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公司,全體主管都已準備好要開會,陸宗岳大踏步走進會議室,西裝筆挺,身姿傲然。
除了臉色蒼白些、身材瘦削些,他看起來和以前沒什麼不同,一樣的自信昂揚,渾身上下散發著一股煥然英氣。
與會諸人不覺都打直背脊,收起心頭最後一絲散漫——他們的執行長回來了,這男人可從來不是好惹的!
業務部、制造部、國際營運部、研發部、營銷部、財務部……各部門主管輪番進行報告,包括目前的業務運作情形及未來各項計劃的工作進度,務求讓重新回歸的執行長能在最短的時間內掌握公司最新狀況。
陸宗岳坐在主位,目光淡然地一一梭巡過會議室內的每一個人,這里頭幾乎可說聚集了公司內部所有的菁英,那個和丁茉莉勾搭共謀的男人,想必就是其中之一。
會是誰呢?
會是那個剛剛跟老婆協議離婚,正為每年必須支付大筆贍養費而苦惱的業務副總嗎?
或是那個長得斯文俊秀,對人溫柔體貼,在公司十分受女同事歡迎的營銷部經理?
國際營運部的主管是去年才空降來的台日混血,已經結婚兩年了,但誰知道呢?男歡女愛的兩個人有時未必受婚姻的束縛。
總不可能是那個負責掌管公司幾間工廠的總廠長吧?他已經一大把年紀了,是從公司草創時期就一直跟著他父親的老臣,很難相信他會背叛公司。
難道是他特地從美國聘請回來的研發副總?因為兩人在美國念書時曾是學長學弟關系,對這位聰明絕頂的學長,他向來很是佩服……
每個人都有可能,每個人他都不相信。
陸宗岳驀地閉了閉眸,重新活過來後,他才恍然醒悟自己身邊真正能信任的人是一個也沒有,自私自利的他從來沒想過和自己的員工坦誠相對,他們之間只存在著利用和被利用的關系。
到如今他才明白自己有多冷酷無情。
丁茉莉領著兩個小秘書,為會議室內的每個人換上新茶,為他重新斟滿空茶杯時,她對他嫣然一笑。
笑得真美。
端莊優雅中不失嫵媚,她很清楚該如何在這種公眾場合不著痕跡地施展自己的魅力。
陸宗岳定定地看了她幾秒,她誤以為他是心動了,笑意更甜,可其實他是感覺全身血液冰冷。
他敢對自己說,在這世上,他或許曾利用過每一個人,卻從未想過利用她。
對她,他只有滿心的歉然與疼惜,只想把自己所有的一切都與她分享。
她為何能如此自然地在他面前演戲?明明她心里巴不得他永遠不要醒來,好方便她跟另一個男人雙宿雙飛。
他竟愛上了這樣的女人……
心頭彷佛有一把利刃,一刀一刀地砍殺自己,血肉模糊,悔恨成傷。
結束一場將近三小時的會議,陸宗岳基本上已可確定公司目前並沒有迫切的危機。
雖然市場上傳出他昏迷的風聲,有幾家客戶因此對公司經營產生疑慮,臨時抽了幾張訂單,但還不至于危及公司營運,其他在他昏迷前制定的業務計劃,也大致順利進行,只須他在關鍵處再指點一二。
最後,他指示幾個主管密切關注競爭對手的動向,收集情報後再來向他報告,便宣布散會。
接著,他借口要察看這段時間來的所有公文,讓丁茉莉將全部資料整理過後放到他桌上,順便將一直托管在她那邊的公司大小章及他的私人印章拿回來。
以前是因為信賴她,才將這些東西交給她保管,甚至連自己一些平常的私人存匯款或轉賬事宜,他也請她幫忙代辦,再這麼下去,哪天自己的財產莫名其妙被過戶他可能都不曉得!
既已產生戒心,正如他堅決收回對她的滿腔情意,所有托付給她的東西,他也會一樣一樣取回來。
暫且解決了手邊的公事,接下來才是最令陸宗岳煩惱的,關于圓圓的行蹤,他這個前夫竟然一無所悉。
她原本的手機號碼已經打不通了,她的父親跟續弦的妻子移居越南,她的妹妹也在兩年前嫁給一個日本夫婿,听說現在定居在北海道某個小鎮。
他聯絡不上她的家人,而她的朋友,他想了半天也想不起自己認識誰。
和她的那三年婚姻,他從未真正關心過她,連對她父親和妹妹,都只是面子上應付幾分,又哪里會曉得她有哪些閨蜜?
他現在後悔了,如果那時候他多關心圓圓一點就好了,哪怕只是一點點,或許他現在也不會像只無頭蒼蠅般彷徨失措。
離開公司後,他回到從前和圓圓居住的小區,一戶一戶地敲門詢問,只盼當時的鄰居還有人記得圓圓,甚至跟她有聯絡。
他花了一天一夜的時間,將附近的鄰居都問遍了,一個老女乃女乃告訴他,圓圓常去黃昏市場買菜,他又是一個攤販接一個攤販地打听,總算從一個賣菜的婦人口中听到她的消息。
「她以前來跟我學過怎麼做牛肉面,前陣子還來看過我,听她說現在在花蓮開面店。」
她在花蓮!
竟是遠離了台北,躲在台灣的後花園。
婦人見他態度誠懇,回家從抽屜里翻出一張賀年明信片。「這是她過年時寄給我的,上面有她在花蓮的地址。」
他抄下地址,對提供消息的婦人慎重地道謝,想到很快就能見到圓圓,心田瞬間麻麻的,恍如長出了蒲公英,隨風飛得遙遠——
圓圓,我來了!
得到前妻的消息,趁著周末,陸宗岳收拾了一個輕便的行囊,準備搭火車前往花蓮。
丁茉莉原本說要到他家做飯給他吃,他拒絕了,她的烹飪手藝不過就是加熱微波食品的水平,又何必勉強呢?
「不會可以學嘛!」她在電話那頭撒嬌。「你不期待吃到人家親手做的料理嗎?」
他曾經期待過的,可她連煎個荷包蛋都會煎焦,又耍賴地說做菜會讓她的手變粗,所以後來他就不強求了。
他嘲諷地撇撇唇。「算了吧,我這周末還有事。」
「什麼事?你要去哪里?」她警覺地追問。
「要去見一個朋友。」他沒多加解釋。
她似是察覺到他的冷淡,女性的本能令她更加刻意討好他,嗓音越發甜膩柔軟。「好吧,那你去見朋友,我會乖乖等你回來,要記得想我喔!」
語落,她「啵」地一聲隔空送上響亮的飛吻。
陸宗岳只覺耳窩處一陣濕濕涼涼,彷佛這記啵響化成了蛇吻,他忍不住掏了掏耳朵,可這異常黏膩的感覺仍是一路隨他上了火車,直到抵達山明水秀的花蓮小鎮,夏日習習的暖風拂來,那不適感才淡去,烏雲密布的心房瞬間變得晴朗。
他捏著手里的紙條,依著紙條上的地址尋去,沒想到事情並不如他預期的順利,圓圓早在幾個月前就搬家了,他抓著之前租屋給她的房東和幾個鄰居仔細追問,好不容易推敲出她可能是搬到另一個距離這里幾站遠的小鎮。
當他馬不停蹄地搭火車趕到那個小鎮時,已是深夜時分,他找不到旅館,只好在車站長椅上委屈地窩了一夜,隔天一早醒來,連早餐都沒吃,就急著開始找人,由于不確定她的住處,他只能用最笨的辦法,沿路一家一家地問。
在烈日下曝曬了幾個小時後,他終于來到位于小鎮田野邊的一棟日式舊房舍前。
房子是木造的,落地窗前有緣廊,緣廊屋檐掛著一串琉璃風鈴,迎風搖蕩。
屋前有一方小巧的花園,用漆成白色的木籬笆圍著,栽著玫瑰花及幾株芭蕉,鵝卵石鋪成的小徑上,安靜地立著一盞石燈籠。
籬笆外掛著一面木頭招牌,上頭雕著「小園香餐坊」,旁邊站著一只像是剛由《艾麗斯夢游仙境》溜出來的兔寶寶,懷里抱著一塊黑板招牌,上頭用粉筆寫著今日特餐的內容——
紅酒牛肉燴飯/面。
圓潤又童趣的字跡勾起了陸宗岳的食欲,他忽然想到自己已經兩餐沒吃了,胃袋正酸酸地擰著,而任何用牛肉做的料理都是他的最愛。
這里像是一家簡餐店,氣氛幽靜恬然,令人見而忘憂。
現在還不到這家店的營業時間,陸宗岳正猶豫著是否該直接按門鈴時,屋角一扇小門忽地鑽出一個四、五歲大的小男孩,穿著卡通T恤和短褲,邁著兩條小胖腿咚咚咚地跑出來,看見籬笆外杵著一個大男人,愕然停下腳步。
陸宗岳向來拿孩子沒轍,孩子們也彷佛能察覺到他的淡漠,很識相地不來糾纏,可這個小男孩好似不怕他,仰起眉清目秀的小臉蛋,一雙清亮的大眼楮滴溜溜地轉,將他上上下下掃視了一遍。
他輕咳兩聲。「小弟弟,你認不認識一個姓鐘的阿姨?」
「姓鐘的阿姨?」
「嗯,她叫鐘心恬,剛剛在巷子口的早餐店,有個大嬸跟我說她住在這里。」
小男孩沒回答,再次將他從頭到腳審視一番,那小大人似的模樣教陸宗岳又好氣又好笑。
「你是誰?」
他又咳了咳。「我是鐘小姐的朋友。」
「男朋友還是普通朋友?」小男孩個頭小小,還不及一旁的兔寶寶高,問話卻是相當古靈精怪。
陸宗岳一怔。這叫他怎麼回答?
他不是圓圓的男朋友,可也不只是個普通朋友,他們之間的關系千絲萬縷,該如何對一個小表頭說明白?
小男孩看出他的為難,在他腳邊繞了一圈,若有所思地抬起白女敕的小臉蛋。
「你真的是她的朋友?」頗為狐疑的口吻。
「嗯。」陸宗岳苦笑,這小表小遍小,派頭倒是擺得挺足的啊!
小男孩歪著頭,想了想,最後像是確定眼前這個大塊頭家伙不是個壞人,咚咚咚地又跑回小門邊,一雙小爪子巴著門扉,探頭朝屋內揚聲喊——
「媽咪,外頭有個叔叔找妳。」
媽……咪?
這小表……竟是圓圓的兒子?她什麼時候有孩子了?跟誰生的?
陸宗岳愕然凍立原地,心亂如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