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離開會議室的時候,美術部門已經鳥獸散了,一個人都沒有。
何本心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立刻看見了那把曾經屬于他的折疊傘,它被擺在桌面的正中央。
他坐了下來,拿起那把傘把玩了一會兒,不覺露出了苦笑,一股異樣的感覺在心里蔓延開來。
他從來沒想過會再拿回這把傘,也沒想過會再遇見「那個女孩」……更沒想過他一直認為只在記憶里的人,竟然就活生生地存在他身邊。
她說︰「如果人生的第一份工作可以跟你共事的話,那該有多好?」
那到底是什麼意思?
下午,他倆回到公司了之後,他就一直待在小會議室里,分別與各個部門開了三個會議。
再回過神來,已經八點半了,期間根本無暇思考她那番話的意義。
「你干麼對著雨傘發呆?」
突然一聲呼喚,他抬頭,見是歐陽昭站在一旁。
「哦,沒什麼,」他搖搖頭,淡應了句,「只是在思考一些事情而已。」
「例如?」
何本心靜了一會兒,才道︰「有個女人對我說,她為了我,拚了命的想進這家公司……那是什麼意思?」
歐陽昭連想也沒想就回答,「是喜歡你吧。」
「不是因為崇拜?」
「那得看是什麼狀況。我們在說的人是誰?」
他考慮了幾秒,道出了姓名,「蘇鶴璇。」
歐陽昭沉默了。訝異嗎?好像也不怎麼意外,他早看出那小女生或許迷戀著主管,可他沒想到的是——
「她為了你而進這家公司?」
「據她的說法,似乎是這樣。」
「原來如此。」歐陽昭點了點頭,像是在認同著什麼。
「原來如此什麼?」
「你自己都沒發現嗎?」
「啊?」
「你一靠近她,她就會臉紅。」
「他媽的還不都是——」你害的。
不行,差點說溜嘴。何本心立刻改口,「那是因為她本來就很容易緊張、臉紅。」
「你確定她不是只針對你一個人?」歐陽昭笑了聲,繼續道︰「她這癥狀從一開始就很明顯了,只是前陣子不知道為什麼好像變得更嚴重你是不是對她做了什麼?」
但這句話,何本心沒听進耳里。
「你剛才說——」他驟然醒神,打斷了對方的話,「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嗯?」
「你剛才說,我一靠近她,她就會臉紅,是從什麼時候開始?」
「一直都是。」
听了這回答,他猛然想起自己曾經在咖啡廳里無心替她畫下肖像,隨手送給了她,她不但沒扔掉,反而細心收藏……
原來,那不是巧合。
不是他踫巧遇上了一個懂得珍惜畫作的女孩子,而是因為自己是她喜歡的對象,所以她小心翼翼地將它保存了下來。
在米蘭,IvanHo的手稿是很值錢的東西,多的是搶著要的人,可在這里,他的手稿,就只是手稿罷了……
「所以呢?你打算怎麼做?」
歐陽昭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
「什麼怎麼做?」
「听你說的話,她好像已經向你表達她的想法了,不是嗎?」
他歪著頭,苦惱著。
「是」與「不是」,他竟定義不出來。她向他說出那些話的時候,他是很錯愕沒錯,但也沒聯想太多,只當作是一件「既定的事實」來處理。
既定的事實,就是他在某個午後借了一把傘傍她,而她就是拿了他傘的人,她為了他而來公司應征,最後陰錯陽差來到他的部門。
這,就是既定的事實,他沒想太多,也沒空去分析什麼。
「你的表情好像很困擾。」歐陽昭皺了眉。
「呃,有嗎?」
「這麼問好了,你對她有沒有特殊的感情在?」
「沒有。」他果斷否認了。
「那你就想辦法讓她知道吧。」
「知道什麼?」
「讓她知道你沒那種感覺。」
車子一開出停車場沒多久,何本心就看見蘇鶴璇從NeverLand走出來。
當下,幾乎是直覺反應,他打了方向燈,松開油門,將車子緩緩停靠路邊,然後在車子里望著她。
但他不知道自己想干麼。
她身邊有個女性友人陪伴,兩個人似乎是喝了幾杯酒,在店門口說說笑笑的模樣顯得有些醉態,不是很夸張的那種,可他看得出來她已經半醉了。
最後,女性友人招了輛計程車,上車離開?,她則站在原地目送,直到計程車漸漸走遠,她才轉過身,朝著公車站牌的方向走。
方才嬉鬧的笑容已經不在了,她的神情瞬間變得落寞。
他全都看進了眼底。
那樣的表情,是因為他嗎?
半晌,何本心嘆了口氣,像是認命了,干脆熄了引擎下車,無聲無息地跟上她的腳步,走到她身旁。
「小姐,要搭便車嗎?」
蘇鶴璇嚇了一跳,以為是**,轉過頭來時眼神彷佛是遇見變態的那種驚悚。
「……你的表情很夸張。」
「總、總監?」
他閉了閉眼,嘆息。
「別叫我總監。」她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酒味,「你喝酒了?」
「呃……」她像是被活逮的賊,眼神閃過一抹心虛,「那個、只是陪朋友小喝個幾杯,不會影響明天的工作的,我保證。」
「我都沒說話了,你緊張什麼?」
「哦……」
然後兩個人陷入了沉默,肩並肩一路走到了站牌下,一起在那張長椅上坐了下來。
「下午你說了那些話,」他打破了沉默,「我一直沒有時間好好思考。」
她搖搖頭,不在乎,「我知道,你一直都很忙。」
「老實說,我不知道自己應該要有什麼反應。」他聳聲肩,皺了眉,表情有些不自在。「我來這家公司五年了,當然,我也知道欣賞我的女性很多,可是當面對我說得這麼明白的人……你是第一個。」
听了,她苦笑,「我想中午那頓飯可能被摻了什麼藥吧……」
而或許是酒精的助力,也或許是早就知道自己會被三振,她突然覺得要把心里話說出口並沒有那麼難。她直視著他又道︰「總監,其實你可以理直氣壯拒絕我沒關系,別露出那麼為難的表情。」
她看了,會不舍,也會難過,她從來就沒有想過要讓自己的感情成為他的負擔。
「你只是搞錯了崇拜和喜歡的差異。」
「我不是。」
「你甚至不知道我是什麼樣的人,不是嗎?」
這樣的女人,他見多了,也遇慣了。她們愛他的皮相,愛他的才氣,對于他這個人的本質,她們並不了解,也不在乎。
「誰說我不知道?我知道你——」她本想反駁,但念頭一閃,突然覺得對方或許只是給她台階下而已,于是收了聲。
「怎麼?」
「……沒事,算了。」她別過頭去,看著街上來來往往的車流。
他則睇著她好一會兒。
是因為酒精的關系嗎?她似乎比以前放松了不少。從前,兩個人說話,尤其是公事上,她總是容易緊張結巴,一副好像說錯話就會被他拖去灌水泥一樣。
他曾經以為自己是太過嚴厲了,給了這個新人不少壓力、甚至被她討厭,如今答案揭曉,原來離討厭似乎還有點遙遠……
唉,想遠了。
「要我送你回家嗎?」
「我搭公車就好。」
「那要不要幫你買罐茶或什麼醒酒?」
「不用了,我又沒醉。」
「你確定?」
她一笑,那微笑里帶著一絲無奈。「總監,你對女孩子太好了,這樣教人怎麼能不誤會?」
「好?」他嗤笑,不以為然,「我可是常常把女部屬逼到哭。」
「如果是公事上的話,我倒是不意外啦。」
最後,他目送她上了公車,她在車上笑著對他揮揮手,然後公車的尾燈漸漸遠去。
「呼……」他垂下肩,輕吁了口氣。
不是松了一口氣的那種,而是有點懊惱的嘆息。
雖然她一直掛著微笑,可他劃下的傷痕,就像是直接烙印在她臉上一樣,藏不住,也瞄不了。
她的笑容,變得虛浮而逞強,就像是在NeverLand門口與人嬉鬧那般。曲終人散之後,她也就像是過了十二點的仙度瑞拉卸下了偽裝。
他幾乎可以看見此時此刻她一個人在公車上的表情。
「是喜歡你吧。」
突然之間,他心里沉甸甸的,莫名想起了歐陽昭所說的話。
事實上,他自己也隱約感覺到了,她對他的情感,或許早就已經遠遠勝過純粹的崇拜。
那麼,被他否認掉的,到底是什麼?
六月中,游戲正式上市上架。
在下一個專案敲定之前,美術部門的工作暫時會進入一個空窗期,不會有太多的工作指派,算是難得的閑暇時光。
可卻有人把這難得的閑暇拿去生病了。
「你感冒嗎?」
一大清早,就看見她戴著口罩進公司。
「啊……嗯,沒事啦。」濃濃的鼻音,然後是劇烈地咳了一陣。
何本心看得眉頭都皺了。「沒事?你看起來好糟。」
「我知道。」
「怎麼不請假?反正現在也沒事做。」
「還好啦……我想說還能忍,就來上班了。」她咯咯笑了聲,拿下包包,塞進置物櫃里,照慣例把電腦打開,拿著杯子走向茶水間。
這是她的習慣。
每天早上,她會在九點之前進公司,然後開機、倒一杯熱開水、回座位、吃早餐、上Yahoo看個新聞、收信,最後打開Max,開始工作。
中午休息時,她會先上網看個十分鐘的臉書,避開電梯使用人潮的尖峰時段,然後一個人去吃午餐……
他就坐在她的左後方,她的一舉一動,他只需要抬個頭就一目了然。所以,她偶爾的一些小動作,他其實一清二楚。
例如,以前她會在伸懶腰的時候,偷偷轉過來瞄他一眼。
可是最近她再也不這麼做了。
這是好事嗎?或許是好事吧。那天晚上,他自認把話說白了之後,隔天她來上班,卻像是變了一個人。
他的靠近,不再讓她緊張臉紅、支吾結巴。
中午休息時間,兩個人在公司附近踫巧遇上了,她也不再露出羞窘的表情,甚至能夠態度自若地對他說︰「總監好,正要去吃飯啊?」
一開始他覺得很怪異,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而且當他詢問同仁的時候,沒人覺得她有任何異狀。
「有嗎?沒什麼感覺耶。」同事甲。
「她哦?我想想看……」同事乙抬頭看著天花板,想了半天,「是不是剪了頭發?」
「根本沒有變吧,還是一樣沒悟性。」江俊博對她的評價仍然苛薄。
「小璇的狀況啊?」周柏彥撫撫下巴,思忖了半晌,「她最近還滿認真的,就算沒工作也會找東西來自學。算是不錯吧?」
這些是他旁敲側擊得來的資訊。
所以,她的改變,只是沖著他而來嗎?她就像是穿戴了一套防護罩,一種只會用來抵抗「何本心」這只生物的防護罩。
技術上踫到了困難,她會巴著同事問,就偏偏略過他.,尤其是周柏彥,被她纏得緊,不知情的人都快以為她在倒追對方了。
坦白說,這令他感到不是滋味。
他的技術可是比周柏彥好上一百倍,而且他明明就坐在那家伙的隔壁,為何被無視得如此澈底?他很想抗議,同時又覺得為了這種事情而不爽的自己很無聊,便強迫自己作罷。
就連開會的時候,她也會刻意選了一個離他最遠的位置,好像巴不得遠到讓他看不見她似的。
這是另一種形式的回避,一種只有他才能察覺到的回避。
思至此,他忍不住抬頭望向她的座位,她已經打開Max在做拉模練習了。周柏彥說得沒錯,她最近確實是進步了很多,簡直可以用「神速」來形容。
他不自覺地投射了自己,想起自己剛從米蘭回來的時候。
那時他帶著一身傷痕,像匹孤傲的蒼狼,別人以為他是不願意被人看低,所以拼了命的努力。
不,不是的,他只是想要忘了心里那股撕心裂肺般的劇疼,所以拚了命的想把自己的腦袋塞滿……
嗯?等一下。
那女人睡著了嗎?
何本心注意到蘇鶴璇的鼠標游標已經整整五分鐘沒移動過了。五分鐘前,它在模型的一個「點」上面,五分鐘後,它還是在那兒。
再瞧她那瘦弱的背影,像灘爛泥,軟趴趴地撐在那兒,不像清醒著,卻也不是在打盹。
嘖,她根本已經放空了吧?
何本心看不下去了,起身離座,走到了她身旁。
「鶴漩。」
「啊、是!」她像是突然從白日夢里驚醒,抬起頭。
「你干脆——」話沒說完,他發現她沒被口罩遮掩的肌膚紅通通的,眼神呆茫,直覺伸手按上了她的額頭。
她因他的舉動而驚愕,他卻因她的體溫而惱火了。
「你……」她的額頭很燙手,他心一緊,沒了好口氣,「到底燒到幾度了?你沒神經嗎?都這樣子了還在撐!」
「對不起,我沒注意體溫……」天,頭好暈,沒力氣頂嘴了。
「東西收一收,我載你去醫院。」
「可是——」
「沒有可是,現在就走!」他凶了她。
不同于公事上的那種冷漠與威嚴,這回他是真的發火了。大家都知道他很嚴格,可卻從來沒有人見過他發火,沒來沒有。
部門內頓時鴉雀無聲。
「唔、是……我馬上收!」她被他的命令給嚇到,趕緊把手機、錢包,什麼雜七雜八的小東西全掃進背包里,甩上肩,關了電腦。
「我載她去醫院,有事撥手機給我。」
他僅簡單向周柏彥交代了一句,然後幾乎是拎著那半死不活的女人,在眾人詫異的目光之下,離開了辦公室。
上了車,他臉色難看,她一聲都不敢吭。
正因為他是個平常總會掛著微笑的男人,所以當他不笑的時候,便會顯得格外的可怕。
蘇鶴璇覺得自己得趕緊說些什麼才行。「……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找麻煩。」
他沒回話。
媽呀,氣氛更恐怖了。她好想跳車。
「那個……」她戰戰兢兢,又道︰「如果總監你很忙的話,我可以自己搭計程車去醫院,你真的不用特地載我去——」
「別說話了。」
她閉上嘴。
「把椅背拉斜一點。」
「欸?」
「先睡一下,到醫院了我再叫你。」
「……哦。」
天哪,誰睡得著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