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短田坡在都護府西方十里一座小山的斜坡上,戰前原是供人耕種的梯田。
尹兆麟在黑夜里不管不顧地策馬飛馳,跑在其他人前面,一盞茶的工夫就到了。
他趕到時,皇後身邊的侍衛已經倒下了三個,其他人將皇後圍在中間,努力地保護著。
情勢危急,他趕忙拔劍加入戰局,一邊保護皇後,一邊拖延時間。但打斗間,他感覺有些不對勁,這些刺客確實武功高強,卻不知為何下手不如以往的刺客陰狠。
待到李爵領著一隊衛兵前來包圍時,那幾名刺客對視一眼,竟然帶著負傷的同伴迅速撤離。
尹兆麟來不及多想,萬分愧疚地跪下。「臣有罪,臣救駕來遲,還望娘娘責罰。」
一向鎮定冷靜,在他面前從不慌亂的劉素欣在安全無慮時竟哭了起來,一下子撲到尹兆麟懷中,緊緊抱著她,抽泣道︰「你沒來,我好害怕……說好要來的,你為何失約?我好怕……」
她不再自稱本宮,完全像是個被嚇壞的小女孩在尋求安慰,嘴里喃喃著,訴說自己的委屈與等待。似乎不只這次,還有那種他內心知曉但無法明說的等待……
听她這麼說,尹兆麟心中更加羞愧,也似乎看到了那些年,兩小無猜的日子。
現下,四周的侍衛除了李爵早已被打發走,盡避知道這樣做于禮不合,他還是將手放到她背上,任由她抱著,安慰道︰「抱歉,我應該早點來的……不過現在都沒事了,別怕,有我在……」
自她成為皇後之後,這是頭一次,他沒有用「微臣」與「娘娘」來稱呼彼此,無意間拉近了彼此的距離。
吐出胸口的郁結之氣,他慶幸自己來得還算及時。本來還想繼續安慰她,卻在不經意間抬頭,看到不遠處一只小小的燈籠。柔和的燈光在黑夜中卻異常明亮,讓他可以清楚的看到燈籠後面主人那一張慘白的小臉兒;更看到一雙大眼兒里蓄滿了淚水,紅唇被用力地咬著,幾乎腫了起來。
「靈兒?!」驀然明白,自己的行為被她誤解,尹兆麟慌亂地開口,卻見到趙靈兒轉身就跑。
「送皇後回府!」尹兆麟將仍在哭泣的劉素欣交給李爵,便匆匆忙忙地追過去。
「這位帥夫人,可真是不能小覷呢。」劉素欣抹去臉上的淚水,神情冷然道。
「是,小的也覺得此人來歷不淺。是否要提防?」
「不用了,本宮已經知道她是何方神聖了。」劉素欣自信的笑笑,「今夜的目的算是達到了。走吧,回府。」
這麼黑的天,這里的地勢又如此不平,萬一那些刺客去而復返,那靈兒不會……不敢多想,尹兆麟加快了尋找,然而饒是目力精湛的他,卻總也找不到那一抹本該十分顯眼的明亮,心中更加慌亂。
直到听力敏銳的他在慌神之際听到一聲微弱的抽泣,就在路旁的草叢中!
他飛奔過去,果然看到坐在地上的趙靈兒,小臉上淚跡斑斑,燈籠都不知道被扔到了哪里。
「靈兒!」
他心急地將人抱起,卻听到她痛呼︰「好痛!」
尹兆麟急忙月兌下她的鞋襪,發現腳踝處有些紅腫。「是不是扭到腳了?別哭,咱們回去,過會兒找大夫看了,就不疼了。」他打橫將人抱起,往回走。
「嗚嗚……你騙了我……」在他懷里泣不成聲的小女人,終于把隱忍多時的脾氣發泄出來,「我要離開這里……我要回家……」
尹兆麟听得心疼不已。他不想見她不開心,在他看來,她一直是活潑開朗的,或許在遇到他之前也是如此。但自從她來這里找他後,就一日比一日消沉。
而事實就是他的所作所為讓她再也沒有了自信,再也開心不起來,也沒有了對彼此的信心,急于回到那個安逸的小屋,躲起來獨自舌忝舐傷口。
他想解釋,他抱著劉素欣的時候完全沒有非分之想,純粹是想安慰受到驚嚇的她,但靈兒會信嗎?
換個角度想,就算是他,也不能被自己這種蹩腳的理由說服。
所以他放任她哭著,只是無聲的安撫她,思索著該怎麼樣重新建立起她的自信,彌補她心中的傷痕。
若是東榮決定停戰,那他也不打算以一己之力改變什麼,到那時候,他就帶靈兒回到那青山綠水之處,過兩人的安生日子去。
第二日下午,尹兆麟被皇後找去處理些公事,臨走前還好好安慰了趙靈兒,說這次去便是要做個了斷;承諾明日就帶她回家,回到他們共同的小窩,一起簡簡單單地生活,再也不理會這些煩人的瑣事。
既然東榮主和,便已不再需要他,那他也不願意再留在這里讓她傷心。
趙靈兒躺在床上,目不轉楮地看著床頂的帳子,似是在思索什麼。
突然間,一顆裹著紙條的石頭從窗外以內力射入,恰巧扔到床上。
趙靈兒漫不經心地撿起,打開紙條,見到上面草草寫了幾字︰京城急令,速回!
看完後,她眸心迸出冷光,嘴角扯上一抹冷笑。
將紙條用火折子點燃,直到它燒為灰煙,趙靈兒才甩甩手,思考著︰這麼快就按捺不住了嗎?這下可真是有意思了。
這戲,似乎不用演下去了。
夜幕降臨,都護府安靜得有些不同尋常,東院內一向把守嚴密的衛兵此時此刻都不知去了哪里。
一抹黑影輕盈地躍上屋頂,輕手輕腳地行走在屋頂上。待找到自己要找的屋子後,才將瓦片掀開,窺視著里面的一切。
見尹兆麟正在向某個士兵交代些什麼,那黑影放下屋瓦,提起身就要跳下,卻听到一聲大喝︰「站住!」
與此同時,一股劍氣已逼至臉龐。
李爵將手中的劍用力而快速地刺去,卻被對方靈巧地躲過。
本以為就那般算了,卻不想黑衣人更加迅速地欺身上來,揚掌帶著內力狠狠襲向他,幾乎要將他的五髒六腑拍碎!
「哇——」口中吐出大量血,李爵終是站不住的從屋頂上滾落,重重跌到地上。
那抹黑影隨之落下,冷眼看著倒地吐血不止直至昏迷的李爵,轉身想離開,卻被四周涌出的衛兵團團包圍。
衛兵手中的火把將都護府照得通亮,庭院中再無一處陰影。
似乎這樣的場景,以前也發生過一次……
「不要動!你已經被包圍了,快快束手就擒!」
黑衣人緩緩看了看四周,似乎是「識時務者為俊杰」,考慮到自己突破不了這重圍,便老老實實站在原地。
兩名士兵謹慎地走上來,有了李爵的前車之監,不管是他倆還是圍成圈的其他人,都不敢掉以輕心。
但黑衣人就輕易被那兩個士兵捆住,順從得令人起疑。又有兩個人快速跑上來,將奄奄一息的李爵抬走。
「將人帶進來。」婉轉的女聲從書房中傳出,黑衣人隨即被帶入。
室內上座,是嘴角噙著神秘微笑、深藏不露的皇後娘娘;右下座是臉色冷峻,神色不善的尹兆麟;而他在下面,則是神采奕奕,暗藏幸災樂禍的牟晴川。
「瞧瞧這是誰啊?」劉素欣揚手,便有侍衛上前用力揭下黑衣人的蒙面布,露出那張十分普通的臉。
「趙靈兒,『百芳閣』殺手之一。」劉素欣興致盎然地說出她的身分,一臉戲譫。「你隱藏的功夫實在比這張臉要俊俏多了,讓本宮大為欽佩呀!」
「皇後娘娘所說我句句不懂。」趙靈兒坦然地直視劉素欣,完全沒有初見她時的那種唯唯諾諾。
「哦?」劉素欣輕笑,似是也沒打算她會立時招供,逕自問道︰「那趙姑娘為何在這種時候飛身上屋,偷听我東榮機密,還打傷了李爵?」
趙靈兒不語。但她的沉默讓尹兆麟緊緊握起了拳頭。
牟晴川譏誚地開口︰「說不出話來了?還是皇後娘娘英明,想出了這招『引蛇出洞』,將你這蛇蠍女子引了出來。老實告訴你吧,今下午那張紙條,根本就不是你們的閣主,而是我們的人放出的。如果不這樣,怕是你的奸計就要得逞了。」
「我的奸計?」趙靈兒冷笑一聲,「願聞其詳。」
劉素欣為她現下的冷靜感到一絲訝異,但內心認為她只是在故作鎮定。轉身看向臉色鐵青的尹兆麟,她開口道︰「半年多前,你在泯江邊偶遇尹元帥,便已將目標鎖在他身上。你用盡手段與尹元帥糾纏不清,為的就是引起他的注意,企圖讓元帥放松警戒,對你完全信任。
「而你的手段果真高明,讓元帥深陷情網,不知你真實身分,還以為你是單純的女子好心護著你。後來你見元帥難舍國事,便以退為進,欲擒故縱。先是故作深明大義讓元帥離去,你則在暗中跟隨,趁機混進都護府中,引發將軍憐惜。從此你就名正言順地留在都護府中,達到窺探我東榮軍事機密的第一步,也好為北辰軍事部通風報信。
「昨日你見本宮前來,生怕本宮壞了你的好事,竟然妄動殺意,將本宮的行蹤告訴你的上司,于是便有了短田坡行刺一事。而本宮在來之前就對你多有懷疑,因為你的出現太過蹊蹺,所以故意在你面前說出與尹元帥的見面地點,也是為了『打草驚蛇』。昨晚你也果真證實了本宮的猜疑,現下更是暴露了自己的身分。」
听她一口氣說了這麼多,趙靈兒仍是面不改色。「誠如娘娘所說,若我真是一開始就包藏禍心,那日我在泯江畔,又何故救了中毒的尹元帥?」她那氣勢大有與皇後分庭抗禮的意思,還帶了一絲嘲諷。「這幾日我倆更是形影不離,要害他更是輕而易舉。若是一劍殺了他,豈不省事?要知道若是他死了,我北辰可就少了一大阻礙。」
劉素欣臉色一變,心中發酸。不可否認的,她十分嫉妒眼前這個女人。不僅僅是因為一向謹慎的尹兆麟竟然輕易相信了她,百般呵護,還因為尹兆麟竟然為了她,當著眾人的面跟她起沖突。
「大膽狂徒!」牟晴川見皇後默不作聲,生怕被趙靈兒的氣勢壓下去,趕忙開口道︰「你利用元帥的憐憫來達到你不可告人的目的,已是死罪一條。現已被捕,竟然還巧舌如簧,不肯據實招認,真是死不足惜!」
「你又是如何得知元帥對我只是憐憫呢?」趙靈兒眨眼,瞟向一旁一直不說話的尹兆麟,眸中有一抹頑皮與嫵媚,完全不似平日的單純。
尹兆麟深吸一口氣,以此掩飾內心的疼痛。現在這個樣子的趙靈兒,他根本不曾見過。
他……真的錯了嗎?趙靈兒根本不是單純的女子,反而是個心機深沉的女人?他迷惘著,心頭紛亂,理不出一絲頭緒。
「哼!你懼怕的不是尹元帥,而是我東榮的勢力。」甩開心頭一晃而過的堵塞情緒,劉素欣開口,神色頗為驕傲。「你們知曉,就算是殺了尹元帥,我東榮也會有大批人才接任尹元帥的位置,故而派你來臥底,好竊取我東榮的情報。」
趙靈兒聞言,眼中閃出一抹冷光,「是嗎?在你們看來,這位尹元帥是可以替代的嗎?他只是一顆棋子嗎?至少在我心中,他不是,他是獨一無二的存在……」
尹兆麟渾身一顫,一顆心幾乎就要為她的話動容。他拼命壓抑想看向那雙清澈眼楮的沖動,壓抑自己的心軟。
現在,他不敢再相信她了……
「巧言令色!」牟晴川厲聲喝斥,「你還敢在此蠱惑元帥!恐怕你們北辰打算的就是從內部挑撥離間,好讓元帥離開我東榮,以此削弱我們的戰斗力!
元帥,你不要听她亂說,還是盡早將人拖下去,斬首示眾!」
劉素欣坐回主位,捧起茶杯,涼涼地問道︰「尹元帥可還有什麼話說?」
「你真是……『百芳閣』的人?」尹兆麟直直看向前方,不再分神看她一眼。他的表情已經恢復平靜,只有放在膝上緊握的兩手表明此刻他異常緊張,心中更是天人交戰。
空氣中有一股沉重的沉默。
好一會兒,他才听趙靈兒說道︰「是。」
僅那一個字,便在剎那間讓他心碎。
她……到底還是親口承認了……承認了她的身分,承認了她別有用心的潛入到他身邊,利用了他的感情……
強忍住那撕心裂肺的疼與怒,尹兆麟一字一頓地說道︰「一切,听憑娘娘發落。」
現下一切都明了了。
那些曾經一閃而過的疑點頓時涌入腦海,也讓他找到了解答。
為何她孤身一人,卻能平安無事;為何那群殺手不曾傷害她;為何她是個與世隔絕的普通人,卻知道如何寫出一筆流利字體;為何她明明離開了,卻要再來找他;為何那日在短田坡,他到了不多時她便也到了……一切都因為她是北辰的刺客……
可她怎能如此對他?他一心向著她、疼著她,甚至為了她,動了放棄戰爭的念頭!他在她面前一直是最真的自己,還在皇後面前袒護她……難道他所做的一切都不能打動她一絲一毫嗎?
他好想抓住她的肩膀,大聲詢問她到底將他的人、他的心置于何處?她到底是有多麼鐵石心腸,才能將他的一番心意任意踐踏?難道這段時日來的生活,全都是她為了達成目的而做出的假象?她曾說過的想念他,她的單純,難道都是一種陷阱?但現下問出來,得到的反而會是對他一相情願的嘲諷吧。
劉素欣笑了,像一個勝利者,以高傲的姿態睨著趙靈兒︰「將人押下去!明日午時,本宮便要用她的鮮血祭祀我東榮將士,以儆效尤!」
幾個士兵听令,將人押走。
「這樣的計策,真是太拙劣了。」臨出門口前,趙靈兒頓住腳步,似是在嘲笑。
尹兆麟猛然抬頭,看到的是一張冰冷的臉,一點表情也沒有,似是看穿了一切的無欲無求,眸子里一派的單純,單純到除了心死再無其他。
胸口不知為何又是一陣疼痛,尹兆麟來不及問她到底是什麼意思,她已經被押了下去。
難道她早就知道這是他們的計謀?
不,應該不可能。這計劃今天下午劉素欣才告訴他,盡避他不相信趙靈兒是個細作。劉素欣是個心思縝密的女子,這個計謀應該沒有疏漏才對,但此刻他心中如有一團亂麻,堵得他心頭發慌。
「尹元帥,以後可不要再輕易相信他人了,須知『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哪。」劉素欣別有深意地笑笑,便招來王公公攙扶自己回去。
「爺!」
尹兆麟什麼都無法思考,腦子里一片空白。似是用盡了所有的力氣才讓自己站起來,他揮揮手,拒絕了牟晴川的攙扶,跌跌撞撞地走出門去,只留給她讓她心疼不已的背影。
牟晴川見尹兆麟一臉悲痛的神情,內心同樣不好受。
她嫉妒那個女人!她奪走了爺所有的關注與寵愛,現如今卻用這樣不堪的事實來傷害他!以往灑月兌的尹兆麟不見了,換來一個如此消沉的他……
他幾乎把所有都給了那個女人,甚至差點讓自己擔上千古罪人的罵名,可得到的回報卻只有背叛……她是真的替他心疼啊!
他的痛,她曉得。但若不揭穿那個女人的身分,怕是越往後越會對他造成更大的傷害。現在揭穿她的身分,哪怕會在他心中留下傷口,但至少不再讓他沉浸在那個女人的蠱惑中,不可自拔。
她知道尹兆麟是個多麼重情的人,一時半會兒接受不了這樣的事實也是應該的。但她不怕,因為她有自信,只要她還在他身邊,終會陪著他走出這段低潮的時期,也讓他發現她的好,她對他的情意……
她才是最適合他的女人!