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笨的腦袋,其來有自。
所謂「用進廢退」,他的笨,其實是長期不動腦造成的,用則進化,不用當然就退化了嘛。
前不久,「趕盡殺絕」才剛殺青,經紀公司便要他馬不停蹄地投人電影、寫真集、還有廣告的拍攝;他知道之後直嚷著罷工,可最後還是乖乖地配合,因為爭取權益太過麻煩。
演戲也是。要他動腦思考或用心感受簡直比登天還難,因此只要踫到內心戲就完了。
「任帥,演戲不能台詞念完了事,要有feelings,知道吧?」
「我英文很破,不懂何謂畢淋濕。」
「既然是父子相認,表示之前並不知情,所以應該先震驚、接著激動,最後再百感交集,懂嗎?」
「編劇夫人,你高估我了,沒學過川劇怎會瞬間變臉?」
「勝天,你看過人間情、金錢世家、藍色霹靂火……這些狗血劇吧,照著演就對了,保證賺人熱淚。」
「你是叫我又喊又叫?對不起,歇斯底里不是我的死呆鵝。」
「兒子啊,來我懷里體會一下父親的溫度,感覺就來了。」
「惡!」
偉來周日劇「離我遠一點」的拍攝已近尾聲,只剩一場案子相認的戲,無奈這場戲一拍再拍,感覺就是不對。
眼見遲遲無法殺青,大筆銀子跟著燒掉,制作公司急得跳腳,于是導演、編劇、制作人,甚至演父親的男演員都輪番上陣。
可惜上陣又下陣,無功而返,因為他根本不投人。
最後,小冰出馬了。
「天哥,這場戲拍三天了,再拖下去……」
「我也不想啊,可是怎麼演導演都不滿意,有什麼辦法?」
「那你就照他們說的試試嘛。」
「我有啊,問題是演出來又說不是他們要的樣子,存心挑我毛病。」
他把長腳蹺到椅凳上抖啊抖的,完全不當一回事。小冰看到他這副模樣,也沒轍了。
因為必須隨時待命,她一直坐在旁邊玩手機游戲,但那些對話吵得她不能專心,白白丟掉一堆分數。終于,她受夠了。
「演不出來,叫他們改劇本就是。」
「誰說我演不出來?」
「那你演啊,也不想想把整個劇組晾在這里三天的人是誰!」
他被激怒了。「你怎麼不去怪編劇,日子過得好好的,干嘛一定要父子相認?」
「你這話很奇怪,人生父母養,誰不想要有個爸?」
「我。」
「什麼意思?」
「爸有屁用!成天不見人影,只有在賭輸了後回家要錢,或找出氣筒的時候才會出現,這種老爸你會想要嗎?」
「你說的……」
「就是我那賭鬼老爸啦,怎樣!」他激動地放下雙腳。
「那他……人呢?」
「死了,我八歲的時候。」他假笑兩聲,「老天有眼,人間少了個禍害,我們家也終于可以平靜。」
因為意外,她失聲了。
「可惜沒多久,我媽也生病去世了。一個女人養兩個小孩,還要隨時填補賭場的無底洞,不累出病來才怪。」
她不敢看他,只好盯著手機屏幕上的五彩泡泡不斷地升起又降落。
「可憐她沒享過一天清福,連兒子成為大明星的風光也看不到。」他故做輕松,「要是她還在,我一定給她買十;帝寶、請十個佣人、每天吃十個大隻果,她最愛吃隻果,可是都舍不得買……」
他哽住,就此沉默不語。
這時候,她覺得應該找些有水平的話來安慰他,于是她說——
「你爸是個混蛋。」
「說得好。哈,那個混蛋活著的時候,我常想他為什麼不去死;他死之後,我又想他為什麼不早點死。」他嘲諷地笑了,「我這個兒子也很混蛋吧!」
這樣的他,讓她不知該說什麼才好,于是兩人便悶聲坐著。
突然間,她問︰「如果,呃,我是說如果,你爸出現在你面前,求你原諒他過去的混蛋行為,你會怎樣?」
「無聊,人都死了。」
「說說看嘛,又不會少塊肉。」她催他。
掙扎過後,他開口了。
「其實我也想過,而且不止一次,」他垂下眼瞼,注視著自己的膝蓋,「如果有一天,他突然跑來求我原諒他接納他,我會怎麼說。」
轉過頭,她看到一張陌生的臉,那是沒了平時的吊兒啷當、正壓抑著情緒的他。
他的聲音低沉難辨,她朝他貼近些,感覺到他身體的微微顫抖。
「去死吧!在你那樣對待媽、對待我們姊弟之後,你還有臉請求我的原諒?別妄想了,我一輩子都不會原諒你,更不會喊你一聲爸爸。」
她吸吸鼻子,對小冰使了個眼色,然後抬起他的臉,開始這三天來第
三十八次補妝,希望也是最後一次。
補妝完畢,她拍拍他抑郁糾結的臉。
「去吧,去告訴你老爸,他有多混蛋。」
「我不……」
不顧他的反對,她將他推向已各就各位的聚光燈底下,雖然殘忍,但此時不把握更待何時。
倉皇失措的他,內心仍余波蕩漾,當看到男演員朝他走來,直覺擺出防衛的姿態。
「兒子啊,是我。」
他先是錯愕,隨即在領悟對方的身分之後,臉上立刻顯現嫌惡與鄙夷。
男演員往前兩步,作勢要抱他,他慌忙倒退,並舉手阻止對方繼續前進。
「別過來!」
「我是爸爸,你不記得我了嗎?」
「走開!我沒有你這種混蛋父親!」他緊握雙拳。
「我對不起你。」
「對不起?對不起?」看著對方的侮恨交加,他的嘴角浮現嘲弄,眼眶卻紅了。「去死吧!在你那樣對待媽、對待我之後,你還有臉請求我的原諒?」
「我知道我不值得原諒,但我已行將就木,死前最大的願望就是听你喊我一聲……」
「閉嘴!你憑什麼要我喊你爸爸?!憑你對我和媽的不聞不問?!還是憑你對我們的拳打腳踢?!」
在對方的無言以對中,他爆發了︰「你知道嗎?!為了給我飯吃讓我上學,媽白天兼三份工作,半夜還去撿保特瓶。我在學校受盡嘲笑卻無法反駁,因為連我都不齒你這個父親!還有,拜你那永無止盡的賭債所賜,我們母子倆過著朝不保夕、居無定所的日子,有一次討債的流氓威脅要砍掉我一只手,嚇得媽帶著我連夜逃跑……」
眼淚潰決了,順著臉頰滑落,他舉起胳臂抹掉,沖向前揪住案親的衣領——「你把我們害得這麼淒慘!現在居然有臉求我原諒你接納你?!憑什麼?!你他媽的憑什麼?!」
他掄起拳頭揮過去,卻在中途硬生生煞住,轉而朝牆面猛捶。
父親一把抱住他,老淚縱橫。
「兒子,你打我好了,不要傷害自己。」
他不斷地掙扎,最後力氣用盡,倒在父親的懷里嗚咽︰「你走開!我一輩子都不會原諒你,你走開……」
鏡頭拉遠,最後在父子倆聲淚俱下的畫面中定格。
OK!
戲殺青了,終于。
然而,每個人仍沉溺于父子相認的感人畫面,當導演再一次叫喊,是他最先有了動靜。
他掙開「父親」,深受打擊地垂著臉駝著背、全身虛月兌地走出聚光圈。回到休息區,踢開地上的障礙物,把自己摔向躺椅,順手抓起椅背上的外套罩住頭臉,就此無聲無息。
「天哥,你實在太……」小冰湊上來,正想贊揚他演技大發,卻被她制止。
「不想找死,就別提。」
小冰機靈地看了眼埋在外套底下的他,吐了吐舌頭,小聲地說︰「我說小妹,你是怎麼辦到的?從來沒見過天哥這麼有爆發力……」
「找死,叫你別提。」她用指頭戳著小冰的肚子。
「唉喲,問一下會死啊。」小冰撫著痛處,「咦?你感冒了哦?怎麼鼻音這麼重?」
「干你屁事。」
她走了開去,沒兩步又折回來,輕輕掀起他外套的一角,把剛才用了半包的紙手帕丟進去。
同是天涯淪落人呵,沒想到他們竟又多了個共同點。只不過,她比他幸福多了。
「好幸福喔,小妹,听說你下班都有進口車來接耶,誰呀?」八卦大隊竭盡所能地挖著。
她懶得響應,繼續低頭玩手機,于是焦點瞬間轉移了。
「哇塞,iPhone6耶,台灣不是還沒開賣嗎?」
「美國買的。」
「小妹,你真有辦法,手機、包包、衣服全是名牌,好有錢喔。」
「不是我買的。」
「那就是送的嘍,誰呀這麼大方?」八卦大隊七嘴八舌,「是不是坐著司機開的進□車來接你下班的那個男的?」
「嗯。」
「那男的是你爸?」
「不是。」
「那他干嘛買名牌給你?莫非你們是那種,呃,包養之類的關系?」
「嗯。」
她起身避到洗手間去,毫不在乎八卦已如星火燎原般蔓延整個劇組,很快便人盡皆知了。
這晚是「離我遠一點」的殺青宴,電視公司大手筆包下東區這家有名的夜店,整個劇組打算在這里徹夜狂歡。
從來不參加的場合,她參加了,不是因為包括導演、制作人、編劇等的所有人都來勸,而是因為男主角撂話了——
「你不去,我也不去。」
「有病。」
「戲是因為你才殺青的。」
「演戲的是你。」
「OK,戲是因為我們兩個才殺青的,所以你不去,我也不去。」
「你真的有病!」
所以,她參加了,然後一肚子氣。
她懷疑他根本不安好心,為了報復她的多所得罪,故意以同進退為名,把不喝酒又孤僻自閉的她拐來這種鬼地方,無聊到想撞牆也就算了,還被八卦大隊逼供。
「各位,帶著酒杯集合嘍!」攝影師大哥吆喝著,「為了紀念這歷史性的一刻,咱們拍張大合照。」
一呼眾諾,大伙紛紛聚集。
「『離我遠一點』的俊男美女們,請不要離我太遠。」笑聲中,攝影師大哥指著他面前已經清空的區域,「快點,排排站。」
她腳底抹油打算開溜,卻被人眼捷手快地揪了回來。
「小妹站最前面,好,就那兒。」攝影大哥左喬右喬,「舉杯,say cheers!」
「Cheers!」
嚓,按下快門。
看到攝影師比了個OK的手勢,大伙開心地繼續縱酒狂歡,瞬間爆發的喧鬧以及駐唱歌手的嘶吼,轟得她的太陽穴隱隱作痛,再不離開,恐怕腦殼就要被炸裂了。
她跑到外頭call司機來接她。她雖然長相安全,但難保不會有人饑不擇食。
打完手機後,她在店門口等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