晨即起,先汲了井水澆了菜園,又趁著泥土濕軟之時除草,拌了糠和雞糞施肥。
縴細雙手布滿了操持生活磨出的細繭,她從不以為苦,只是苦惱著攢下的錢銀猶是不足,否則就能買下幾畝良田,地里也能產多些糧食,不至于一到冬日便只能買那陳米舊粟、啃干薯過活了。
弟弟們漸漸大了,正在長身子的緊要時刻,不說每個月能吃點子油花,至少也該吃上幾枚雞蛋補補。
可細數算今年該交的丁稅,村子里的鄉稅,都是一筆不小的開支,還有鄧細的婚事雖然至今未明,她也不能輕易動用到那些存著給妹妹的嫁妝。
「唉。」她揉了揉隱隱作疼的眉心。
只覺前途茫茫,始終見不到曙光指望。
「可有人在?」一個似有些熟悉的深沉嗓音響起。
她疑惑抬頭,看見立于籬笆木門外的高大男子時,驀地睜大了雙眼。
「鄧小娘子可還記得在下?」燕奴聲調平穩地道。
鄧箴心里微微驚疑,依然面色沉靜地點了點頭。
「恕在下冒昧,在鎮上那食店打听了你的住處和姓氏。」仿佛看出了她眼底的疑問,燕奴難得地解釋道。
她想了想,起身先到一旁水甕旁洗淨了手,才款步上前,和燕奴隔了一道矮矮的籬笆木門,伸出手來于掌心畫寫下︰您有何要事?
「我家主子向來脾胃不開,卻喜食鄧小娘子的腌菜,足見小娘子手藝是難得合了家主的口味。」燕奴面上不見喜怒,平實地道,「只是大夫吩咐過,腌菜雖開胃,亦不可日日食之,故此在下冒昧前來相詢鄧小娘子,不知除了腌菜外,你可還會做他食?」
——原來恩公真的喜歡我做的吃食?
——那、那他這是不生她的氣了吧?
鄧箴心底沒來由地泛起了一絲喜悅,羞澀地笑了笑,有些急切地寫下︰我會,我還能做餌食。
只要能報答恩公,只要恩公喜歡吃,叫她做什麼都能行!
燕奴眼底掠過一抹異樣的幽光,略略頷首。「那鄧小娘子可願入家主府中為庖丁?」
她幾乎就要沖動點頭了,可忽然想起家中幼妹稚弟,還有如今拉雜紊亂的一攤事,眸光微黯,暗自一聲嘆息小女有機會能報答恩公,本乃幸事,只是弟妹尚小,離家不得燕奴濃眉一皺,心下有些不悅。
自家侯爺清雅如風,看起來像是對什麼都了如指掌間,也像是對什麼都渾不在意,可燕奴是自幼護守侍奉主子長大的武奴,又怎麼會不知道那是主子因著病毒纏身,對這塵世種種不願生起半點留戀之情。
可難得主子對她留了心,燕奴都想連夜把人打包送到主子榻上了,如今只是要她進府做庖丁,以慰主子口月復之欲,她竟還推三阻四?
「鄧小娘子的意思是,不願服侍家主了?」燕奴冷冷地道。
鄧箴剎那間感覺到一陣殺意撲面而來,她心一緊,臉色有些發白。
她毫不懷疑面前這個高大冷悍的男人能立時令自己命喪當場……
「好,好得很,但願鄧小娘子不會後悔。」燕奴虎眸寒冽如冰地瞥了她一眼,一聲冷笑,轉身就要離開。
「等等!」她情急之下沖口喚道,粗嗄難听的嗓音劃破了清冷長空。
「你,」燕奴回頭,虎眸警戒地眯起,危險地緩緩開口,「竟是裝啞?」
鄧箴惶懼又愧疚地囁嚅了一會子,才澀聲解釋道︰「小女並非有意裝聾作啞,蒙騙貴人,而是曾中了拐子啞藥,至今喉嗓粗如破鑼,自然不敢污了恩公之耳。」
燕奴心念一動,如出匣利劍的殺性目光微斂,「你方才還有何話說?」
「小女並非不願報恩,不願以淺薄手藝侍奉恩公案前,」她眼神澄澈明亮而真摯,卻隱帶郁色。「只確實……離不得家;不若如此吧,小女尚能做些可口餌食,您可每隔一日命人前來相取嗎?」
燕奴皺起濃眉,不入府,那對自家侯爺而言還有什麼意趣?
「小女自願報答恩公,貴府不用付半分銀錢的!」她急了,生恐砸了這個報恩的好機會。
燕奴一時氣結——難道堂堂鎮遠侯府還會白佔她一個小娘子的便宜嗎?
「月俸二兩銀,我會命人送來大夫開出的忌諱之物,你切記莫犯了禁忌。」燕奴挑眉直視著她,「食材收拾得干淨一些,別胡亂使什麼心眼子,府中自有專人驗毒,若你生了壞心,在里頭放了什麼不該放的東西,當心你的項上人頭。」
鄧箴心一顫,隨即一陣心悶難受起來,咬牙道︰「小女不是那樣的人。」
「記住你自己說過的話。」燕奴淡淡地警告。「另外,家主的身子亦得湯水滋補,你每逢七日就得入府中親自烹熬一回,若是能令家主多喝上那麼半盅,便賞十兩白銀。」
無論如何,燕奴就是坑蒙拐騙搶,使盡鎊種下流手段也要把這鄧小娘子送到主子面前,只要能博得主子片刻歡愉,就值了!
十兩白銀?
她心激動震顫地評評跳了起來,腦中竄過十兩銀能夠給弟妹們吃多少好吃的,還有添置暖些、好些的衣衫,弟弟們還能去學堂讀書……
她覺得自己就像在做夢一樣。
燕奴見她暈暈呆呆的模樣,胸口一堵,不禁有些心中矛盾——難道他當真要幫主子找個這麼眼皮子輕的女人嗎?
「不、不用十兩銀,太多了,小女受之有愧。」鄧箴勉強收束心神,極力恢復鎮定,「若是恩公他真的吃得好,也是小女的福氣。」
燕奴審視著她片刻,眸底幽光莫測高深。
但願,這鄧氏女不致叫人失望。
「還有一事,」她遲疑了一下,秀目歉然而忐忑。「可否請您暫且莫告訴恩公他,我、我能說話?」
燕奴眯起了眼。
「我這嗓子……」她神情黯然,「自己听來都刮耳難听之至。」
燕奴高高挑起了一邊濃眉,面露思索。「好,我可以答應你。」
說不定主子當初便是對她因憐生喜,不听她這一口破鑼嗓子,反倒還好些。
「多謝您。」她聞言心一松快,嫣然一笑,滿眼感激。「啊,對了,我昨兒磨了些黃豆汁子,加鹽鹵凝出了幾方黎祁(豆腐),雖然不是什麼貴物,可吃著是極好的,您能幫我拿一些給恩公嗎?」
「嗯。」燕奴眉間掠過一絲滿意。
見鄧箴腳步輕快歡悅地奔進屋里,不一會兒就用荷葉和草繩折拎了方物事而來,燕奴眉頭又悄悄擰上了。
這鄧家,未免也太窮了,竟連個食盒也無?
不過燕奴還是按捺嫌惡,小心翼翼地接過那方黎祁。
「記著,恩公若是這麼吃著嫌味兒淡,便請府上庖丁磨少許姜,滴點子桔汁,沾著品嘗分外鮮香滑口的。」她熱切地道。
燕奴瞥了她一眼,點點頭,腳尖一動,高大身影倏然消失在她眼前。
鄧箴頓時傻眼了。
——當天夜里,鎮遠侯府精致的六熱六涼菜中,果然是這道雪白中透著淡淡橘色清香的姜桔黎祁,讓默青衣多動了兩筷子。
「這道很好,」夕食前才飲下一大碗苦藥汁的默青衣,眉頭終于舒展開來,清眸隱約有絲愉悅。「賞三匹綾布與庖丁。」
「諾。」一旁服侍的代叔接收到不遠處護衛的燕奴拋來的示意眼神,硬著頭皮道︰「侯爺,不過這道黎祁是鄧小娘子獻上的,是不是——該賞?」
「鄧小娘子?」
「上回制腌菜的那位鄧小娘子。」
默青衣腦中躍現了那個荊釵布裙、人淡如菊的清秀女子,心下悸動,耳際竟不自覺地悄悄紅了。
「知道了,」他低道,「那,便賞吧。」
等等,那鄧小娘子不是遠在蕎村,如何進獻黎祁入府?
——燕奴。
默青衣仿佛被窺見了不可說的隱密心思,清俊臉龐涌現了難得一見的羞窘惱色,冷冷地狠瞪了守在亭外的燕奴一眼。
燕奴高大身軀一僵,隨即佯裝抬頭四處巡視張望……嗯,今晚沒刺客呢!
安定伯府一錦繡燦爛跨院中,身著錦袍風流蘊藉的李羿喝著酒,正听著手下躬身對自己稟報的盯梢內容,嘴角不禁上揚了起來。
「有意思。」李羿擲下酒盞,眼眸燦燦發亮,「我那病秧子好表兄素來一副宛若仙人不近的姿態,原來骨子里也是個貪花的,不過眼神忒差,還真看上了那個卑賤的貧女。你們去,把那貧女給本少爺帶進府來!」
手下一凜,面有懼色地道︰「回二爺,那日跟去盯梢侯爺行蹤的五十人,僅逃了一人回來,侯爺麾下的燕奴大人說了,若是再有下回,就算是安定伯府的人,也當……當人頭奉還……」
默侯爺若非看在府內老祖宗的情面上,又怎麼可能處處忍讓至此?
天下皆知,鎮遠侯默青衣清俊映麗、毒病纏身,看似風中殘燭,卻心思縝密、手段狠辣,早年受命鎮壓叛亂藩王,不過短短十日,布兵陣,掘山道、引猛獸,大敗十萬敵軍,押著五萬戰俘浩浩蕩蕩凱旋而歸。
那一戰,白衣翩翩的默侯爺宛如玉面殺神,俊美臉龐微笑著,于聖駕親迎至城門的那一刻,翻身下馬,親自將藩王的頭顱頂冠獻與笑得合不攏嘴的皇帝,朗聲稟道——「臣青衣,幸不辱命。」
那一幕,至今猶深深為人崇拜贊詠。
偏生李羿絲毫不看在眼里,皆因他自幼看慣了默青衣對伯府上下的溫和有禮,隱忍容讓,這個在外頭人人敬畏的鎮遠侯,也不過是他們安定伯府一門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親戚罷了。
況且……默青衣欠了他們李家的,這輩子就該被李家人生生踩在腳下!
「我是伯府的二爺,他的二表弟,就是和他看上同一個貧女,想納進府里來做妾,難道他還能跟我相爭不成?」
李羿嗤之以鼻,惡意地笑了。「他可是堂堂的鎮遠侯,超一品侯爺,要什麼女人沒有?」
「還請二爺三思!」手子弓得更低了,冷汗如雨下。
「不中用的東西!」李弈勃然大怒,廣袖一掃,立時砸了手下滿身酒水淋璃。
「你眼里還有我這個二爺嗎?」
「奴下不敢……請二爺息怒……」手下頭重重磕地。
「若辦不好這事,你們一家也別在安定伯府了,」李羿獰笑。「西山鹽井那兒可缺人得緊,李監工會很高興賣本少爺這個人情的。」
「奴下定當誓死完成二爺之令!」手下臉色慘然如死,兩股顫顫地只得領命而去。
雖然安定伯府在京城貴冑中還排不上名號兒,然對付一個小小的貧女還是小菜一碟,尤其在手底下人又打听到了鄧家與陳家之間的糾葛後,原想以勢強奪鄧箴入府為妾,藉以羞辱默青衣的李笄念頭一轉,又尋思到了個更好的主意。
「與其落得個強搶民女的惡名,還是讓那女子主動哭著求著做本少爺的小妾的好。」
默青衣,你這命不長久的病秧子也只能眼睜睜看著……
而在此時,安定伯正于書堂內秘密接見兩名他不敢拒絕的貴客。
鄧氏族長和陳氏族長連袂前來,為的就是和他談一筆天大買賣。
「此事事關重大,非李某一人可決定的。」安定伯面上噙著禮貌客套的笑容,態度卻至為謹慎。「兩位老大人也知道,我那甥兒並不十分賣我這舅父的臉面。」
「安定伯是想過河拆橋了?」鄧氏老族長撫須一笑,眼底冰冷一片。
安定伯心一凜,臉上笑容岌岌可危。「鄧老大人,安定伯府一向和世家站在一線,互相扶持倚重至今,難道您還信不過我嗎?」
陳氏老族長面無表情的開口,「光是去歲,鎮遠侯便拔除了鄧陳王鄭四家于軍中的勢力六成,老夫若是沒有記錯的話,貴府大郎君于執金吾屯騎的副校衛之職,便是奪了我家酖兒的吧?」
安定伯面色尷尬了起來,亡羊補牢地試圖解釋道︰「陳老大人真是誤會了,屯騎可是關北侯掌握的人馬,並非我那青衣甥兒……」
「誰人不知四大侯情同兄弟?」陳老族長猛地一拍檀木案,額際青筋直冒。
安定伯臉色一陣青一陣白,隨即陰沉了下來。
「安定伯,」鄧氏老族長慢條斯理地捧起了茶碗,緩緩飲了一口,「你也不想當年的事拆穿吧?」
安定伯這下子表情真的難看之至了。
「我們並不想與鎮遠侯府為敵,只要族中兒郎子弟于朝中仍有一席之地,貴青與世家之間不是非分個你死我活不可。」鄧氏老族長放下茶碗,眼底流露出的威脅令安定伯心驚膽戰了起來。「安定伯爺,你說是嗎?」
「……我知道你的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