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為什麼巴奈的媽媽會反對巴奈跟昭一爺爺在一起呢?
從林爺爺的敘述跟昭一爺爺日記里的記載,紀海藍實在找不到答案。
巴奈的媽媽是來自南勢阿美族的傳統大社娜荳蘭社,就她查到的史料,娜荳蘭社一直都跟日本當局保持著不錯的關系,而且凱茵本人也在日本人家幫佣,會這麼反對女兒跟日本人交往實在令人費解。
「疑點重重啊……唔!」紀海藍自言自語到一半,就被列車高速過彎的震動給打斷。
「紀小姐,你沒問題吧?」坐在她身旁,照例正以筆電處理公事的淺見時人淡淡的聲音傳來。
「喔,沒事沒事,我現在不會暈車了。」紀海藍回頭朝他一笑,內心有點暖。
是的,他們又在往花蓮的火車上了。
本來淺見時人說搭飛機就好,他不介意那個價差,只求平安舒適。但她覺得火車其實很方便,兩個小時就到了,還不必提早報到跟過安檢,在火車上可以看書或使用計算機,時間反而更好利用;再說火車站的交通位置也比機場方便,這樣加總一算並不會比飛機慢多少。在她一點一點分析給淺見時人听後,他終于勉強同意,讓她訂了跟第一次去花蓮時一樣的普悠瑪號。
其實,他是不希望她跟第一次一樣大暈車吧。
紀海藍眼光轉到自己腳上的帆布鞋。自從她腳受傷之後,之前搭配OL風打扮的淺跟鞋當然不能再穿,但穿球鞋來配實在違和感很重,在她正煩惱該怎麼穿搭時,就接到淺見時人的E-mail,跟她說之後的打扮舒適整齊就好,以不增加她的膝蓋負擔為原則,她從此恢復自己習慣的休閑穿衣風。
與淺見時人相處了近一個月,紀海藍開始明白他隱藏在冷淡面具後的體貼。
越是明白,就越是在意,在意他把自己禁錮在過去里。
自從知道他是雅憶姐的兒子之後,她就常忍不住猜想著他到底有一個怎樣的童年,才會型塑成現在的他,好幾次都差點要問出口。
她雖然是因為對「人的故事」有興趣才跑去念歷史,可是之前她有興趣的都是早就或快要進棺材的人,這是她第一次對跟自己同世代的人感興趣,連她自己都覺得有點反常。
是啊,真反常……是從上次他醉倒的那一次開始的嗎?不,也許是那個停電的晚上吧,又或是更早之前?
總之,心情在不知不覺間漸漸改變了。
他似乎也變了一點點,雖然還是冷冷淡淡,但已不再那麼拒人于千里之外。
紀海藍悄悄觀察他的穿著。
時序進入五月,台灣各地都熱了起來,他終于月兌下厚重的風衣,但依舊是一身筆挺黑西裝加上領帶規矩地系在頸上。
好啦,有進步,至少現在不能再叫他風衣男了。
「紀小姐,有什麼想說的話就直說。」終于受不了她的注視,淺見時人停下手邊擬到一半的台灣支社下半年度銷售企劃書轉頭看她。
「欸……」被抓包了,紀海藍只好趕快轉移話題︰「喔……那個,淺見先生,我們今天是跟馬耀大哥約在市區的日式料理店,不會有什麼您不習慣的東西出現,也不會灌您酒,您不用擔心。」
「我沒有說我擔心。」
淺見時人幾乎嘆氣。自從上次醉倒後,他在她心目中的形象好像變得異常嬌弱,這讓他非常無奈。
他早就下定決心,以後不管誰來勸酒,他都不會喝。
他不想再經歷一次那種無法控制,將自己赤luoluo暴露在他人面前的感覺。
雖然她跟他都很有默契地不再提那一晚的事,但當他隔天早上在家里茶幾上發現那杯沒喝完的蜂蜜綠茶時,就明白那一切不是他的夢境。
那一切都是真的,包括他想留下她的心情也是。
他上次談感情是六、七年前,還是學生時期的事,因為他先出社會而與對方的價值觀漸行漸遠,自然而然結束了,後來工作忙,他便沒再想過這方面的事。
他來台灣才將滿一個月,新工作很忙,再加上幫爺爺找人就已忙得人仰馬翻,上次偶然撞見那個好久不見的「母親」也搞得他有點煩躁……
總之,他還沒準備好讓自己再掉入一段感情,而且也討厭公私不分。
更重要的是,他沒打算談異國戀,他不想重蹈父親的覆轍。
綜上所述,他的結論是︰無視這份不知何時萌芽的心情,繼續維持現狀。
可是這個女人真的常常在考驗他忍耐的功力。
他早發現她有發呆時猛盯著人看的習慣,而這習慣最近有變本加厲的趨勢。
就算他再怎麼擅長擺出一副淡定的態度,一直被如此「熱切」的目光凝視著,他內心當然不可能平靜無波。
所以說,爺爺派他來台灣,根本是來修行的,從各種意義上來說都是。
想到等一下又要與那位愛亂認表妹的餐廳老板見面,也不知道過分熱情的他會不會又做出什麼令自己或令她困擾的事,淺見時人就覺得頭有點痛,只好勉力忍下嘆息,命令自己專注于面前的銷售企劃書。
「海藍小姐,好久不見啦,這里這里!」
兩人才剛踏出出租車,馬耀爽朗的聲音便中氣十足地傳來,他獨自站在只以日式拉門上一塊藍布低調標示店名的日式料理店門口。
「海藍小姐,我mama吃不慣日本料理,今天就沒帶他來,我們先進去吧。」
簡單的寒暄過後,馬耀領著兩人進了內裝相當具有日本風味的日式料理店,服務生帶他們坐進半開放式的包廂,送上茶水跟菜單。
點完餐,紀海藍起頭寒暄。「馬耀大哥,不好意思還要你放下餐廳的工作特地來市區一趟。」
「不會啦,我們做這行的,偶爾也是要四處觀摩一下。」馬耀環顧店內的裝潢一圈後,目光掃過淺見時人,最後一臉關切地落在紀海藍身上。「欸,你們上次回台北以後,日本人先生真的沒怎樣吧?他上次那樣醉倒真是嚇死我了。」
「還好啦,哈哈……」回想起當天淺見時人幼兒化的樣子,紀海藍忍不住笑出聲,發現鄰座的他正看著自己,才連忙拿起茶杯喝茶掩飾笑意。
「沒事就好,不然我原本有點擔心你一個女孩子會不會被他怎麼樣。」
「咳咳咳!」紀海藍一口茶差點噴出來,嗆得眼淚在眼眶亂轉。「怎麼可能啊咳……」
看著她鄰座的淺見時人面不改色以最快速度遞紙巾給她的樣子,馬耀揚起一抹耐人尋味的微笑,決定很善良地不要去戳破。
「喔對了,這是我帶我mama去申請的戶籍謄本復印件,不過上面好多日文,我有看沒有懂就是了。」馬耀從手邊的袋子拿出放在夾煉袋里的一迭戶籍謄本遞給紀海藍。「我還申請了光復後的,不曉得會不會有幫助,就當作給你參考。」
「馬耀大哥,謝、謝謝!」
終于止住嗆咳的紀海藍接過夾煉袋,馬上迫不及待地打開,抽出戶籍謄本復印件仔細閱讀。
「JIRO.RAKO,昭和十三年三月三日生,RAKO.DAWA,大正七年七月十日生,DAWA.TIPSO……」紀海藍將戶籍謄本姓名欄上的片假名念出聲,一邊在心里換算著吉洛跟其母拉珂的年紀。
「嗯,這個是吉洛爺爺,這個是他的媽媽拉珂,而這個是他的外婆達娃,這一份是吉洛爺爺出生後記錄的。」
紀海藍為馬耀解釋了手上拿的第一份戶籍謄本的人名與上面記載的記事內容後,抽出下一份繼續閱讀;她的指尖追著一個個以毛筆寫就的片假名人名與出生日期,發現自己的呼吸因為興奮而急促起來。
「這一份是比較早的記錄,應該會記載所有達娃孩子的數據。」
「真的嗎?戶政事務所的人說,我mama可以申請他媽媽那一輩兄弟姊妹的數據,那應該是這一份了。」馬耀關切地微微前傾上身。
「淺見先生,我們是不是找對方向,就看這一份記錄了呢。」
紀海藍向身旁的淺見時人一笑,見他微微點頭回應後,便將以訂書機裝訂的戶籍謄本翻到第二頁,映入眼簾的名字讓她瞬間睜大雙眼——
「KAING.DAWA,明治四十四年八月十二日生!」
明治四十四年是公元一九二年,換算到一九四四年盟軍第一次空襲時,這個凱茵就是三十三歲,而當時巴奈是十六歲,這表示凱茵是在十七歲時生巴奈,跟拉珂說凱茵十六歲私奔算起來正好時間相符……
「這個凱茵,應該是我們要找的那個巴奈的媽媽!」紀海藍掩不住興奮地跟淺見時人與馬耀各解釋了一遍她的結論。
「真的嗎!」馬耀興奮過度地伸手握住對座紀海藍剛放下戶籍謄本的雙手。
「嗯,馬耀大哥,真的是太感謝你了!」被難得有進展的喜悅淹沒的紀海藍,一時間並不覺得這姿勢有何不妥。
「紀小姐,服務生要上菜了。」淺見時人的表情跟平常看起來沒什麼不同,但聲音似乎比平常更沉了些。
馬耀先反應過來,立刻放開手。「啊炳哈,海藍小姐,不好意思,不知道為什麼,我听到也覺得很開心就……哈哈。」
「啊,沒關系啦……」看著服務生把三人點的定食套餐送上桌,紀海藍才發現氣氛好像有點微妙。
紀海藍看著淺見時人以非常標準的持筷姿勢夾起放在小缽里的玉子燒默默吃起來,連平常一貫會說的「我開動了」都省略,才確定他是真的心情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