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陽光已漸漸可見初夏的熾熱,她走得滿頭大汗卻步步堅定,花了一個時辰終于到了鎮上。
到食店交割了腌菜,那小甕風味絕佳的鱭魚醬也得了三十文錢,喜得鄧箴一出食店後,便忍不住露出了睽違數日以來的喜悅笑容。
那枚金豆子添置妹妹的嫁衣、備上幾匹好些的綾羅,打一套銀頭面應當足夠,而賣腌菜鱭魚醬攢著的這七十文錢買回門用的茶果酒禮,也將將過得去了。
她沒有留意到前頭徐徐駛來的一輛由數名護衛劍騎簇擁的青錦馬車,可那馬車內的人卻隔簾瞥見了她。
驚鴻一瞥的熟悉容顏,靦眺而溫婉,澄澈干淨柔和的眼眸彎彎笑著,縱是一身粗布衣仍掩飾不住的素潔風華。
「停車。」默青衣沖動地輕聲道。
燕奴駕術高超地穩穩停住了馬車,恰恰好停在鄧箴身側。
恩、恩人?
她先是一驚,可在看清楚了掀起的車簾後的那張蒼白俊雅臉龐,小臉霎時莫名紅透了,慌慌張張匆匆下拜想說點什麼,卻被口水嗆著了,猛咳得撕心裂肺起來。
「莫急。」默青衣眉眼間一貫的清瀲雅致,溫和地道︰「我知你口不能言,今日意外相遇,也不過是想見你是否安好,別無他意。」
她傻傻地望著他,本想同他解釋自己不是啞子,不過是那日服了啞藥,可甫要開口,一想起自己粗嗄難听的嗓子,心中不由一抖,眼神倏然黯淡了下來。
她,自慚形穢……
「你,」默青衣看著她手上那眼熟的布巾,不知怎地心念一動,輕聲問︰「腌菜都賣完了?」
鄧箴猛地抬頭望著他,盡避不說話,黑白分明的澄澈眸子里,卻仿佛自能訴說所惑。
他這才驚覺自己竟說漏了口,清俊臉龐隱約有抹懊惱,耳垂略紅。
原來……兩次都是他援手。
蕙質蘭心的鄧箴登時了然,溫婉地款款欠身作禮,心窩說不出的暖燙。
「那日……不過是巧合罷了,無須放在心上。」他有一絲不自在地別過頭去,修長如玉的指尖就要攏下車簾。
「沒事了,小娘子自去吧。」
她怔怔地仰望著他,沒來由地沖動揪住了車簾,微涼的指尖不經意地觸及了他的,兩人均是一震!
鄧箴小臉紅透了,飛快地縮回手,想解釋卻苦于不敢開口,倒是默青衣見她急得面紅如霞,額頭沁汗,心下不由一軟。
「你,莫急。」他靜靜地凝視著她,眼神溫和。「有話,慢慢寫,我看著。」
她猶豫了一下,怯怯地伸出手來,以左手為紙,右手做筆,緩慢而仔細地寫下那腌菜,恩公可還合胃口?
「極好。」他清眸微垂,嘴角略揚。
她清靈純淨的眼眸直直望著他,不禁流露出了一抹歡喜,復又寫道︰恩公可否請在此稍待片刻?
默青衣遲疑,隨即溫雅地點點頭。
但見鄧箴身姿輕盈如蝶地小碎步奔回食店,不一會兒後,氣喘吁吁地抱著只黑黝黝壇子出來,不由分說地就要往車窗口塞,但許是壇身太重,她細的雙臂有些撐不住,微微一歪,默青衣不假思索傾身而出,及時捧扶住了她的雙手。
冰涼卻穩健的大掌緊緊貼著她的手背,鄧箴驀地一顫,腦子頓時一片空白,傻傻地瞪著這離得她更近的……眉目難描難畫,清俊漂亮瀲灩如仙的臉龐……
他,好看得令人心悸的眼眸底下卻有著淡淡青色,隱約可見憔悴,那線條完美的薄唇,色澤更是淺淡得仿佛褪了顏的杏花,她心猛地一緊,微微揪痛了起來。
恩公……病了嗎?
可那日見他身姿修長豐神如玉,一舉一動沉穩如泰山,內斂尊貴中透著絲雷厲風行的英氣,然今日近覷,方知他清瘦得厲害,長長睫毛總是低垂著,說不出的倦色深深。
鄧箴眸底不禁霧氣氤氳了起來。
默青衣瞥見了她眸中的那抹心疼,胸膛劇震,清眉緊緊蹙起。
「這是賣與我的嗎?」
不知何時,他的大掌已然離開了,托著那只半大不小的壇子,語氣忽然變得溫和而疏淡。
鄧箴不知道他嗓音中的那抹疏離是因為什麼,可她心下有些難受,心亂如麻地悄悄後退了一步,和清雅高貴的他拉開距離。
「如此,有勞了。」他仿佛耗盡力氣般地躺回車榻上,輕輕揮落下車簾,「燕奴,給錢。」
「諾!」
我不是要錢!
鄧箴幾乎沖口而出,在燕奴取出一枚金葉子的剎那,連連後退了好幾大步,急急搖頭。
燕奴反倒為難住了。
「爺?」
默青衣方才動了血氣,胸口翻騰如絞,好不容易才壓抑下去,清俊慘白的臉龐透著濃濃的疲色,閉上眼楮低嘆一他也不知自己剛剛那一瞬間為何著惱,可就是不喜看見她眼中的心疼同情。
默青衣,你竟已淪落到了連一個貧女都憐憫的慘境?
你憐惜她口不能言,貧困甚苦,可她卻是好手好腳,身體康健,終老無憂,而你呢?
縱然坐擁權勢財富,人人景仰艷羨,抑是鏡中花水中月,轉眼即空……他永遠也留不住這世間原最平凡的一切。
比如策馬放歌,雲游四海,好好活著,以及……放任自己去簡單純粹的喜歡一個人。
「多謝你的腌菜。」半晌後,他的語氣淡然得听不出任何情緒,平平和和地道︰「今日這一壇權當那日無意間的出手相救,此後兩不相欠,你也無須再稱我恩公。」
他……生氣了?她可是做錯了什麼?
鄧箴滿滿心慌意亂,想問,想解釋,可方才自己都喬裝不能說話了,萬一現在勉強開口,听進他耳里豈不又是一場罪過,說不定、說不定他還以為自己是存心戲弄他?
想寫于掌上,好叫他知,可車簾已然垂落,他的拒人于千里外之意再明顯不過。
「你自去吧。」默青衣嗓音淡然的命令,「燕奴,走。」
鄧箴愣怔住了,最後也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馬車驅動,護衛簇擁,將自己遠遠拋于後。
她心底沒來由地一片空蕩,佇立原地,神情悵惘。
而那頭,于回侯府的路上,燕奴忍了又忍,還是硬著頭皮開口︰「爺,若您對那女子有意……」
密遮的車廂內,沉靜良久後傳出了一聲微帶嘲諷的輕嗤,也不知嘲笑的是旁人還是自己。
「燕奴,無論是她的身分,還是我的壽元,都不允許你所說的情況出現。」
「爺,您會好的。」燕奴虎眸發赤。「況且,那小娘子不過是個區區庶民家人子,若能做侯府妾,也是她的福……」
燕奴自知是逾了規矩,可他自隨侍侯爺以來,還從未見侯爺曾對任何一名女子有過今日之舉。
「燕奴,你多想了。」默青衣語氣極淡。
對她,乜不過是……有一霎的同病相憐罷了。
燕奴不敢再言。
接下來四周陷入一片靜默,唯聞馬車輾過官道的轆轆聲。
「方才,」片刻後,車廂內那低沉嗓音遲疑地響起。「本侯的話是不是……有些傷人?」
燕奴眼楮一亮,卻恭謹地回道︰「燕奴不知,但是——」
「但是什麼?」
燕奴听出了主子語氣清淡中的一縷不安,虎眸涌現了笑意,卻仍一本正經地道︰「但燕奴觀那小娘子面色蒼白,神情寥落,呆若木雞。」
車廂內的默青衣又沉默良久,久到燕奴隱隱心驚膽跳,以為自己喬張作致過度、畫蛇添足了。
「那腌菜,確是極好的。」默青衣清容不知怎地有些發熱,隨手取了卷置于車內矮案上的錦帛,邊展開邊狀若無意地道︰「往後……咳,還是讓人定時去購置點。」
如此,她的日子或許也能好過些。
「諾!」燕奴咧嘴,雪白牙齒在陽光下分外燦爛。
難得侯爺對一個女子略略上了心,身為誓死效忠的武奴,定當是要好好「看顧一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