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話沒什麼討人歡心的花稍,只像在陳述他所見的事實,卻讓紀海藍覺得深受鼓勵。
她會想念他這份——笨拙的體貼。
她凝視著面前依舊正經嚴肅的他,開始覺得,之後不需要再見面的周末,她一定會忍不住懷念這一個月之間跟他發生的所有事。
從一開始自己在試用期的戰戰兢兢,第一次去花蓮就遇到台風、還有比台風更愛鬧的表哥;第二次去花蓮遇到停電、她腳受傷、他大醉倒,還被她帶去吃遍夜市,最後拿錯手機,意外發現他跟雅憶姐的關系;一起去找林爺爺跟邱爺爺,听到了連昭一爺爺都沒寫在日記上、驚險萬分的戰爭故事……
「謝謝您,淺見先生。」想著想著,她忍不住笑了,直覺想跟他道個謝。「這一個月來,我受了您很多照顧。如果之後關于巴奈的事有新的進展,只要我時間允許,請務必讓我幫忙。」
他們也許會再見面,也許不會。
但總之,他們要暫時淡出對方的生活了。
這麼盡力給她鼓勵的這個人,如果她也能為他做些什麼就好了。
紀海藍一邊這麼想著,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在吃飯空檔跟他閑聊。大部分都是她說,他靜靜听,偶爾簡短地回答幾句,但只要她問了,他都會回答,就像那夜在停電的旅館里,隔著一條走道聊天的那次。
現在想想,好像就是從那次開始,她第一次發現他不那麼冷淡、有點人味的一面,還有他令她莫名在意的過去。
雖然她沒有追問過原因,但他會對台灣留有不好印象,多半與父母離婚這件事有關吧。
不知道這一個月間的台灣生活,有沒有稍稍改變他的想法?
「淺見先生,那您現在習慣在台灣的生活了嗎?」服務生撤下主餐,送上甜點與餐後料的空檔,她忍不住問道。
「漸漸習慣了,雖然還沒到喜歡的程度。」淺見時人拿起義式咖啡喝了一口,將自己的那份甜點推到她面前。「我不愛甜食,如果你不介意,就幫我也吃了這份吧。」
看著面前兩份焦糖手工布丁,紀海藍忍不住笑了。
這人,明明上次在夜市吃豆花時一口接一口的,真的不愛甜食嗎?
「紀小姐?」
「唔……沒什麼。」她努力止住笑。「那我就不客氣了,謝謝淺見先生。」
雅憶姐,你有個既體貼又笨拙的兒子,幫人打氣的方式超迂回的。
紀海藍笑咪咪地吃起兩人份的焦糖手工布丁,每一口都覺得份外美味。
啊……不知不覺只剩最後一口了。
吃完它,就是暫時跟他說再見的時候了吧。
紀海藍忽然停下手上的小銀湯匙,猶豫著是否該把一直壓在心底的話對他說出口,那可能會將他們之間好不容易建立起的相處默契破壞殆盡。
「紀小姐,怎麼了?」淺見時人低沉好听的嗓音傳人她耳里。
不行,她還是想跟他說,她不想就這麼坐視不管。
就當作她雞婆吧,反正她本來就很好管閑事。
反正……他們下次見面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了。
說吧!
紀海藍放下手上的小銀湯匙,率直地與淺見時人目光相接。
「淺見先生,您要不要去跟您的母親見一面?她真的很想念您。」
銀色鏡框後的瞳孔僅有一瞬間的放大,然後他整張瞼沉下來,就像那天與母親意外相遇時般鐵青。
「我不知道那個女人跟你說了什麼?!但我不會原諒她的任性在我父親身上造成的後果,這件事你也沒有權利過問。」
像一只被踩痛尾巴的貓,淺見時人立刻召來服務生結帳,頭也不回地先行離去。
唉……真沒想到他反應會那麼激烈。
不過,是她把一切想得太簡單了。
淺見時人並不像會小題大作的人,一定是發生過令他難以承受的事,才會有那種反應。
想起劉雅憶不敢主動聯系兒子、只敢透過她打探的行為,紀海藍便懊悔自己沒有更早意識到其中必有當事人沒說出口的曲折。
她是個思考一直線的笨蛋!居然用自以為是的同理心去揭他的傷疤。
她想跟他道歉,但沒有勇氣,也沒有機會,他們已經一個月沒有聯絡了。
做人一向坦蕩的她居然沒勇氣主動道歉,連她都覺得這麼瞻小很不像自己。
隱隱約約,她害怕著萬一聯絡了淺見時人,卻發現他真的永遠都不會原諒自己該怎麼辦。
「紀海藍,你這個宇宙無敵大笨蛋加俗辣……」
周六早上,正當她躺在租屋處的床上進行這一個月來第N次的自我厭棄儀式,床頭的手機忽然響了起來。
她抓過手機,看到的是不接會被煩死的名字,只好接起來。
「嗨,阿霽表哥……」
「小藍,你的聲音怎麼那麼像強尸,有夠死氣沉沉。」耿霽被她嚇了一跳。
「你那個悶騷日本雇主又找你回去任他奴役嗎?」
「不,我最近都沒有幫他工作……」還處在自厭的情緒當中,她實在沒辦法像平常一樣欣賞表哥的幽默感。
「那你是怎麼了?修課被當?被教授電?論文難產要延畢?還是你養的小貓小狽死了?」耿霽隨口猜了一大堆原因。
「都不是……我也沒養寵物……」
事實上,論文進度順利應該是她最近唯一開心的事,她第三次交的論文大綱不僅通過了,還被指導教授稱贊。
這一切都要感謝淺見時人給她的啟發,讓她以訪談邱爺爺跟林爺爺的戰爭經驗為靈感,把論文方向換成自己比較擅長的口述歷史搜集與分析,主題則訂為日治時代台灣人的二戰經驗,至于要鎖定哪個區域做訪談則還沒選定,也許會回到花蓮也說不定,還可以順便幫他繼續尋人……
呃啊,不能再想到那個人了,不然她又要繼續自暴自棄了。
「小藍,你听起來真的很嚇人。」耿霽忍不住嘆了口氣。「我不能讓你就這樣委靡下去。決定了!下午跟我一起去看女乃女乃,我去你住的地方接你。」
「什麼……」
她還沒來得及答應或拒絕,耿霽已切斷通話。
耿霽是個說到做到的人,掛斷電話一小時後,便驅車來到紀海藍的住處,把委靡得跟梅干菜一樣的表妹拖出門。
「出來走走心情有沒有好一點?」
耿霽一邊在台北市區上演終極殺陣式的飛車表演,還不忘抽空關心表妹。
「表、表哥,你開慢一點!」紀海藍被耿霽賽車手式的開車法嚇得精神全來。
「喔,恢復精神了嘛。」耿霽頑皮地笑了,終于把車速放慢到一個有理智的駕駛該有的速度。
「這不好玩!」
有時候,阿霽表哥的幽默感真的很惡劣,紀海藍頓時非常能體會之前淺見時人被表哥捉弄時的氣憤心情。
「好啦好啦,對不起,不鬧你了。」耿霽把車開上環河高架道路,沿著河畔往市南的郊區開。「那現在可以跟我說到底是怎麼回事了吧?讓我們家的小太陽這麼委靡的原因。」
「嗯……」真是一言難盡,解釋得不好表哥會不會又跑去追殺淺見先生?
「沒關系,讓我來猜。」耿霽也沒有太期待她公布答案的樣子,自顧自地就猜了起來︰「八成跟你那個悶騷日本雇主有關,對吧?」
……阿霽表哥另一個讓人招架不住的地方就是,他真的超會猜別人的心事的,什麼事都瞞不過他。
「你不回答那就是嘍。」耿霽將車開下環河高架,在平坦筆直的環河快速道路上偷偷加快了一點速度。「我重申一次,談戀愛當然OK,但如果他欺負你,你知道我有很多方法可以整到他哭著叫歐卡桑。」
「噗……」紀海藍忍不住被表哥逗笑。「不用啦,我跟他又沒有在談戀愛。」
「是這樣嗎?」上揚的語調流露出強烈質疑。「那你現在是在失魂落魄個什麼勁,難道他對你做了什麼很過分的事,還是說了什麼很過分的話?」
「不,剛好相反,是我對他說了不該說的話。」紀海藍嘆口氣,向表哥解釋她跟淺見時人鬧僵的原因。
听完,耿霽興味盎然地笑了。
「小藍,你知道一般的主雇關系,是不會雞婆到這種程度的嗎?」
「我知道錯了……」紀海藍低下頭。
耿霽伸手搔了搔她的發頂。
「好啦,不要這麼消沉,我不是要罵你。」耿霽收回大手,將車子右轉上大橋。「只是,你要不要再想想你為什麼會這麼消沉?不然表哥我在旁邊看得都快內傷了耶。」
「啊?為什麼會內傷?」紀海藍跟不上表哥總像來自外星球的思路。
「算了,當我沒說,先知總是孤獨的。」耿霽搖搖頭。「我的妹妹們怎麼一個比一個遲鈍啊,這哪來的基因……」
他們過橋不久後即轉進一條蜿蜒山路,在岔路口別墅小區所設的管制崗哨與住在小區里的紀家大伯取得聯絡後,就往女乃女乃休養的大伯家別墅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