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她紀曉笙是螻蟻,是任人壓榨的螻蟻。
被帶到第一珠寶鋪後,她被關在三樓面街的房間。盧老板找了孔武有力的婢女玉翠日夜看守,連她一天吃幾頓飯、上幾回茅房、筆沾過幾次墨、畫了幾張圖,全要呈報,嚴謹得連一根發絲兒、一張字條都無法送離房間。
眼看底下人潮往來,卻無法呼救,真是悶極。
「唉。」百無聊賴地轉著筆,忽然砰地一聲,門被推開,盧老板氣沖沖走來拽起她,舉到她而前的圖,正是她這兩天的拙作。
「這什麼東西!傍我認真點畫!」
「唔,我已經用心了……」驚怕下還能想出款式花樣,很不容易了。
「用心?哼!是不想活吧?玉翠,明兒起她一天畫不出春曉閣那般水平,就一天剪她一撮發!我倒要看看,你要花多久時間才能畫出好東西!」
她傻了眼,只見玉翠幸災樂禍地從抽屜里取出剪子放櫃上。
盧老板鼻子又哼,看她怕了才滿意地砰砰響甩門走人。
紀曉笙從椅子上滑下。
「不會……真要剪吧?」雖說比起直接殺她,剪發壓根兒算不上什麼?
玉翠正虎視眈眈盯著她頭發,嚇得她寒毛豎直。
這丫頭粗暴不輸男人,真下得了手的!她趕忙爬起,抓來紙筆咬牙拼命構圖。
開玩笑!頭發啦,剪光了她怎麼見人!
第三日晚上,紀曉笙累趴在桌上睡著,忽聞一聲撞擊,抬起惺忪臉蛋。
玉翠正殘酷笑著站在窗邊。
「唔……什麼聲音?」
玉翠笑而不答,將窗鎖上後,開門交代外頭小廝幾句。
沒一會兒,下頭便傳來交談,但隔得太遠,她一句都沒听清,只從忽大忽小的聲量知道有人在爭執。
紀曉笙猝然睜大眼。「是不是有人要爬窗進來?」
依鐵護衛武功,說不定能上這三樓,那麼那砰響是……
「你把人推下去了?」
玉翠殘佞地拿鐵鏈穿過窗格推環,還加了個掛鎖。
「不……不會吧?那人有沒有事?」急匆匆抓住玉翠胳臂問,卻被甩開。
玉翠怒目而視,任憑她怎麼求都不吭一聲,正當她懷疑玉翠是啞巴時,房門又踫地被打開,不用想也知道來者何人。
盧老板在中衣外隨意披件袍子,得意霸氣地走來。
「看來南二是傻了,派人來之外,竟還威脅我要去告官!炳哈,畢竟還是女敕小子,兵馬司指揮與我的關系可不一般啦!再說御店競賽前各店相爭已是慣例,官府哪回插手了。嗟!以為這樣就能救你出去?作夢!王翠,看好她!別讓她離開這房間半步!」
玉翠福身,在盧老板走後掩上門,隔著門板囑咐外頭小廝鎖好了。
紀曉笙全身乏力無奈,只盼所有人能平平安安。
這場因御店而起的惡夢,快快結束吧!
翌日,紀曉笙畫的圖依舊無法讓人滿意,玉翠愉快地喀擦掉一撮發。
紀曉笙望著銅鏡中一頭參差烏絲的女人,鼻頭不禁泛酸。
頭發再烏順滑溜,被亂剪就是丑,過幾天只怕會更慘。
「唉……」
樓上,紀曉笙嘆氣。
樓下,聞懷譽正與盧老板交涉要見人。
「聞老弟這消息打哪來的?」
為了不泄漏是南若臨請托,聞懷譽瞎扯謊道︰「盧老板該去問你店里的伙計吧……下回……下回要把人養在鋪里之前,應該先打點好身邊的人才是。」
盧老板咬牙切齒地要找人算帳。
「該死,不是送飯的就是守門的!要不就是把紀家女娃帶來那天看見的人……哼!不管幾個,不把人找出來剝皮,我就不姓盧!」
聞懷譽攔住他,吞吞吐吐地為難道︰「紀曉笙好歹與我青梅竹馬一場……您就讓我看看她吧。小弟保證,絕不把人帶走,至于偷圖,小弟沒那個膽在您眼皮下犯事,您大可以放心啊。」
盧老板急著要揪出嘴巴不牢靠的伙計,端凝他一會兒道︰「好吧,但可不能離了玉翠丫頭的眼。」
「您派了玉翠守她?」聞懷譽暗忖糟糕,面上卻笑。「那就更萬無一失了,您去辦事吧,我只需一刻時間,與曉笙聊聊就夠。」
盧老板胡亂擺手示意他隨意,往後堂吆喝著要伙計排排站好。
聞懷譽趕忙上樓,見了守門的解釋一番,對方才解開鎖。
玉翠見他進門,狐疑地死死瞪著。
「咳,是盧老板讓我上來瞧人,等會兒我就走,不給你添麻煩。」
玉翠仍硬著臉色坐守一旁,聞懷譽不自在地模模鼻子。
紀曉笙好不容易見了熟識主人,動容地擱筆相迎。
「懷譽哥怎麼會來?」
聞懷譽見她左側頭發參差,有些被剪得短至肩頭,不禁愣住。
「這是盧老板給的小懲罰。」她哂笑道。「懷譽哥還沒說怎麼會來呢。」
不忍卒睹,聞懷譽撇開臉。
「我……咳咳,我是听說你盧老板這兒,怕你出事兒,過來看看。」
「听說?听誰說?」聲里有一絲期待。
「咳,你也知道,我們聞家在珠寶方面經營百年,各方消息還算靈通。」
「這樣……」她揚眉,沒忽略聞懷譽眼神閃爍,故做隨意閑聊道︰「唉,我在這兒倒也平安,只是御店競賽前,盧老板恐怕不會放我走。」
「妹子不用擔心,盧老板還算明理人。」見紀曉笙不認同地瞪大眼,咳兩聲要她按捺住脾氣。「咳嗯,總之妹子忍耐些,要記得吃飯,若實在吃不下,撕點白饅頭也好啊,這鋪里廚娘做的白饅頭不錯。」
「白饅頭?」
「是啊,呃……玉翠姑娘也吃過,滋味確實好,對吧?」
玉翠冷笑不答,聞懷譽只得自己接話。
「呃,總之妹子要吃飯才行,可別餓壞自個兒,盧老板不會真為難你,不必太擔心。」
「謝懷譽哥關心,曉笙會記住。」起身,沒錯過他提到饅頭時都刻意眨眼。
「那好,呃……我也不能久待,你好自為之。」起身,要紀曉笙別送。
「懷譽哥請等等。這頭發的事,還請您別告訴別人。姑娘家愛漂亮,我不想被人取笑,再說也不是什麼值得告訴別人的好事,要是說了讓人困擾,那可不好,您說對吧?」
「……好吧。」聞懷譽吶吶答應,猜想她大概是不想讓南二爺知道。
「離御店競賽還有一個月,你……保重。」
「是,謝謝懷譽哥跑這一趟。」
「啊。」見她真摯道謝,聞懷譽尷尬低下頭。想到無能幫她,
自家又曾與盧老板一般犯下丑陋行徑,心里有愧,匆匆走了。
一個月後。
春日融融,天高氣爽,京師大街卻彌漫緊肅氛圍。
紀曉笙頭戴帷帽跟在盧老板後頭,玉翠殿後,三人準備往春棠酒樓去。
才踏出第一珠寶鋪大門,南若臨便從停駐一旁的馬車上踱下,看來像是恭候已久。
「盧老板,今日已是選店日子,曉笙可以回春曉閣了吧?」
盧老板得意地斜眼睞去,橫豎紀曉笙在他鋪里待一個月,所有圖都被第一珠寶鋪囊括,想來春曉閣今日是完了。
「哼,要就帶回去吧。」甩袖上了轎子,玉翠也睨過兩人,碎跑跟在轎邊。
總算是……自由了呀。
紀曉笙吁口氣,走到他身旁。「哥哥帶上東西了吧?」
南若臨意味深長凝視她,低聲道︰「鐵石先送去了。」
「那就好。咱們也快走,要因為遲了讓盧老板奪下御店,這口氣我絕咽不下。」
她氣呼呼要跳上馬車,卻被扣住肩,硬是被轉過身摟住。
「……曉笙沒話跟我嗎?」
「咳……」她嘴里發干。「說……說什麼?」
那天被他看出來了嗎?她其實……其實對他……
「曉笙吃足苦頭,卻不埋怨我、不氣我麼?」
「哥哥這話嚴重了,你已盡力想方設法,我也沒受損傷,這不就得了?」她悸動不止,心頭發顫。他擔心她安危,擔心到不顧君子禮儀了嗎?
南若臨又自責地嘆口氣。
「罷。你平安無事就好。」語畢竟是吁口氣,繼續抱著。
她面上酡紅,萬般不想打斷,但是……
「咳咳,競賽……盧老板已經去了哪。」
他淡笑,這才松臂,朝她伸手。「來。」
只一字,卻足教她含羞垂臉。
紀曉笙乖順地搭著他掌心上車。
南若臨隨後跟上,命人駕車,坐定後溫文伸過手來拂她帽子。
「等等!這個……這個不能拿下。」
他暗哂,他的妹子,心思何曾這般細膩。
「不要緊,不會再有人瞧見你跟盧老板走在一起了。」按下來,她只會在他身邊,只能待在他眼界中。
「唉,我不是擔心這個啦……」她低語,但總戴著帽子也不是辦法,只得拿下來。
待她拿開帷帽,南若臨卻是一愣。
她將頭發右梳,結成三條細辮,辮尾束在腦後,讓細辮成圓弧型,可愛地垂墜耳際,左側則別上銀蝶撲花流蘇綴飾,看來華麗活潑,面上略施薄粉,巧點胭脂。如此精心打扮,富家小姐的雍容質氣全出來了。
他滿意地笑,不掩欣賞。
「曉笙總算開始愛美了?還是刻意配合競賽場合?」
「總是……總是會有人來看熱鬧嘛!萬一讓人說春曉閣的制師隨隨便便,那可不行。」她撇開臉,忍不住抬手遮掩左側頭發。
「你平時拿個簪子挽發也挺好看,方便又嫻雅,再妝扮起來,沉魚落雁的容姿都有了,恰好今日競賽會有許多珠寶鋪子的少東家來,說不得一見了你……」
他默聲。見了,然後呢?
見他久不語,她憂道︰「怎麼了?是近日煩心,鬧頭疼麼?要不要上順安醫館瞧瞧?競賽我可以先去。」
「哈哈。」他笑兩聲,清正思緒,見她擔憂自己,月復里微微泛暖。
「沒事兒,我——」驀地,緩緩凜起眸。
那華貴頭飾蓋住了左側頭發,可那長度……那長度——
她發長及腰,再如何挽繞,毫無綁束下發梢都不該只及肩頭!
他傾身,沖動撥開那長垂至肩的很流蘇要瞧個仔細。
紀曉笙忙不迭退開。「那個……咳咳,就算是哥哥,踫妹子的頭發也于禮……咳,不合吧?」
南若臨撐肘把人困住,容色仍是清溫。
「怎麼回事?」
「就是……那個……呃,吃麥芽糖的時候黏到頭發,所以就剪了。」
「麥芽糖?」
「對!很黏很黏的麥芽糖!我一邊吃,一邊畫畫兒,不小心就給沾上頭發。」擊掌一笑。「嘿嘿,就是這麼回事兒!」總算找到好理由,她還挺機靈呢!
南若臨半信半疑,沉眉不語,但總算是退開。
紀曉笙燦笑,心里吁了口氣。
「哥哥別惱嘛?三千煩惱絲,短了點,少點煩啊。」
「身體發膚,父母所施,往後謹慎些。」他淡道,胸臆間卻波濤滾滾。
那樣美麗的烏溜頭發,他看盡千百眼,從沒想過一朝會失了它們。
那發,甚至曾柔柔地披在他的衫袍上。
如此珍貴,卻是被她干脆地說剪就剪。
他嘆氣,帳然若失地往窗外睞,任街上鋪子躍入又流出眼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