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曦,你理智一點,如果因為失戀就同情他,全台灣每天不知道有多少男人需要被同情,還有那些總是被發好人卡的男人怎麼辦?你普渡眾生也不是這種方法,太危險了。」黃逸伶一百個不認同。
「我什麼也沒有做啊,只是把他帶回家,讓他借住一晚而已。第一時間我也曾試圖想要聯絡他的家人或朋友,是真的無計可施了,我才帶他回家的。」
她才沒有逸伶說的那麼夸張,要普渡眾生?她知道自己還沒那能耐。又或者,她其實是很懊惱的,懊惱自己在看見他的幽暗心情,卻什麼都不能做,她討厭當下束手無策的自己。
「重點是,你是花樣年華又獨居的單身女孩,想想你的安全好嗎?」
「逸伶,他看起來很憂傷。」
憂傷只是眾多因素的其中之一,路芸曦沒說出口的是,她強烈感受到宋藍澤藏在心里的孤寂,一如她這一年來的踽踽獨行。認真來說,是這樣的情感認同,讓她作出收留他的決定。
「就算他再憂傷也輪不到你出面,台北市里還有一種東西叫作警察局,你大可以請人民保母收容他。」
「我——」算了。
逸伶太保護她了,以至于總是無法明白她話里的深沉涵意。她知道自己說服不了逸伶,只好像過去的每一次那樣,乖乖的閉起嘴巴,像個犯錯的小孩子安靜听訓。
「所以現在他人呢?拍拍**走了嗎?」
「或許吧!」路芸曦說得避重就輕、模稜兩可,因為,她壓根不確定,宋藍澤是不是已經離開。
「什麼或許不或許的,你不要跟我說,你沒有親眼看著他滾出你家大門。」
「我當時滿腦子趕著要來上課,哪有時間注意這些。」
「你這天殺的大白痴,你怎麼沒有趁著出門的時候,順理成章的一腳把他踹出去?難不成,你真想把他當寵物養在家里?信不信,搞不好等你回家,屋子已經被人搬個精光了。」
「我家里沒什麼值錢的東西。」她低低反駁。
「這年頭沒人規定小偷只能搬金條跟鑽石,鐵門、鐵窗、水表都有人偷了,那些家電用品湊合著賣,也可以加減換點現金吃頓飯。」黃逸伶嚴重懷疑,這個路芸曦到底是怎麼平安活到現在的?
「不行,這樣太危險了,我們馬上報警。」她當機立斷,「不需要這麼勞師動眾的吧?」路芸曦可不希望因為自己的關系,牽累了宋藍澤。被愛情遺棄的他,夠可憐了。
「難不成你要等房子不見了才要來痛哭流涕嗎?」
「也不是……」她不知道該怎麼說明現在的心情。
逸伶說的都沒有錯,可是她心里卻還是冒出了小叛逆,那是從潛意識里傳遞而來的一種情緒——她,很想要留下他,如果他無處可去的話。天啊,她該不會是真的想留下宋藍澤吧!
當這個念頭一起,她自己也嚇了一跳。
「這也不是那也不是,你到底是怎樣?」黃逸伶耐心盡失。
她鼓起勇氣試探,「逸伶,如果我說,我覺得留下他也沒什麼大不了的,說不定,我們還可以互相陪伴……」
沒等她說完,黃逸伶快刀斬亂麻的打斷她荒謬的念頭一一
「誰都可以陪你,就是來路不明的人不行!倘若你想要有人跟你作伴,我們每個人都很樂意陪你殺掉每一分秒的無聊,你異想天開的擺個陌生人在家,根本是大錯特錯!養只小狽都還比較實際。」黃逸伶恨不得剖開路芸曦的腦袋,好好透析一下這家伙的腦組織到底還是不是正常的。
「可是……」也許,她需要的是個對她過往一無所知的陌生人。
「別再可是了,我們什麼也別爭論,總之待會下課後阿邦會來接我,我們兩個陪你回家。如果那個男人走了,事情就皆大歡喜,如果他還不走,我就讓阿邦幫忙把人踢出去。你什麼都不用怕!」拍拍路嘗曦的肩膀,她豪氣干雲的說。
「怕?」路芸曦歪頭認真的想了想。
她怕嗎?答案是否定的。如果怕,她當下就不會那麼做了。
相反的,正因為屋子里突然多了個人,昨晚,她睡得很好。
整整一年來。她被那些夜夜揮之不去的寂寞、孤寂折磨得輾轉反側,總是在好不容易睡去的時候又會被突然驚醒,睡眠品質槽透了。
可是昨天不一樣。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屋里多了一人,打從她躺上床開始,那些負面情緒都沒有來騷擾她,她難得睡了一場空前好覺,早上醒來發覺,以前失眠的種種癥狀全都不藥而愈,她開心都來不及,又怎麼會怕呢?
真要說怕,她不怕宋藍澤,怕的是獨處的夜晚。
她知道,在外人的眼里,經歷人生重大變故的自己跟事發之前一樣有著粗神經的樂觀豁達,就連逸伶都以為她早已經走出那段陰霾,積極面對新人生了。
捫心自問,真的是那樣嗎?
她自己心里很清楚,那不過是一場經過自我催眠的完美偽裝,其實,早在意外發生的當下,她心里就劃下一道永遠無法抹滅的傷疤了。
她不自覺的舉起手,撫向藏在衣服底下的那道傷疤,頓時,記憶如潮水般涌來——
那天的黑雲宛若大軍壓境,將天色染得陰沉,一場滂沱雨勢無預警的襲來,讓原本就困難重重的救援更添狼狽。
雙向的車道上,拉起了長長的封鎖線,首當其沖的休旅車被肇事的聯結車蠻橫的壓往,車體嚴重扭曲變形,無可避免的追撞更是綿延了好幾十公尺。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跟生命拔河的急救行動還在如火如荼的進行著,空氣里彌漫著濃烈的凝肅氣味。
路芸曦是第一個被救出來的。
耳邊鬧烘烘的一片,她根本听不清楚那些人說了什麼,直到她被抬上擔架,火速朝待命的救護車推送過去,傷痕累累的她勉強睜開雙眸,這才意識到情況有多糟。
不,別這麼殘忍,爸爸、媽媽還有新婚的兄嫂都在車里頭,拜托,救救他們!
幽哀的目光不敢置信的凝望已成廢鐵的休旅車,濃烈的酸楚像利刺似的梗痛了她的喉嚨,逼出了她的嗚咽與眼淚。
還有什麼比眼睜睜的看著這一切,還要叫人心碎?
她痛恨自己的束手無策,只好卑微的泣求上天垂憐。
然而結局卻是殘忍的,她成了獨活的幸存者。
車禍,讓路芸曦一夕之間失去了摯愛的家人,對她來說,痛的不是身體上的傷,而是埋在心里的深沉遺憾,那是窮盡所有也挽回不了的憾恨。
看了大半年的心理醫生,情況仍然末見好轉,她不忍逸伶繼續替他擔心,只好把這些絕望,技巧性的掩飾在開朗的笑容下,好留待一個人的夜深人靜,默默品嘗著思念的煎熬。
她藏得好辛苦,被孤寂撕扯的痛,得用多大的意志力忍耐著?有時候忍到覺得自己快忍不下去時,她真的很想要有個人陪。
「事情就這樣決定,我們待會就去你家。」
「我待會下課後還要到公司加班。」
「無所謂,你去加班,我跟阿邦去處理就好。」
逸伶過于執拗的善意,有時候還真讓路芸曦頭痛,無計可施,她只好低頭示弱,「我馬上打電話回去,讓管理員通知他快快離去,敢逗留不走,就馬上報警伺候。」
「你真的會這樣做?」
「當然,我保證。」她盡可能的讓自己的態度看起來很篤定。
「謝天謝地,這才是理智的決定。」黃逸伶贊許的拍拍她的肩膀。
「我們可以去上課了嗎?」
「當然。」黃逸伶總算息怒。
路芸曦推著好友走進瑜珈教室,結束關于宋藍澤的爭執。
吐司焦黑的災情有點慘重。
路芸曦走後,宋藍澤一個人安靜的坐在位子上,專心的剔除吐司焦黑的部分。不消須臾,米白色的瓷盤上堆了不少黑色的碎塊,而手中的吐司已是所剩無幾了。
雖然感念她的好心腸,不過平心而論,她的廚藝顯然是有待加強!
宋藍澤淺淺的勾動了嘴角,露出了一抹幾不可見的弧度。
大醉一場後,此刻心情比起昨天的憤怒,明顯平靜不少。
現在細細回想起來,其實許蕾蒂的移情別戀也不是完全沒有征兆,是他太疏忽,又或者說他太自信了,才會讓事情走到這個地步。
和許蕾蒂幾個月的愛情稱不上轟轟烈烈,乍看,許蕾蒂好像愛得投入,可他自認態度專一認真,以為真正的情感就是給予對方一個安穩的生活,所以盡避辛苦,他還是天天加班加得毫無怨尤。
許蕾蒂不是沒有抱怨過他的冷淡,甚至,還指控他根本不懂如何去愛一個敏感縴細的女人。
他包容她的情緒,用理智的方式表達他自己所認定的情感,卻疏忽了在她越來越密集的不平抱怨里,彼此的關系早已一點一滴的消磨殆盡。只是,他真的萬萬沒想到她會在答應求婚後的一個禮拜,回過頭來送給他一顆移情別戀的酸澀果子,叫他吞也不是,吐也不是,卡在喉嚨難受萬分。
她可以不愛,但不應該劈了腿後,才又回過頭來指責他不懂愛。
與其說失去她讓他傷心,還不如說是被擺了一道的背叛讓他憤怒。
他們果然是不合適的,許蕾蒂喜歡奢華的人生、喧鬧的派對,他卻鐘情低調的平靜,這樣的懸殊除了放手,好像也無計可施。畢竟,人家新歡都帶到他面前了,他還要固執的留下她嗎?
雖然愛情本來就帶有征服的味道,但是,把事情搞得不可收拾的難堪並不是他宋藍澤的處世原則。
還是會失落,但是他相信那只是暫時的,因為時間會沖淡一切。
都結束了。他不知道許蕾蒂的新選擇是好還是壞,他只知道他會讓自己的未來變得更好。
停止回憶,把剩下的吐司胡亂的塞進嘴巴,又苦又甜的滋味很適合他現在復雜的心情。
至于面前的這杯可可……
對于不嗜甜食的宋藍澤來說,實在是太甜了,偏偏路芸曦陶醉啜飲的模樣又太叫人向往,讓他明知自己不愛,卻還是破天荒的張開嘴巴,把這原屬于婦幼族群的飲品喝得涓滴不剩。
他回味殘留口中的余韻,「……好像也沒那麼難喝。」
然後他起身,把使用過的餐具收進了廚房。
雖然路芸曦交代他就這麼擱著就好,他還是忍不住扭開了洗碗槽前的水龍頭,將每個杯盤都洗滌干淨。
嘩啦嘩啦的水流,幫助了他穩定情緒,思索自己的下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